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沙-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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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挑灯看剑
“允哥哥,你无论如何也要回来接我呀。”逸梅勉力展开深锁的眉头,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快笑容,“说不定只要你打出了声望,大哥他们就会松了口……何况还有我天天闹腾他们呢。”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她放心,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定回来接你!”
“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一顶党项人的白毡帽。”如果不是看见她眼睛里晶莹的水花,他竟似乎觉得自己不过是去做一次长途的游历,只为了归来时能给她讲述惊心动魄的故事。
“越漂亮的毡帽越好哦,最好帽缨上还有红宝石……”
李允躲在西夏大军营帐之间的阴影处,心中一凛,赶紧把眼光从巡营士兵头顶的铁盔上收回来。什么时候了,偏还在想着这些!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既然已是路人,连想一想都是逾礼。
从私下胁迫的西夏士兵口中得知,主帅姚力的中军大帐应该就在前面不远。随着巡逻哨兵的不断增多,李允的行动也越来越谨慎,光躲藏在这个位置了望大帐,他就一动不动地伏了小半个时辰。
摸索出巡营的规律,李允终于起身轻轻掠到了中军大帐之外。偷眼从门帘的缝隙中望进去,正看见一个头戴黑漆冠,身着紫色战袍的人,就着灯光披阅面前的案牍。
虽然以前在阵上只是偶尔远望一眼,李允还是立时能感觉到面前这个人正是姚力,那种气峙山岳的风度,只有指挥千军万马的主帅才可能具备,就连李允自己也自愧不如。
一念及此,他凝了凝神,腾身,挥剑,冲破大帐门帘,一招“白云出岫”就朝姚力咽喉刺去。
姚力闻声,抬头微微一笑,轻轻一按桌上小弩,顷刻有十余枝细小的铁箭分从不同角度朝李允射去。
李允知道如果挥剑一拨,自己的身形必然滞缓,姚力便有了可乘之机,何况这一招他蓄势以久,受滞后再难奋起,当下竟不闪不避,那招“白云出岫”仍然如狂风闪电一般刺了过去,眼见就可以将姚力咽喉刺穿。
姚力眼看着几枝铁箭噗地扎进了李允身体,而他毅然决然的表情已近在咫尺,不由叹息了一声,身子往下沉去,袖中青光一吐,将李允的剑势向下引开,咯喳一声,长剑将二人中间的桌案劈为两半。
李允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一击不中,猱身再上,然而气势已比不上方才迅雷之势。他心知侍卫马上就要冲进,如果还不能马上杀死姚力,恐怕再无回天之力,是以招招狠厉,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不料姚力对他的剑法竟是出人意料地熟悉,缠斗数招,根本无法讨得便宜。
“抓刺客!”嘈杂声中,十多个姚力的贴身侍卫涌入大帐,合力将李允围在当中。
“休要伤他性命。”姚力收了袖剑,看着李允在人群中奋力搏杀,一心想往自己这边冲来,却被众卫士拼死拦了回去。
李允身中数枝弩箭,虽然箭头细小,受伤不重,可随着鲜血不断外流,力气也渐渐不支。他心知自己这些日子都处于饥饿状态,晚上又粒米未进,精力比以往已差了许多,身手也大不如平日灵活。可是势已至此,再无退路。
※※※
想到这里,他猛地振作精神,挥剑砍开面前的侍卫,一个旋身冲到姚力面前,剑光吞吐又径直朝姚力刺去。
姚力双掌一合,竟将李允的长剑夹住,李允猛地一抽却未能抽出。就在这个时候,众侍卫扑上来,把李允扑倒在地。
李允双腿后踢,踢开了数人,然而西夏侍卫骁勇异常,不顾骨断筋折,前仆后继,重伤数人后,终于把李允死死地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们都出去吧。”姚力细细打量着从李允掌中夺下的长剑,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挥了挥手。众侍卫不敢违拗,只好放开李允,退出帐外去了。
“平心而论,若是单打独斗,你也未必能杀了我。”姚力看着李允从地上慢慢站起,淡淡地道。
李允看着他,没有回答,如果他方才能喝下那两碗薄粥,至少不会让人把剑都夺了去。可是现在胃里的空虚竟然压过了伤口的疼痛,让他紧紧咬着嘴唇才能继续挺直地站在姚力面前。
“我这些天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姚力说,脸上却没有得计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沉郁,映在李允眼中,化作意外的悲凉。
“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平安地到达刘平的营寨吗?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天并不攻打你们吗?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可以顺利到达中军大帐吗?”姚力的手指抚摸过李允佩剑上刻的名字,“因为你是李允,你是靖德李将军府的人。”
如同雷电点燃了记忆深处的木柴,一种炫目得几可将人击倒的光亮瞬间使李允摇晃了一下,伸手撑住身边铜铸的灯架,大睁着眼盯住面前刀削斧劈一般的脸,好半天,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大哥?”
“不错,我就是李尧。”姚力猛地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李允的肩膀,“你是我嫡亲的兄弟!”
“可是——你不是死了吗?”李允退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尊荣华贵的西夏主帅,“家里的祠堂里,供奉着你的灵位,却不料你早做了西夏的大将!”
“我也是被大宋朝廷逼的,被我们李家逼的!”李尧的眼中燃起了怒火,尽管事隔多年,也不能让那悲愤惨痛淡漠下去,“当年我以千余残兵对抗西夏大军,部属全部战死,我也身受重伤被西夏俘虏。西夏国主元昊亲自照顾我的伤势,与我推心置腹,希望说服我为他效力。可我自知是李家的人,怎可以投降敌国?多日之后,终于找到机会逃回大宋,一路却听说朝廷以为我已经战死了。我知道朝廷一向对被俘过的将领心存怀疑,所以不敢贸然暴露身份,就找到了当时还在镇守安平寨的祖父,可是——”他的手指蓦地使劲,激愤之下竟将剑尖拗断,“可是没想到,祖父竟然想杀我!他说既然皇上已诏示天下我已阵亡,并赐匾褒奖,我就不应该被俘后还厚颜苟活,染上通敌之嫌,辱没李家的名声!我被逼无路,只好重新投靠西夏……你不信么?”
“我信。”李允想起当年祖父手刃七叔李甚的情形,那个为李家的荣誉奋斗了一生的老人,可以为了家族的名声牺牲所有的人,不论是外人,还是自己的儿孙。
“看看你现在,不也是我当年的情景吗?”李尧苦笑了一下,继续说着,“你们孤军无援,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学我投降西夏。西夏皇帝元昊勇武英明,比时时只想掣肘武将的宋朝君臣不知要高明多少倍,难道宋朝文官的跋扈气焰你还没有受够吗?”
“我知道宋军互相牵制的政策有很大弊病,所以边患难以平靖。”李允点点头,却突然抬眼正视着李尧期待的目光,“可是,这种制度也确保了像五代十国那样诸侯割据的乱世不再出现,现在中原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哪一朝都要富庶!”
“我并不想和你辩论朝廷典章制度的利弊。”李尧淡定地看着面前的兄弟,“可是现在的情况,摆明了宋朝已经抛弃了你,你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我也不知道……”李允疲倦地道,饥饿引起的虚弱如同落入柴堆的火星一般燃烧开来,让他此刻连思考的力气也丧失了。
“我知道你现在一时很难决断,”李尧同情地看着李允惨白的脸色,和声道,“回去考虑一下吧,明日一早,再给我回话。另外,我再派人给你们送些粮食。”
“大哥!……”望着李尧鬓边的白发,李允心头一热,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始终无法开口,“如果我降了,留在汴梁的家人……”
“我也爱惜李家的荣誉,否则何必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李尧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明日你假装出战被俘,我传个假消息说你已经死了便是。只要你我兄弟相聚,那个李家不要也罢……”他拍了拍李允的肩头,诚恳地道,“如果你明天决定投诚,就把枪头上的红缨去掉,我就能照计而行。”
※※※
浓重的彤云漂过来,逐渐淹没了聊聊可数的星斗,把整个三川口笼罩在坚不可摧的黑暗中。
李允的手指,已经在沙地上挖出了一个坑,而他的眼泪,也终于在这夜阑人静的暗夜里倾洒而下,一滴滴地打湿了坑中的黄沙。陈津的狠辣,范雍的欺骗,辛悦的试探,李尧的盛情……都是他料不到也躲不开的网。可是,他能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们真的让他可以做选择么?
将刨开的沙子重新填回,埋葬掉所有的泪水,李允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身下的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吃饭啦,闻闻,好香!”辛悦端了两只碗,远远地站在一边,强打精神笑道,假装没有看见李允发红的眼圈,“大家都说你本事真大,居然能从姚力那里弄到粮食。”
“刘老将军怎么说?”李允黯然问道。
辛悦顿了一顿,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不肯吃西夏的东西,你又躲着他,他只好睡觉了。睡了也好,省得他到处诽谤你要投降西夏。”
“投降西夏……辛姑娘,你说我会投降西夏么?”李允坐在沙地上,手中又开始无意识地摆弄一张纸。
辛悦小心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眼看着他手中的白纸逐渐变成一艘纸船,她的心里仿佛被一条春蚕慢慢咬啮,逐渐飘忽彷徨。“大宋朝对不起你,夺了你的逸梅,又把你们扔在这里等死,为什么不投降西夏?反而是西夏的元昊更懂得爱惜人才,现在的西夏丞相张元就是宋朝的降臣……”看着他不置可否,只是专心地把纸船放在沙地上摆正,她不由有些心虚起来,“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对。”李允的手指划过地上的浮沙,在纸船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波痕,“可是,逸梅说,纸船不放在水里,就不叫船了。”
辛悦见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然而一种深切的悲哀已经从李允的眼中蔓延到她自己的心底,她努力抗拒着这种压倒一切的凄凉,大声道:“逸梅已经嫁人了,你已经没机会娶她了!”
“她那样烈性的脾气,被逼出嫁的时候一定受了很多苦。”李允抓起一把黄沙,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慢慢漏下,忽然苦涩地笑道:“我毕竟是个懦弱的人啊,不仅过去不敢做一点逾矩的抗争,连明天率兵一战的心都横不下来。”
“你果真要投降吗?”犹豫着,辛悦终于问出来,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故作轻松地玩笑道,“降了也好,等西夏军队打进汴梁,你还可以把她抢回来。”
“我在想,如果逸梅现在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呢?”好半天,落魄的将军终于微微笑了一下,开始撕扯去腾渊枪头的红缨,随手盖在纸船上,如同铺天盖地的血浪。
“为什么总是逸梅逸梅?”辛悦不甘地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却处处只念着儿女私情,你不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吗?”
“可是,只有在逸梅那里,才完全没有恐惧和谎言……”李允出神地盯着沙上的纸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我自己,如果没有她,我根本无法解释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希望什么。”
辛悦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徒劳,当记忆中的名字被阻隔的岁月幻化为生命的象征,现实中又有什么是可以取代的呢?看着他清瘦憔悴如同凋零的荷叶,辛悦早已想好的说辞再也无法出口,只能柔声劝道:“快吃饭吧,不管你是战是降,都不能现在就饿死了。”
“对,这时候浪费粮食真是罪过!”李允醒过来一般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辛悦仰起脸,好让泪水不流下来——终于还是没有告诉他真相啊。
一片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辛悦的脸上,彤云密布的天空在眼中渐渐模糊。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在李允身上隐隐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奈,那无法抵御却又不得不抗争的命运,始终如同浓云的阴影,不论他们如何奔跑,终是从容而不懈地追过来。而到最后,他们所苦苦追求的希望,多半只是一轮冻在冰湖中的月影,任他们砸碎了冰面,淘干了湖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虚无。
可是,总有些事情,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吧。
雪花越下越大,终于把沙地上的纸船淹没了,只有一丝清幽的歌声从雪夜中细细腾起: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争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第十章 铁马冰河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当清晨李允吩咐军士打开寨门,在延河南岸列队肃立时,举目所见的就是茫茫雪原中缓缓而来的西夏大军了。雪白的天地中,西夏军队盔甲鲜明,旌旗耀眼,连踩踏着积雪发出的簌簌声响,也如同天边的闷雷一般摄人心魄。
“小李将军,兵是你的,你看着办吧!”马匹早已被吃掉了,刘平披挂整齐站在雪地上,硬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冷冷地道。多日的饥饿疲乏已让他迅速地苍老下去,似乎连盔甲的重量都难以支撑,然而平素慈和友爱的眼光却突兀地戒备起来。
“我知道。”李允点了点头,看着前方军队鲜红的“姚”字大旗,故意大声道:“来的可是姚力姚元帅吗?”
“不错,我正是大夏兵马左元帅姚力。”李尧催马走到阵前,气派沉稳,“我大夏皇帝诚意招揽二位将军共享天下,不知两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堂堂大宋将军,岂能降你们西夏夷狄?”刘平轻蔑骂道,“姚力小儿,看我取你项上人头!”一舞手中大刀就冲了上去。
李尧不动,抬手止住身后众将,眼光却一瞬不瞬地盯住李允的枪尖,那上面果然已经扯去了红缨,只剩下一片银白。不出他所料,刘平还没有冲出两步,李允的腾渊枪已牢牢地封住了刘平的去势,手上用劲一搅,刘平的兵刃脱手而飞。
“李允,你要干什么?”刘平厉声喝问。
李允略略摆头,身后几个亲兵已冲上来把刘平牢牢围住,押在一边。
“李允,你这个奸贼,算我错看了你!”刘平一边挣扎,一边跳脚大骂。
李允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朝西夏军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宋、夏两军正中,他才把腾渊枪往雪地上一戳,微微颔首道:“要我投降,只有一个条件。”
※※※
“请讲。”李尧没料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投降,倒生出一片诧异。
“传令放我手下士兵回归延州,不得追杀。”
“好,我答应你。”李尧略一思忖,随即爽快应道。
“元帅,这恐怕不妥吧。”副帅野利平善开口劝阻。西夏大军中有一部名为“擒生军”,专由俘虏组成,因此西夏军队记功时对俘获的士卒数量尤为看重。
“得一李允,胜过士卒万人。”野利平善是西夏国师野利仁荣之子,李尧不便怠慢,当即一边传令,一边解释。
“元帅有令,放宋军回城,沿途不得阻拦!”传令兵的声音,远远朝西夏军中传去。
李允笑了笑,转身传令整合队形,回赴延州。不知怎么,李尧感觉那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正沉吟间,宋朝五千残兵已在西夏大军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只有大骂不休的刘平,疯狂地踢打着周围胁持他的士兵,不肯离去。
“刘老将军,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