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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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往回想想……
报社记者来建工局,在景立贞的办公室。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膝盖上打开着笔记本,还带着那种刚当上记者的稚嫩。可他却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抬不起头,像是老师面前被训问的小学生,低着头不断用手绢擦着使眼镜下滑的汗水,困难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
要了解“沙桩技术”的整个发明过程。这是一项在沙性土层上建筑时对地基做处理的新技术,能为国家节约大量资金,提高工效及质量,荣获了国家科技发明二等奖。
他本人对这项重大发明有何具体参与和贡献?在设想的萌芽阶段,他是五人中的一个,并非主角。后来,他提拔为处长,对这项发明再没有任何具体参与,当然他还支持。这就是如实的情况了。
可为什么,最后他倒位居获奖发明者的首位了呢?
他感到自己的头像半间房子一样大,嗡嗡的,他看不见眼前的人,只听见两个记者的问话在一个包围他的模糊世界中飘来。他还听见景立贞的话反复响着:“我们工作没做好。曹玉林同志有错误,该好好检查。不过,他是刚从中年知识分子中提拔上来的新干部,缺乏经验。最好不要见报,让我们自己解决……”
他的名字是怎么写入发明者名单的呢?怎么最后又列到首位了呢?
不要糊糊涂涂,往回好好想想……
申请科技发明奖的上报材料被一只恭敬的手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怎么,他曹玉林的名字也被署上了?这样不合适吧?他不能无功受禄啊。恭敬的手后面是恭敬的微笑:“曹处长,您从一开始就参加了,后来又是在您一手领导和支持下研究成功的,署上您的名字是完全应该的,我……噢……我们几个人都这样认为。”矮个的工程师王学礼笑着说道,他是沙桩研究的参与者之一,他敦厚恭敬的微笑从来让人舒服,最近,在自己当了处长以后,更加让人舒服。暖乎乎的,熨帖人的。这么说,自己署上名是应该的了,虽然他心中有着难以消除的时强时弱的不安感,不道德感,却像被面前这恭敬的微笑溶化了似的,而且,一种更有力量的诱惑在意识深层兴奋着他。沙桩技术现在成了影响重大的科技成果,报纸准备报道,电台准备广播,国家准备给予发明奖,一旦署上名,在建筑史上都将占有小小的光荣的一页。……他在那使他晕糊糊的微笑后面,隐隐约约想到:矮个工程师的妻子要从外地调回北京,自己应该多帮助想办法……
只回想到这儿?
还该往前回想回想……
——刚宣布完对他的任命,周围都是祝贺的笑脸,他很兴奋,很不安。他很诚恳地握着每个人的手,他很感动地感谢着每个人的祝贺,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他的脸像喝了酒一样发热,头也一片迷雾般发晕,他分不清每个人都说什么了,他也记不住自己都说过什么了,他只是和许多的手握着,分不清哪只手粗糙,哪只手细嫩,哪只手干燥,哪只手潮湿,哪只手热,哪只手凉,哪只手热情,哪只手冷淡,哪只手真诚,哪只手应酬,他只是满心要好好工作,满心地感谢,还有满心的歉疚——向自己表示祝贺的,有的比自己资历老,有的比自己年轻有才,可现在他要领导他们,他很不安。他要努力、尽力……
下卷:第二部分女儿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
——他不知不觉注意起穿戴来。以前过节时才穿的呢制服,现在经常上身。过去从不照镜子,现在总要在镜子前整好衣装发型才去上班。是女儿发现了他的变化:“爸爸,你当了处长可注意起打扮来了。”“是吗?”他愣了一下忽然自我发现,“不好吧?”“怎么不好,不当处长也该注意美嘛。”女儿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
——曹处长,曹处长,人们到处都这样尊敬地称呼他、请示他。他总是老大的不安,连连点头赔笑,好像欠着对方什么。几十年驯驯服服惯了,他还不适应这地位的变化。当那些比他资历还老的人这样尊敬地称呼他时,他的不安到了窘迫的程度。可同时也有一种暖热的兴奋感陶陶然涌上来。他像喝了不多不少的酒一样,晕糊糊、飘荡荡的,很长一个时间以来,他就处在了这种舒泰的状态中。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讲话。喜欢在各种会上讲几句,哪怕是处里十几个人的工作会议。他坐在那儿很激动,紧张地做着心理准备,他的脸会涨得通红,他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来回理着并不用理的笔记本,然后,要咳嗽好几下,才困难地开始讲话,遇到和兄弟单位一起聚餐时,他也总要涨红着脸,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几句符合处长身份的祝酒辞。
——他在各种场合学着当处长、当领导。到处是新的课题,新的窘困,新的进取,新的刺激……
“什么事儿啊?”两个人坐下以后,景立贞亲切地问。她非常清楚地感到着自己局党委副书记的身份(这是一种有重量的感觉),她从自己的坐姿中,从自己说话的口吻中,从看着对方的目光中都感觉到这个身份。当然,这不是在办公室,是在家中,她还感觉着自己主妇的身份,这使她又多了一点随和,化为接见一个下属特有的微笑。聪明人对一切人、事都能有个恰当的态度,那态度便符合着他与对象的全部双边关系。
“啊,我是想来问您……”曹玉林还没开始正经谈话,就局促地流汗了。景立贞的一句问话就把他那“随随便便到同事家坐坐”的预定态度摧垮了。他双手扶膝前倾身子坐在那儿,往上扶了扶眼镜,然后抬起头,他那瘦削的尖下巴的脸,使景立贞只看到他那副显大的眼镜和镜片后面闪烁的眼睛,还有就是眼镜下两块凸起的颧骨。
“到家里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景立贞爽朗地向上一摆手,目光中则含着早已把对方的来意看明白但又要装着不明白的自觉有趣的戏谑。
“有几件事。不知是先说哪件好。”
“一件件说嘛。还讲什么顺序,又不是让你做报告。”
“一个,就是关于晓鹰的事儿。”曹玉林只能这样生硬地开始预定的谈话内容。他觉出了自己的窘困,觉出了入题的突兀和不自然,明显露着“巴结”领导的意思。但他没有应变自如的能力,他还没学会。
“关于晓鹰的事儿?”景立贞故作诧异,“什么事儿?”
“您不是让我帮着物色物色吗?”曹玉林额头上沁出了汗。
“物色什么?”景立贞似乎还是不明白。
这个曹玉林,瞧他现在这副样子。当了一年处长,简直不像样子。不会当官,还要学着端官架子,不会圆通应酬,还要学着应酬,学又学不像,一股寒酸气。真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一阵风又要把知识分子抬这么高。现在,曹玉林又来帮着副书记相儿媳了。要说这不是坏事,你就不会避开这段时间?局党委正要研究对你问题的处理,你在这个时候讨好领导,不太笨了吗?可怜的小聪明。
“你忘了,你今年春节时说过的?”曹玉林硬撑着脸上的笑,略微缓了缓自己的窘困。
“噢。”景立贞“恍然大悟”了,仰身笑起来,她用手戳点着曹玉林,“你呀你,你还记着我的话呢?我都忘记了。”她一摊手摇了摇头,又收回手轻轻拍了拍额角,“我这记性真是衰退了,自己托同志的事,自己倒忘了。”她往前坐起身,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发现合适的没有?”
“我就是想来说说这事儿。”
可怜的曹玉林,这下才有了自然劲儿。他很认真地介绍了三个姑娘的情况,而且做了客观的评价比较。也许是这种客观的分析使他忘记了谈话目的的复杂考虑,他的神态与刚才不一样了,显得谦谨朴实,一丝不苟。
一个善良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好好一个工程师,本本分分地搞技术多好。景立贞望着曹玉林的神态变化,心中感慨着。
她现在对曹玉林讲的情况倒真的感兴趣了,三个姑娘确实都值得考虑。一个是新进入中央任要职的某领导的女儿;一个是某位离休部长的女儿;还一个父亲是大学教授。年龄都在二十五六岁,都有大专文凭,品貌俱佳。
“你怎么发现她们的?”景立贞诧异地问。这似乎远远超出了曹玉林社会联系所及的范围。
曹玉林笑笑:“我前几年在建工学院教过一年书。这都是我的学生。”
“噢。”景立贞点点头,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三个姑娘的情况似乎不相上下,景立贞也不再细问,她关心的是她们的家庭背景。
“我觉着她比较起来理想一点。”曹玉林说道,他指的是那个中央领导的女儿。
下卷:第二部分难道不是最理想的亲家?
景立贞却蹙着眉若有所思地微微摇了摇头。她知道曹玉林的思想:中央领导的女儿岂不最好?这位上任一年的处长太不懂上层的事情了。她考虑得远比这深细复杂得多。她深深懂得政治联姻的重要性。亲家是中央领导当然最好,有许多政治上的好处,但又必须保证这是位在政治上长居久安的亲家。要不,政治上大起再大落,和他扯在一起,有大麻烦,会牵连顾恒。这位新提上去的中央领导是什么背景,凭什么关系上去的,她还不知道,不敢打包票。
“这一个先不考虑吧。”她想了想说。
“她不理想?”曹玉林有些不理解。
“她不是独生女吗?怕性格不好。”景立贞不便多解释。
剩下两个姑娘供抉择。
“那是不是她更合适点儿?”曹玉林指的是那位离休部长的女儿。
景立贞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皱眉。这个曹玉林,一辈子没掌过什么权,怎么就这样崇拜权力地位——包括崇拜它的影子。“我倒倾向于那个教授的女儿。”她说。
曹玉林看着她,神情中又有些不理解了。
真是太不跟形势了。现在知识越来越值钱,你这个知识分子反而看不出来?终身制在取消,一个离休的部长慢慢就不如一个教授有地位,这不是明摆的吗?然而,她又有些犹豫了。这位离休部长的情况她是知道的。这不是一般的部长,一退下来就两手空空,影响全无,他根子深,与中央现在许多重要领导都有渊源,社会联系很广。这是一个既有实际力量又在政治上绝对保了险的老干部——离休,既是权力的丧失,又在政治上永久保险了——难道不是最理想的亲家?
“我再考虑考虑吧。”她说,“谢谢你老曹,还记着这事儿。要不这样吧,把两个都介绍给晓鹰,让他自己选择选择。”
“好。”
“这事就麻烦你了。噢,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啊?”景立贞问。
“我……”曹玉林一下又局促起来。
“是工作方面的事吧?”景立贞紧接着递上话来,不容曹玉林多踌躇。
“嗯……”曹玉林不知如何说是好。
“你这个老曹就知道考虑你那技术处的工作,肯定不是说家长里短的闲事儿吧?”景立贞指点着曹玉林,含着赞誉地说道。
“不是。”
“那咱们到办公室再谈吧,星期天都轻松轻松,给大脑放放假。”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着说。
曹玉林不自然地笑了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走吧,咱们回客厅去,和大伙儿一块儿闲聊吧。”景立贞说着站起来。
曹玉林只能勉勉强强地跟着站起来。
“噢,关于沙桩的那件事,”景立贞一边往房间外面走,一边像是突然想到一件小事似地随意说道,“就等党委处理决定吧。我相信你会正确对待的。”
大门已被客厅里出来的客人反客为主地打开了。
门厅里迎面站着刚刚进来的古陵县县委书记李向南。
下卷:第二部分失了惯有的果断
李文静放下电话,回到自己房间坐下,手撑着下巴发呆。她要使自己平静一下。她没想到他会来电话。
……“文静……是我。”电话里是个有些怯懦的声音。
“你是谁呀?我确实听不出来。”她说,同时心中在猜测。
“我是……”电话里沉默半晌,声音十分低弱,“红红好吗?”
李文静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是他的电话。离婚十年了,他第一次来电话。“有什么事吗?”她平淡地问。
“我……我想……今天……”电话里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今天能不能去看看红红?”
李文静沉默了许久:“你说过,永远不再打扰我们。”
“我……前几天……在电视里看见红红……参加智力竞赛……今天又是她的生日。”对方断断续续地说。
她头脑中一片迷乱,隐隐闪动着各种矛盾的意念和情绪,闪动着过去与现在的许多场景,红红的小脸……她懵懵懂懂地失了惯有的果断,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你别来了……”她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她又说。接下来,双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儿,她慢慢挂上电话……
她曾经结过婚,她和他是同学,她和他似乎有过共同的理想,又那样不吵不闹地离了婚,留下了一个女儿,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这一切都是巨大的存在。凡是存在的就不能回避。社会的历史不仅被文字、书籍、雕塑、绘画、建筑、风俗习惯、社会关系“记录”留存下来,也被社会心理、思想理论、大众情感、各种活的人物……“记录”留存下来。一个人的历史也如此。她现在的生活现状,她思想感情上的刻痕,她的女儿,周围人对她的看法及定义(一个离过婚的带着孩子的女人),无不都是历史的现实化。她能摆脱吗?人不能和自己经历过的任何事情告别。人一生必将肩负着全部存在走完人生的道路。
“妈,你怎么了?”女儿在一旁问。
“没怎么,想点儿事儿。”
她呆呆地坐在桌前,脚下放着她出差回来的行李。她手里拿着几封展开的信,那是另一个女人写给丈夫的,充满着恋情,也记录着充满恋情的一次次约会。还有一封,是丈夫写给那个女人的,“我和妻子相敬如宾,但我不爱她,我们的婚姻是爱情并不成熟就结出的果实……”他在信中这样说。
她一回来,就发现了桌上的这几封信。
丈夫并不知道她会今天回来。三岁的女儿在床上睡得正香,带着憨甜的微笑。丈夫照料得很好。他很爱孩子。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钥匙开门的声音。“你回来了?”丈夫一进屋,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我下楼拿奶去了。”她无言地看了看他。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信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垂下了眼。
不久,她首先提出了离婚。
她平静了。“红红。”她叫道。
“妈妈,干吗?”女儿看出她神情的异样。
“你过来。”她站起来坐到床上。
女儿走到床边面对着母亲坐下。李文静用手轻轻理了理女儿的头发。女儿眉目清秀,神情纯洁。女儿长大了吗?从母亲的眼里看,她还小;可是想象起自己十三岁时的心理,又知道女儿该是懂事了。孩子实际上总比在父母心目中更成熟。
“妈妈,有事儿吗?”
李文静点了点头。她把手轻轻放在女儿手上。一切她都想好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