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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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发你,支队长,要不干吗整我?咱们不是一块关进汽艇吗?喝,那声势,印色盒子放在面前,说一句,记一句,按一个手印。他们问:‘鬼子没碰于而龙一指头吧?’‘关在汽艇上,绑都不曾绑吧?’‘大久保客客气气跟他谈话吧?’好,一张纸上先按了三个手印。他们又问:‘谈判以后,于而龙答应条件,向日本人投降,是不是?’我从凳子上蹦起来:‘青天白日,你们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他们拍桌子吓唬我:‘嚣张什么?你血债累累,还不赶紧揭发,这是给你机会。’我对他们讲:‘谢谢你们的关照,可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那些人劝我:‘反戈一击有功,按手印吧,可以减轻你的罪过。’我说你们马上把我五马分尸,我也不按手印。他们火冒三丈,说:‘于而龙自己都承认了,你还包庇!’他们非要我按不可,折腾了一天一夜,支队长,他们轮着班逼我:‘手印,手印!’我是个残废,只要一晕倒,他们愿意怎么按都行。一横心,逼我去杀死人,也就罢了,这会儿又逼我去杀活人。‘按!’‘不按!’我抢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咯嘣一口,把这根手指头给咬断了,叫你们按去……”
于而龙看着那短了一截的手指头,刹那间回到三河镇那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中去。
就在三河镇战斗结束以后,打扫战场,在一片芦苇丛中,发现一个年轻的战士,紧握住一个鬼子不放,他那双大手,紧掐着敌人的脖子,那五个钢打铁铸的手指头,生生地勒死了对方。但是,别的敌人又用刺刀戳死了他,他背上留下了几个血洞,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阵亡了。
现在,于而龙想起那始终无法松解的手指头,是怎样费了半天的劲,才从鬼子的脖子上掰开。老林哥就像当他还活着时那样,唤着这个战士的小名,亲切地跟他恳谈着:“松开吧,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给你报仇。你看,连支队长也来看你啦,哦!松开吧!队伍该转移了,我知道,你是个好样的战士……”说来也怪,话没有讲完,那个鬼子的头颅滚到一边,死者的关节缓解了。
于而龙从来不相信鬼神,但是,直到今天也无法解释,这个奇特的现象。现在,他从一个党的基本群众身上,看到了爱和恨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感情,他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残废人的手。
记起来了,当得意洋洋的敌人,把他俩押上后边那条炸坏的汽艇,准备凯旋回城的时候,这个脖子险几砍断的人苏醒过来,虽然费了很大的劲,但说得很清晰:“多余啊!支队长。”
于而龙扶住他,关注地问:“你为我受苦了。”
他很遗憾:“也没救了你。”
大久保狡猾残忍,究竟是个正牌军人,而且还读过《三国演义》,自比诸葛孔明,所以对于一直交手的于而龙,比较优容宽待,不仅不去捆绑他,而且劝降遭到他的辱骂,也笑笑不往心里去。只是把那底舱的密封舱门关紧,回到前边艇上,发出“开路”的命令,浩浩荡荡地回县城去了。
胜利者的得意心情,于而龙能够设想得出,心想:且慢高兴,游击队的战争小曲离结尾还远着咧!
那个受伤的人,挺关心身外的事物,贴在钢板上的耳朵,听见了密封舱外的动静:“怪!锣鼓家伙,谁在敲敲打打?这年头。”
于而龙悄悄地告诉着:“要给大久保办喜事咧!”
“哦,我懂啦,指导员会救咱们的。”他笑了,但又不敢笑,因为一笑,致命的疼痛,使他满头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坚持住!”他抱住这个受伤的乡亲。
在舱外,那些鬼子和伪军都被锣鼓声、鞭炮声吸引着,站出来看热闹,哦,还有耍龙的,踩高跷的。一般地讲,廉价的噱头,有时会有较高的票房价值。汽艇上的敌人,都咧开大嘴呵呵乐着。但是,表演应该恰到好处,过分夸张,矫揉造作,缺乏内心真实情感,反而会被观众看出假来的。这些年来,看到过多少装腔作势的拙劣演员,被嘘下了舞台,人民是最有鉴赏水平的观众。
大久保并未失去必要的警惕性,在驾驶舱里,焦躁不安地踱步,自言自语地:“什么的干活?”翻译官赶紧凑过去向他介绍:“老百姓欢迎皇军打了胜仗,活捉了于而龙,为队长阁下庆功咧!”他摇着脑袋,怀疑地注视着那些欢跃高兴的人群,不相信一块被征服的土地上,人们会这样真情实意地为他庆贺。
翻译官知道他是个“三国”迷,马上引用一段刘皇叔入川,父老妇孺壶酒箪浆迎接的典故。他不提犹可,一提,大久保在蔡司望远镜里,既找不到白发皤皤的老妪,也看不见拄杖曳行的老叟。他立刻领悟到这个皇叔是当不得的,说不定性命交关,要他的好看,于是拔出指挥刀,发出命令,准备战斗,汽笛发出刺耳的呼啸。从陈庄战斗撤下来的部队,正在参谋长王纬宇的率领下,以急行军的速度,飞也似朝三河镇赶来,几乎和敌人汽艇并肩地前进着。他听到汽笛发出警报,立刻改变主意,这个机灵透顶的大学生,于而龙有时真是赞成他,也许他长着比干的心眼,比别人多一窍吧?他后来说:“我不能等鬼子的意识清醒过来,也不能等汽艇开到最窄的河道上再下手,所以没跟芦花联系,提前进攻了。”
他懂得同样的打击,打在猝不及防的糊涂傻瓜头上,和打在已有准备的敌手身上,效果是大不相同的。他看是战机了,率领队伍朝着河岸靠拢,喊了一声打,轻重火力,一齐朝汽艇压过来。
那时节的王纬宇是相当心满意足的,他哥哥终于在石湖县立不住脚,第二次被赶走了,依附在第三战区的一个游击司令的身边,挂上空头县长的牌子,处境狼狈,这是王纬宇给他亲哥的一点惩处,他比谁都打得狠些;同样,县城里那个非嫁给他女儿的商会会长,他也不能饶过,所以才撺掇于而龙攻打县城,游击队那时也气盛一些,非要去啃硬骨头,结果失利了,但王纬宇的目的达到了。
据说那个商会会长一辈子在上海当寓公,再也不敢回乡,他说过:“王纬宇那小子,连他亲娘亲老子,也敢下手宰的。”确实如此,王纬宇为什么要加入石湖支队,他的哲学是:“如果需要,地狱的门也可以去敲!”
在三河镇那场战斗中,王纬宇确实称得上是条汉子,也许他为了弥补上次攻打县城的蛊惑之罪,也许他获知支队要增设副职;所以他打得很出色、很勇敢,像一条泥鳅,滑得敌人无从下手,然而他要咬住敌人,却又像鳖鱼一口,死也不会撒嘴。在那芦苇后的小堤上,只见他来回跑着,边打边指挥,也许他个子魁伟,于而龙透过船旁的圆窗,一眼就看到了他。
“混账啊!”于而龙吐口唾沫骂开了:“你弯点腰吧,笨蛋,想当活靶吗?”战争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奇迹:你有一千次随时可以死去的机会,结果连皮都不曾蹭破一点;相反,有人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倒会送掉性命。一颗流弹,一块弹皮,连声都不吭一声,一蹶不起。敌人汽艇上的几挺重机枪,显然以他为目标扫射着,许多芦苇给排风似的弹头扫倒了,但王纬宇像只活跃的狸猫,继续跳来蹦去。
于而龙自当队长以来,还是初次看人家打仗而伸不上手,壁上观战使他心急火燎,坐不稳,立不安,看那样子,恨不能自己是个炸药包,点燃引信,把这艘汽艇炸碎。
“混蛋,王纬宇,你瞎了眼?”他骂出声来:“多好的地形,你不利用,哪怕拉过一条机枪来,占住那高处,又是怎么个劲头?你简直是一头蠢驴……”气得于而龙把他祖宗三代骂了个够。
“别着急呀!支队长!”受伤的人倒转来安慰他。
“我怎能不急,提前发动攻击,想抢头功,该赏他一顿耳刮子。
仗是这样打的吗?我要不关他的禁闭才怪,好的机枪射手都给了他,怎么?在陈庄报销光啦?”
——支队长,你在舷窗里所见到的,只是战斗场面的一个局部,于而龙,于而龙,你还是捺住性子,冷静点吧!
“为什么提前动手?你问我,我不知该问谁去?”在战斗结束后的总结会上,王纬宇说:“谁想出主意耍龙踩高跷的?要不是那个破绽,还可以打得漂亮点,大久保不一定逃得掉!”
“怪我吧!”芦花承担了责任:“同志们也是好意,既是糊弄鬼子,索性搞得火爆些,哪晓得弄大发了,露了马脚。”
“要知道,做假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王纬宇意味深长地说。
芦花不否认:“我确实少个心眼。”
大久保总算识时务,一看岸上芦苇丛里,响起枪声,人头攒动;又看到前面那些敲锣打鼓的老百姓,一眨眼间,变成持刀弄棒的游击队,知道三河镇是一道鬼门关,进来容易出去难了。现在,他才领会为什么于而龙偏要在离三河镇两三公里之外的堤上埋伏。
“于而龙,于而龙,厉害呀!你胃口够大的。”看来,如果不想当俘虏,逃命该是当务之急了。
可是,拖着那艘炸坏的汽艇,是无法躲开覆灭的命运,因此他断然地下令砍断缆绳,像壁虎一样,甩掉了累赘的尾巴,加足马力,冲出重围。
要是在三河镇安上一门炮就好了,游击队没有重武器,手榴弹根本无济于事,只好眼巴巴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
剩下的残敌在一场血战以后,很快消灭了。王纬宇头一个打开那密封的舱门,冲了进来,由衷的喜悦在他脸上闪现出来,他一把搂抱住于而龙。
“活着,二龙!”
“活得好好的。”他还了一拳,正好捅到王纬宇腰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朗朗的笑声在狭小的船舱里轰响。于而龙回过头去,才发现芦花也进到舱里,正蹲在那个受伤的群众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包扎着伤口。
“赢了!二龙,我们胜利啦!”
芦花说:“可我们伤亡也不小。”
一场付出相当代价,只是名义上的胜利,对指挥员说,怕不是很光彩的。但分区司令员周浩和政委阳明来了,还带来了诗人劳辛,参加他们的庆祝大会。
阳明同志勉励他:“打得聪明多了,开了点窍,今后,还要灵活一点,游击战的游字,还是大有文章可做。这回你把文章从陈庄一直做到三河,绵亘数十里,还是蛮不错的。”
“不错?死伤那么大,我都替你害羞,于二龙同志”周浩当着主席台上那么多党政军干部,刮他的胡子,半点也不留情面:“一个不懂得爱惜战士的指挥员,不是一个好指挥员。”
审判吧,同志们,望着那一座座新坟,望着那一船船运走的伤员,于而龙第一次尝到了自我审判的滋味。刚才在小姑家的抗属屋里,现在在这残废人的破桌旁边,这种自我审判的滋味,和那辛辣的酒一样,不怎么好咽下去啊!
“喂!”他放下酒碗,问那位残废朋友:“陪我去找个人!”
“谁?”
“一家姓迟的。”
他斜过脸来:“找这姓迟的干吗?”
“芦花搭过他的船。”
“你酒喝多了,支队长!”
于而龙站起来:“走吧!找他去!”
“你真明白,还是假糊涂,我就是。”
“是你?笑话!”
“千真万确就是我,三河镇,不,方圆几十里就我一家姓迟。”
“什么,你是老迟?”于而龙跌坐在板凳上。
那根游丝又从手指缝隙里滑走了,怎么可能是他那样一个基本群众呢?“老迟,有那么一个船家,在陈庄搭芦花上船,就她一个客,大年初一,到了沙洲,讨了五块大洋的船钱,也就是那回,她牺牲的。”
“什么?要那么多船钱?敲竹杠,有这种混账东西,纯粹丢船家的脸。他是谁?看我敢不当面唾他!”他越说越火,伤疤都充血闪亮了。
“我不是向你打听,反倒问我!”
老迟认真地一个个思索起来,于而龙发现,他对于在陈庄揽过座的船家,了如指掌,熟悉极了,不禁纳闷,那回王纬宇经手,王惠平承办的外调,为什么把这样一个对象给忽略过去呢?
“从来不曾有人朝你调查过?”
他茫然地摇头,只见他掰着手指挨个地,像户籍警那样,说出一个名字,随着自己就否决了。看起来,当时拥护游击队的群众实在多得数不清,几乎找不到一个会向石湖支队讨船钱的人家。
于而龙思索:为什么那次外调撇掉他呢?小姑家那位抗属还特意提到了这位老迟……
陈庄,在石湖,算得上是热闹码头,来这里揽客载货的船家确也不少。然而老迟把那些船家都数尽了,也想不出会有人向游击队伸手!
“就说这一家吧!——他随便举了个例子——出名的穷,丁当山响,常年揭不开锅,孩子饿得嗷嗷叫。我们都绕着他家走,不让他支援游击队,晓得他穷,日子不好过,可那不行,把坛子里剩下的一把米,也倒进拥军的笸箩里。支队长,你想想,指导员有急事搭船,会要钱,笑话!”
“石湖支队要没有人民支持,一天也活不下去啊!”
老迟还在琢磨:“那能是谁呢?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
于而龙叹了口气:“说起来怪我,来晚啦!”
在沉思中的老迟,突然抓住游击队长:“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怎么啦?”
“快,支队长,你才说些什么?”
“唉!我后悔来晚了。”
他跳起来,酒洒了一身:“是他是他,除了他谁也干不出那种没脸的事。”
于而龙也跟着高兴了,飘忽即逝的游丝,又牢牢地在手心里掌握住了。“谁?”
“老晚!”他卓有把握地说:“他不是我们湖东的人,有个妹子嫁给陈庄,他就时不时地来陈庄揽点生意,你没去陈庄?”
“我先去的那儿。”
“没找到一家姓叶的?”
“只去过那大伙都叫珊珊娘的家。”
“就是她家呀!”
看来于而龙那不成器的部下,还是个不错的向导。老迟站起来,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你该坐不住了。”
“老迟……”他实在难以张嘴说出一个“走”字。
“走!”他倒响亮地讲出来:“为了指导员……”
真是快人快事,于而龙握着那食指短一截的手,还用得着多说些什么呢?
到底是长年在水上生活过的,不见老迟怎样费力,舢板在雾蒙蒙的蟒河里疾驶,那种即将揭晓的期待,已见端倪的紧张,和如愿以偿的欣慰混在一起的感情,使他忘掉通宵未眠的疲劳,渴望一步跨到陈庄。
“老晚想必是个外号吧?”
“一点不错,谁要搭他的船,准误了轮船的班,大伙才叫他老晚。”
于而龙想起劳辛说过,正是那个船家误了班轮才攀谈起来的,没错,是他,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老晚是个嗦嘴吧?”
老迟笑了:“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就是他,就是他,于而龙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间,一丝忧虑袭上心头:“听说他病了?”
老迟不相信地大笑:“他能死?还没把那娘儿俩作践够呢!”
但愿一切顺利,他在心里默默祝祷着。
陈庄不远了,虽然茫茫迷雾遮掩住,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清晨五点半钟,那两个当兵的,一个叫王小义,一个叫买买提,已经在劲头十足地唱起来了。
终于,在高音喇叭的声浪里,陈庄露出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人的心情要愉快的话,看什么都是顺眼的。他们拴好了船,从昨天上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