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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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我问?
他们为什么不把张德介绍给我?他们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心意,我渐渐低下了头。
“你大哥说那个孩子是刚刚留学回来,家境很好,而且是独生儿子,我喜欢独生儿子,少了兄弟姐妹,没麻烦,做人是舒服得多了,我们也只有你一个女儿,看上去倒是很匹配的。”
“你见过他没有?”我问。
“今天刚说起,没见过,”妈妈说。
“那你怎么知道他与我很配呢?”
“你这个孩子,我说一句你驳一句,我是指听情形,也觉得不错,这话也不算离谱呀。”
“也得看看人家怎么样,别把事情讲得像盲婚一样。”
“大哥会替你俩介绍的。玉儿,我看你那份工作,做得真辛苦,嫁了人,也可以休息。如果双方同意,就先订了婚再讲。”
“妈,你倒是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人家不喜欢我又怎么办?”我皱起眉头,“强逼人要不成?”
“那个男孩子是回来结婚的,你又长得不错,我们家并不辱没他们吧?怎么见得不要?”妈说。
“总也得见过面方可作准。”
“那个自然,大哥说你也该为婚姻打算了,一个女孩子廿岁出头,就一年比一年大,蹉跎几年,就不好了,上了廿五岁,再没男朋友,好像出不了货的,多难看。”妈妈笑了,“这种想法,俗是俗一点,倒也不离事实,你想想是不是?”她问我。
我点点头,但是他们没有考虑到,我会喜欢怎么样子的男孩子。嫁人不是对方条件好就可以过门的。如果这样,跟母狗去配种又有什么两样,看不上那个人,即使家财万贯,相貌英俊,也是枉然。
我希望他们明白。
我更希望他们看得出来,我的一点心思,已经放在张德身上了。他们应该看得出,张德也应该看得出。
“你下楼去睡吧。”妈说:“你爸在叫我了,一会儿我下来看你,招呼你吃药。”
妈才转身没多久,张德便回来了。
他看见我怔怔的,便笑,“怎么这些时候,你还站在这里,没有什么吧?”
“没有。”我说,一边在楼梯坐下,“妈叫我快点嫁人,我觉得自己快变老姑婆了。”
“你今年多少岁?”他问。
“廿三。”
“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要急。”他坐在我身边。
“你怎么不多逛一会儿。”
“一到人多的地区,那些马路,就又脏又臭,环境多美也没有用,徒然叫他们糟蹋了。”他说。
“那倒是真的,那些乡民。”
“但是这里还是好地方。”
“是吗?当你有个母亲,一直叫你嫁人,又不理你心中想些什么,这地方就不大好了。”
他说:“是今天来的这个人?”
“是他?是他我就去自杀!”
他说:“我小时候也很骄傲,常常觉得如果这样不如自杀,如果那样也不如自杀,但是人很奇怪、真的落了陷阱,反而挣扎着活下来了,一点价值都没有的生命,反而一丝不放松,默默忍受很多奇怪的事情,再也不提自杀了。”
说完之后,他嘴角带看一丝冷冷的笑,看上去又带点苦涩,也有不屑,更有自嘲,那笑容,真是复杂的。
我默然不作声。
“你不会明白的,你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子,毫无疑问,你会嫁到一位如意郎君。”
“啊,”我很讽刺的说:“承你金口。”
我不该这样说,但是他也不该诅咒我去嫁一个如意郎君,此刻除了他,没有谁是如我意的。
“你好一点了?”他问
“好很多了。”我说:“我明天可以去上班,但是母亲又替我请假,太奇怪了。”
“她爱你。”张德提醒我。
“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她采用了很愚昧的方式,我讨厌这样的事情。”我告诉他。
“对我来说,”张德笑道:“我喜欢所有的爱,聪明的也好,愚昧的也好。”
我看住他。他的眼睛闪亮如昔。我问:“所有的爱?真的?”他缓缓的点点头。
“我——”
“玉儿!”母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还没有去睡?”
天晓得在那秒钟里,我是多么希望母亲会在地球上消失。
张德从容的站起来:“晚安。”他对我与母亲说。
他走进房间,掩上了门,但是我依然坐在楼梯间。母亲走过来,我厌倦的说:“我累了?”我头也不回的走下楼,回自己的房间、在里面锁上。
母亲真是讨厌。
她明明看见我与张德说话,她可以让我有这个机会,但是她故意大嚷,好像我是在做什么非法的事一样。天晓得我已廿三岁了,她彷佛还想摆布我的生命似的。
这叫我受不了。
但她是母亲,我除非搬出这里,否则的话,她爱几时大声嚷,就可以大声嚷。
我以前从来不表示对她不满,事实上她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母亲了,但是今天,今天她今我不开心。
以前她把张德形容成一个大细菌。
这我不怪她,谁不怕肺病病人呢?
但是现在张德的病,已经好了呀,她怎么还是这样子?即使明天要嫁人去了,今天与另外一个男孩子说说话,也可以吧?
况且我绝对不嫁我不喜欢的人。
忽然之间,我有了与母亲对抗的意思,她既然阻碍我,我可以处处使她不快的。
不过我马上叹一口气。
我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些想法,是属於十六七岁小女孩的,我不可以这样的。
我希望母亲也明白我已经不小了,给我一个某一种程度的自由,不要事事扬眉瞪眼的着牢我?
不过母亲似乎做不到,我想与她谈谈。
母亲说:“廿三?我还不认四十六呢,你是十二月尾出生的,过几天就是两岁,今年才廿一吧。”
“就算廿一,也够大了。”
“你说这话是什底意思呢?哪里不舒服了?”
“下次我跟别人谈话,你给我一点面子,不要马上打断我好不好?”我问。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是的,我不喜欢张德与你说话。”母亲承认。
我尽力向她解释,“母亲,你与我是两个人,你不喜欢的事,我或者很喜欢,同样来母亲呆了半晌,笑了,“玉儿,你是我的女儿呀。”
“是,妈,你生下了我,我的生命是你给的,但是我成年之后,我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你明白吗,妈?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我虽然爱你,妈,但是你也要知道,我有我个人的意志、举止自由,这跟爱你是没有冲突的,不一定我跟张德说了话,爱你便不深了。”
母亲还是呆呆的,我觉得有点难过,我低下头来。
她说:“是的,你们孩子都大了,都有一套。”
我笑,“你明白了,妈?”
“我希望你自己的主意好就行了。”
“妈,你放心,我很详细考虑自己的行动。”
“那就行了,”妈彷佛有点灰心,“唉,我竟然成了多事。”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
“小时候你与你哥哥在我身边,甩都甩不开,一天到晚缠着,我又嫌烦,如今你们转眼间就大了,反倒抬这些新派大道理来叫我不要理你们——也罢,我乐得图个安逸,索性任你们去,幸亏你们平时倒也听话。”
“妈——”
“怎么揽的?”她苦笑,“我头发还没白呢,你就嫌我老了?唠叨了?”
“妈,”我说了许许多多安慰的话,使她再开心。我无意触动她的心事,使她有这一类的感触。
但是我说过,母亲是一个明理的女人。
一般运气不好的女孩子,遇上一个暴跳加雷的妈妈,那种处境,倒也够惨的。
以后我获得了与张德说话的特许。
不过妈妈倒也不放松,她一直催大哥把那个“理想”的男孩子约到我们家来见面。
真愚蠢。
下班之后,晚饭之前,我常常去敲张德的房门。
我想只好用以熟卖熟的方法了。
母亲还是很不满意与张德这样熟络,但是她的态度很好,举止很大方。
张德说:“那天晚上,你与你母亲的话,我真想拍手。”
我诧异的问:“是那一番话呢?”
“父母与子女关系。”
“那个?那是我临时编的?”
“编得不错,”他笑,“几时说给我父亲听听。”
“你父亲有那么固执?”我问。
“只有更过份的,他要我读一门可以赚钱的功课,我没听他的,他就怒到现在。”
“张伯伯人很好,不至於这样,我见过他。”
张德开始对我讲家里的事了,这是好现象。
“那一定是许多年前了,现在,他有点怪,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年纪大的人,总有点怪怪的,父亲在我心目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不是因为寂寞?”我问。
“我父亲可不寂寞,他有妻子,有子女,他的妻子对他不错。”张德说。张德真是一个公正的人。
“你寂寞?”
“是的,我很少与人接触!但这未必就是寂寞。”
我说:“我倒常常觉得无聊的,无聊算不算寂寞,我实在不知道,不过与你说话,我就觉得开心、充实,为什么?”
张德看了我一眼,“你有许多同事。”
“与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吃午餐的时候,他们就说股票。”我说。
张德笑。
“我实在觉得有点不大合群。这并不是指我清高,只是……旨趣不大投合就是了。”
“你看完了那些书?”
我想起来,“我与母亲说的话,你是如何听见的呢?”
“我偷听的。”他笑。
“你爱你父亲吧?”我忽然问。
他答得很快,“当然,我极爱他。”
“你母亲?”
我马上觉得应适而可止。溶去他心里的冰霜,并非一朝一日可以做得到的,千万别欲速则不达就行了。
我们说些别的,就吃饭了。他还是一个人在楼上吃。
我再三请他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他不肯。
傍晚哥哥来了,带着他两个小孩子。
家里吃了一餐热热闹闹的晚饭,举屋腾欢的样子。
两个孩子吵得要死,张德在楼上一定听见吵声。
他在干么?看书?
大家都没提他。妈妈现在自然不仇视他了。大哥当然知道了消息才肯把孩子们带来的。
屋子里见得他最多的人是阿好,一天三次到四次,每次几分钟。她倒是很幸运的样子。
阿好问我:“小姐!你的信?”她拿看一封航空信。
我取饼信一舌,信封用打字机好好的打着“张德”。
是张德的信;自英国寄来的。
他自己从那边来,当然应该有朋友,不稀奇。
“不是我的,是张先生的。”我说。
我拿看那封信向阳光照了一照。当然什么都没照出来。
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动作。
然后我说:“我拿上去给他好了。”
妈妈白了我一眼,“不用你,阿好,你去。”
阿好其实也乐得休息一下,省了跑这一趟。
但是妈妈叫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上去。
妈妈白了我一眼,“你干嘛这么起劲?”
这是她多次对我的起劲不满了。我的确有太起劲吗?
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想,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给他的。
现在我的心理,已经远远超过好奇的地步了。
这无异是有点不正常的,但是我实在按捺不住。
是他的同学写的信?
同事?
为什么以前一直没有信来,现在却来了呢?
他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左右了,他的想法怎么样?
能把通讯地址告诉朋友,那说明他是准备长期居留在此了,这倒是很好的消息。
妈妈问:“玉儿,你到底是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你想些什么东西?”
我反问:“我魂不守舍?别开玩笑了,妈,我怎么会?我不过没事做,坐着休息一下。”
妈笑了,“没事做,去洗个操吧!全身都是汗,脚上还有泥斑呢,这么脏。洗完澡,打个电话,与朋友去看个电影。”
我低下头。“我不想出去。”、
“闷在家里干什么呢?爸在睡觉,我又得弄饭,阿好也不会陪你,在家里倒闹得我慌。”
我摇摇头。
“以前你总是一大堆朋友来往的,现在怎么了?”
我不响,隔了一会儿我说:“妈,我去淋浴。”
洗乾净了之后,我躺在床上。
没有人会知道;我留在家里,是要陪张德。
张德也不会知道,其实他根本不在乎。
他当然更不会留意到我情绪上的转变。
现在他在楼上,我在楼下,这距离使我略为安心一点。
要是我到市区去看电影,我也不会看得舒服。
我会一直希望身边那个蠢蠢的家伙是张德。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样了,反正我等了一个星期,才等到一个周末,我可以逗留在屋子里,与他说几句话象,我不愿意出去看电影。
但是今天我已经见过他了,话也说过了,难道我还希望有奇迹出现不成?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来找我倾谈的。
我觉得无聊,天气又远么热,使我急躁。
我躺在床上,那汗一直自额角冒出来。
我觉得今年比任何一年都热,不过我又不高兴开冷气。
阿好说:“小姐的电话!”
其实阿好的缺点部是在其他方面,尽避妈妈一直嘀咕她不锁大门,我倒觉得她声音难听。
尤其是今天,那个嗓子,真叫人有受不了之感。
“小姐,你睡着了?”她还嚷。
“没有!”
谁像她,一掉在床上就睡得一只猪似的。
但是,我怔怔的想,有一段日子我也睡得很好啊。
是从几时开始,我睡得不稳的?
我连忙出去听电话。有人要找我出去,就是那个前几天约我吃饭的男同事。
我说我没有兴趣出去,我要在家陪父母。
他说:“我去看你可好?”
我说:“不好不好,路太远了!”
“你天天来回,怎么就说远呢?”他笑。
“我们今天没想到会有客人来。”我说。
“哦——”他不响了。
后来他就挂了电话。真是,谁耐烦见他?
那个人,在办公里一直就咧着一张嘴笑。
我痛恨笑得像白痴的人。
妈妈问:“谁要来看你?”
“一个同事。”
“为甚么不让他来呢?最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叫他来给我看看,为甚么拒绝他?”妈问。
“没有什么好看,他也不过是个小职员,你不会喜欢的。”我告诉母亲。
“去你的,”妈笑了,一把我讲成一个势利鬼的模样。”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我觉得我浪费了一个下午。
上午不算,上午我做了很多事情。
爸爸午睡起来了,这一觉倒也睡得香甜,他是一个辛苦的男人,一直得工作来维持生活。不然的话又怎么办呢?这是一个男人的天职。
但是他不了解我,我也没有企图他来帮助我。
父亲是父亲,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至于妈妈,最近我简直在逃避她。我怕她说我“起劲”,怕她叫我去找一张饭票。不过其实我也不怪她,她一向都是这样的。
奇怪的是,居然他们一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