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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川端康成短篇集-第2章

小说: 川端康成短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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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从我所喜好的地方,将自己的胳膊卸下来给了我。是胳膊的上端也罢、肩膀的一头也罢,这里有个软和的圆块。这是西方美丽的细长身材的姑娘所拥有的圆润,日本姑娘则罕见。这姑娘却拥有它。它像隐约闪烁着一种娇滴滴的光彩的呈球形的东西,是一种清纯而幽雅的圆润,姑娘一旦失去纯洁,这种圆润的可爱程度不久便黯然失色。整个松弛了下来。对美丽姑娘的人生来说,它也是一种短暂的美的圆润。这个姑娘拥有这种美。从她肩膀的这种可伶的圆润,可以感受到姑娘身体的可伶的一切。她胸脯的弧形并不大,一只手心完全能够容纳得下,好像羞答答地吸引住似的坚硬、软和吧。我看到姑娘肩膀的弧形,也看见了姑娘走路的脚。姑娘走路,好像纤弱小鸟那轻盈的脚步、也好像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吧。在接吻的舌端上也有这样纤细的旋律吧。
  这是穿无袖女服的季节,姑娘的肩膀方露了出来。那肌肤的颜色,明显说明它尚未习惯于接触空气。那是整个春季都隐藏不露的润泽,夏季凋零前的蓓蕾的光泽。这天早晨,我在花铺里买来了荷花玉兰的蓓蕾,并把它插在玻璃花瓶里,姑娘肩膀的圆润,就像这荷花玉兰又白又大的蓓蕾。与其说姑娘的衣服无袖,不如说是袖子卷了上去。胳膊上端的肩膀露得恰到好处。丝绸衣服是蓝黑色的,光泽柔和。在姑娘那连着圆润的肩膀的脊背有些隆起。肩膀的弧形和脊背的隆起,划出了弛缓的波浪。从后面稍微斜斜望去,从肩膀的弧形沿着细长脖颈的肌肤,用梳拢上去的后项发,划出鲜明的界限,黑发仿佛在肩膀的弧形上落下了光的投影。
  姑娘似乎觉得我以为这是美的,所以才把右胳膊从肩膀的弧形处卸下来,借给了我。
  我在外套内珍重地握住的姑娘的胳膊,比我的手还冰凉。我心潮澎湃,脸上发烧,手也是热乎乎的。可是,我却但愿这种火热不要传到姑娘的胳膊。我希望姑娘的胳膊保持姑娘原来的那种微微的体温。再说手中的这份稍微凉的感觉,把它本身的那份可爱传给了我。仿佛未曾被人触摸过的乳房。
  雨雾和夜间的烟霭越发浓重。我没戴帽子,头发被濡湿了。从关上正门的药铺深处传来了广播声说:现在有三架客机,由于烟雾浓重,不能着陆,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三十分钟。广播接着又敦促各家庭注意:这样的夜晚,由于潮湿,钟表可能会走乱。又说,在这样的夜晚,由于气温的关系,如果把钟表的链条上得太足,很容易断。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说不定能看到盘旋着的飞机的灯光呢。但却看不见。上空,飞机渺无踪影。连我的耳朵也钻进了低垂的潮气,仿佛发出了类似无数蚯蚓向远处爬行时的蔫呼呼的声响。我想,广播大概又在给收听者提出什么警告吧。于是我在药铺前停了下来,可当我听见广播说动物园的狮子、老虎、豹等猛兽愤恨潮气而吼叫不停的时候,就觉得动物的吼啸声,仿佛地盘鸣动般滚滚而来。后来广播说,这样的夜晚,请孕妇和厌世家们早点就寝,安静地休息吧。还说,这样的夜晚,妇女把香水直接抹在肌肤上,香味就会渗到肌肤里,抹也抹不掉。
  当听见猛兽的吼叫声时,我已从药铺门前走开了,可是甚至连香水都提醒人们注意的广播,却追赶着我。成群猛兽愤怒的吼声,威胁着我,我想姑娘的胳膊是否也感到害怕了呢?因此我才离开了药铺的广播声,寻思着:姑娘既非孕妇,也不是厌世家,不过是她给我借了一只胳膊而只剩下一只胳膊而已。今晚,恐怕还是像广播所提醒注意的那样,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吧。但愿一只胳膊的母体──姑娘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从防雨外套外面用左手按住了姑娘的胳膊。汽车的喇叭声响了。侧腹有东西在动,我身子扭动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大概是害怕喇叭声吧,它把手攥得紧紧的。
  〃别害怕。〃我说,〃汽车还远着呢。由于能见度差,所以才鸣喇叭的。〃
  我怀里揣着珍贵的东西,看好了马路的前前后后才横穿过去。那喇叭声当然不是因我而鸣,我朝着来车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影。看不见车,只瞧见车的前灯。灯光朦胧扩散,呈浅紫色。这种车前灯的色彩难得见到,我穿过了马路就驻步望着奔驰而过的汽车。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色服装的女子在驾驶。女子似乎冲着我点了点头。我蓦地想道:莫非是姑娘前来取回她的右胳膊?我背过身去,企图逃跑。可转念又想,她单凭左骆膊是不可能驾车的。但是,莫非驾车的女子看穿了我怀里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这是姑娘的胳膊与同性女子的本能的直觉。我捉摸着,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前,得注意不要再碰上女子。女子那辆车的车后灯也是浅紫色的。还是看不见车身,只见浅紫色的光在灰色的烟霭中,模糊地浮现并远去了。
  〃莫非是那个女子漫无目的地开车,只为开车而开车,在开车的过程中,整个踪影消失了……〃我独自嘟哝道,〃女子后面的车厢坐席上,是不是坐着什么东西呢?〃
  好像又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我却反而感到毛骨悚然,这是不是由于我怀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在作怪呢?这潮呼呼的夜晚的烟霭也乘坐了那女子的车子。而且女子的某种东西使车灯所照射到的烟霭变成了浅紫色。如果说女子的身体不可能发出紫色的光,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然呢?这不禁使我感到在这样的夜里,独自开车奔驰的年轻女子是虚无缥缈的,难道也是我藏着的姑娘的胳膊在作怪?女子是不是从车厢里向姑娘的一只胳膊点了点头呢?说不定在这样的夜间,有天使或妖精四处巡逻,护卫着女性的安全呢。也许那年轻女子不是在乘车,而是在乘坐紫光呢。决不是虚空的。她看穿了我的秘密。
  不过此后在路上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我回到了公寓的门口。我止步观察了一下门扉内的动静。萤火虫在我头上飞过。我觉察到萤火未免太强烈的时候,我猛然后退了四五步。又看到有两三只像萤火虫似的火星飞逝过去。那火星没等被浓重的烟霭吸掉,早早就消失了。是人魂还是鬼火般的什么东西,抢在我前头,急切地盼着我回来?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成群的小飞蛾。原来是门口的灯光照射在飞蛾的翅膀上的反光,看上去恍若萤火虫的光。虽然它比萤火虫大,但是令人错以为是萤火虫,可见它作为飞蛾是太小了。
  我避开了自动电梯,从狭窄的楼梯悄悄地登上了三楼。非左撇子的我,依然让右手放在防雨外套里面,用左手去开门,动作很不习惯。心里越着急,手指尖就越哆嗦。心想:这样哆嗦岂不像犯了罪吗?我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虽然这总是我孤独的房间,但是所谓孤独,不正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在吗?今天晚上,我同姑娘的一只胳膊回来,一反往常,我不孤独了,但是这样一来,充满整个房间的我的孤独就威胁着我。
  〃你先进去吧。〃说着,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门打开,然后从外套里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掏了出来。
  〃欢迎你来啊。这是我的房间。我给你开灯。〃
  〃您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姑娘的胳膊似乎在说,〃是不是有人在?〃
  〃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有一股气味呀。〃
  〃气味吗?大概是我的气味吧。莫非是我那大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黑暗处,那你好生地看看呀。也许是我的影子在等着我回来吧。〃
  〃是一股香甜味儿呐。〃
  〃哦,那是荷花玉兰的香味嘛。〃我开朗地说。心想:好在不是由于我的不净而发出潮湿的孤独的气味。多亏我预先插上了荷花玉兰的蓓蕾,以迎接这位可伶的客人。我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了。就是在漆黑处,我凭着每晚熟悉的动作,便知道在哪里有什么。
  〃让我来开灯吧。〃姑娘的胳膊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这房间是我第一次来呀。〃
  〃好,那太好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给这个房间开过灯,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我手持姑娘的一只胳膊,让这只胳膊的指尖能够得着门扉旁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下、桌子上、床头的枕边、厨房、卫生间等五处的电灯同时都亮了。我的眼睛新鲜地感觉到我房间的电灯不怎么明亮。
  玻璃花瓶里插着的荷花玉兰盛开大朵的花。今早它还是蓓蕾呢。刚绽开不久,可花蕊却已散落在桌子上。这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注视白花,却凝视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两根地把洒落的花蕊捡起来,并凝视着它。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缩地把手指活动开,拾拢了花蕊。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过来后,站起身来,把它扔在废纸篓里。
  〃浓烈的花香渗进肌肤里啦。请帮帮我……〃姑娘的胳膊呼唤我。
  〃啊!到这儿来一路上让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请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边坐了下来,温存地抚摸了姑娘的胳膊。
  〃很漂亮,我真高兴呀!〃姑娘的胳膊所说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单吧。床单是浅蓝色的底子,上面带有三色花样。对于孤独的男子来说,也许这过于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这上面歇宿吧,我会很老实的。〃
  〃是吗?〃
  〃让我贴近您,您身边好像没有什么人嘛。〃
  于是姑娘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还涂上淡红色的指甲油。指甲长长了,比指尖还长得多。
  姑娘的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宽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显得不像是人的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美。女人连这样的指尖也要超越于人吗?抑或是企图追求女人本身呢?虽然平时脑子里也曾浮现过诸如内侧斜纹闪光的贝壳、妩媚飘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词,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姑娘的指甲,我脑子里的确没有浮现出类似色泽和形状的贝壳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来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小的花瓣,显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种悲剧的眼泪。姑娘每日每夜真诚地磨练着女人悲剧之美。它渗透到我的孤独里。也许是我的孤独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为悲剧的眼泪也未可知。
  我把姑娘的小指头放在没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上,并且用拇指肚儿一边抚摩这细长的指甲,一边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触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缩了。胳膊肘也弯曲了。
  〃啊,痒痒吗?〃我对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是痒吧。〃
  我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轻浮的话。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留长指甲的女人的指尖发痒,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说除了这个姑娘之外,我还熟悉很多别的女人。
  比起给我借这只胳膊一个晚上的姑娘来,我不仅在年纪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还从也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于男人的女人那里听说,藏在这样的指甲下的手指尖会发痒。那女人说,因为习惯于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摸东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触摸,所以一触碰到什么就会发痒。
  〃唔。〃我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吃惊。
  女人接着说:〃即使做吃的,或吃的东西,只要手指尖一触摸到,就会感到啊,不干净!让人浑身发抖。是这样的呀,真的……〃
  所谓不干净,是说食品不干净呢?还是说指甲尖不干净?恐怕是什么东西一触到手指尖,女人就会感到不干净而发抖的吧。女人纯洁的悲伤的眼泪,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长指甲的庇护。
  我已经不想再触摸女人的手指尖了,虽然诱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独拒绝了它。她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纵令触摸她身体的任何部分,她几乎没有感到发痒。
  借给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许多地方一旦被触摸,就会感到发痒的吧。纵令使这样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发痒,我也不认为是罪恶,也许会认为是爱玩。不过,姑娘大概不是为了让我恶作剧才把一只胳膊借给我的吧。我可不应该演喜剧呀。
  〃开着窗呐,〃我觉察了。玻璃窗户掩闭着,窗帘却是敞开的。
  〃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吗?〃姑娘的一只胳膊说。
  〃如果说偷看,那就是人罗。〃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见我的。如果说真有人在偷看,那么人就是您自己吧。〃
  〃自己……?所谓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在哪里呢?〃
  〃自己在远处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抚慰歌,〃人为了寻求远处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吗?〃
  〃自己是在远处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复了一句。
  我蓦地感到这只胳膊同其母体──姑娘,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远方母体处吗?我果真能走到遥远的姑娘处,把这只胳膊还给她吗?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赖我,似乎很安详。作为其母体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呢?会不会由于没有了右胳膊而产生不协调感,或者做恶梦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别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噙满泪水,不是吗?眼下一只胳膊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姑娘却未曾来过。
  窗玻璃被潮气濡湿,变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张癞蛤蟆的肚皮。烟霭仿佛把毛毛细雨堵在空中让它静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离,而被笼罩在无限的距离中。看不见房屋的屋顶,也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
  〃我来把窗关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湿的。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张脸要年轻。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没有停住。我的脸消失了。
  那时候,在某饭店看到的九层某客房的窗户,蓦地在我心头上浮现。有两个身穿张开红衣服的下摆的小女孩,爬窗嬉戏。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模样也相似,也许是孪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两个小女孩时而用她们的小拳头敲打着窗玻璃,时而用她们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时而又互相推来推去。她们的母亲背向窗户,在编织毛线衣。窗户的一面大玻璃,万一破碎或者万一脱落,小女孩从九层上掉落下来,定死无疑。觉着危险的是我,两个孩子和她们的母亲,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为结实的窗玻璃是没有危险的。
  我把窗帘拉到尽头,回转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从床上说:〃真漂亮啊。〃因为窗帘与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缘故吧。
  〃是吗?太阳晒得都褪了色。已经很旧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
  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紧,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尔后慢慢地将这只胳膊肘弯曲了又伸张,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
  〃您是个淘气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温柔地微笑着说,〃这样做您觉得很有意思吗?〃
  〃哪儿是什么淘气,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现出微笑,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肤上飘流着。恍如姑娘脸颊上水灵灵的微笑一模一样。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经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并将下巴颏儿轻轻地落在交叉着手指的双手上。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这不是一种优美的姿势,不过在遣词上使用了诸如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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