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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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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老清有气无力地拿起木锨说:
  “没有老天爷!即使有,他也是瞎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灾年谣言多。
  一一民谚

  一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天气奇热。从冬天到春天,整整七个月没有下雨。井干了,河枯了。每天阵阵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变成一条条粗大的黄色烟柱,旋转着飞向天空。农民们看到这种旋风,照例要“呸!呸!”吐几口唾沫,有的还脱下鞋子,向旋风的中心掷着。据说,这种旋风就是旱魃,要用破鞋去赶它。还有人在掷的鞋子里发现过旱魃的血迹。但这都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人们每天用手打着遮阳望着天空。天空却总是蓝澄澄的,没有一块阴湿的云彩。有时候早晨偶尔出现一些鱼鳞般的云块,有经验的老农们却摇着头叹息着:“雨又远了!”
  骂天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他们把对天的敬畏的心情变作愤怒,到处可以听到:
  “这个该死的老天爷!”
  “这个死鬼老天爷!”
  “你不会当老天爷你就别当!”
  但是不管骂声再多,“老天爷”没有长耳朵,它既无反应,也无表情。
  人们看“老天爷”没有反应,就把希望寄托在龙王爷身上。
  伊川县闻鹤村有一座龙王庙,平常冷落得住满了麻雀,今年春天忽然热闹起来。
  龙王的香炉里插满了香,供桌上有时候还摆几碗供食。麦子拔节时候,有一天早上起了火烧云。农民们兴奋起来。他们以为龙王要显神通了,就发起了更大的祭祀活动。
  打更的王三在村街上敲着锣喊着:“祈雨了!祈雨了!都到龙王庙祈雨……”接着锣鼓响起来,人们像潮水似地向龙王庙涌着。保长、绅士们也都来了。他们赤着脚,戴着柳枝编的帽子.站在人群前边,好像只有他们有资格和龙王说话。
  池塘边几棵大柳树倒了霉,几个小伙子爬在树上,折下柳枝向下边扔着,人们抢着、拾着,纷纷编成柳圈帽子戴在头上。他们还给龙王编了个柳条帽子,戴在它的头上。
  绅士们摆出一副虔诚的表情,向龙王烧着纸、奠着酒,又恭恭敬敬地叩着头说:“龙王爷,你可怜可怜下界苍生吧!庄稼快旱死了。你要能显显灵,在三天内下一场透雨,麦罢给您老人家杀猪烫羊。”
  农民们对待龙王不像绅士们那样文明。他们让四个属龙的小伙子抬着龙王“游街”,这也叫“晒龙王”!他们先把龙王的泥胎抬到麦田边,让它看看快要枯焦的麦子;再把它抬到池塘边,让它看看干涸的水塘;接着就把它抬在热毒的太阳下游街晒太阳,意思是要它尝尝这火毒太阳的味道。
  游到中午,一点儿云彩却又散了。天空又变成了赤日高挂的蓝天。龙王的头上没有出一滴汗,四个抬着龙王的小伙子,却晒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人们生气地不再抬着龙王游街了,他们滚过来一个碾麦子的石磙竖起来,把龙王放在上边让太阳晒。他们指着龙王的鼻子说着:
  “你什么时候下雨,才给你送回庙里去!”
  “你不下雨狠晒你!”
  龙王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瞪着它那两只像鸡蛋大的眼珠。
  龙王的泥塑是狰狞的、奇特的。它基本上是人脸和龙头的混合变形。深深凹进的眼窝中,突出两个鸡蛋那么大的眼珠。鼻子宽得像个秤砣。下颚像铲子一样向前突出着。就在这个下颚上,张着一张像河马一样宽大的嘴巴。
  当年农村画匠们这个构思是想增加龙王的威严。但是威严过分就会变成滑稽。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半月又过去了。龙王依旧蹲在麦场的石磙上。它头上戴的柳枝帽被晒得枯焦了,乌鸦落在它头上“啊!啊!”地叫着。当人们看到它脸上的鸟屎时,才知道它也无能为力。
  干热的黄风依旧天天刮着。天上起一片云霞,被黄风吹跑了,再升起几丝流云,又很快被风吹跑了。男人们“晒龙王”的办法失败了。妇女们又悄悄串连着开始了她们的“求雨”活动。洛阳这一带农村的老太婆们,有一种编造故事的“天才”,她们编造出来的“神”,要比男人们想象的更曲折、更富于人情味道。
  一个谣言在各个村子流传开了。她们说:老天爷去西天赴王母娘娘宴会,临走时,他对老天奶奶交代说:“要是我十天不回来,你该下就下。”意思是走后让她掌管着下雨。谁知道老天奶奶的耳朵有些聋,她把“我要是十天不回来,你该下就下。”听作“我要是十天不回来,你该嫁就嫁!”到了十天头上,老天爷吃酒还没有回来,老天奶奶果然另找个男人嫁了。老天爷从西天回来后很伤心。这时管风的风姨向他献媚,想作他的填房。老天爷嫌风姨太疯,不想讨她作老婆。风姨就每天故意和他捣乱,不让他调风播雨。老天爷只要播起一阵云要下雨,风姨就用嘴把他的云彩吹散。老天爷再播起一块云,风姨就再把云吹跑。因为这一场恋爱没有结局,半年来天天刮风,却下不来一滴雨。
  这个荒唐故事在农村中流传得如此广泛,老太婆们每天望着神秘的天空,盼望着老天爷赶快完婚,或者风姨能够死了那片痴心。因为实在不敢再闹了,地下的庄稼已经快早死了。
  不知道从哪个村子传来了一个说法。她们说:风姨爱纺棉花,只要下界百姓收集点棉花送给她,她就回家坐下来纺棉花,不再和老天爷捣乱,每天刮黄风了。她只要把风停下来,老天爷就能给下界播云下雨了。
  由于这个谣言编得如此合情合理,各村的妇女就挨门挨户给风姨收集棉花。妇女们把弹好搓好的雪白棉絮献了出来,这家三条,那家两条,然后捆成一捆,拿到十字街口,大伙跪在地上焚烧起来。
  一条条棉絮在火焰中化成灰烬,飞向天空。各村子里都飘着烧焦棉花的糊臭味。可是天上仍不见一丝云彩,黄风每天还在继续刮着。那个痴心的风姨没有听下界老太婆们的“劝告”,她不愿意回家老实坐下来纺棉花,她在继续和老天爷捣乱。

  二

  过了“芒种”,天仍然没有落一滴雨。小麦绝收已经成了定局。
  海老清每天到地里看着,稀稀落落的麦子长得只有一筷子高,叶子就渐渐变成了枯黄颜色。有的麦子棵上还勉强结出一个小穗儿来,看去有枣核那么大。当海老清剥开这些穗儿看时,里边却是空的。
  “就是现在天落下来雨,也不行了!”海老清自言自语地叹息着。
  村子里各家小户开始疏散自己家的人口。有的人家把未成年的男孩子送到洛阳当学徒,有的背上木匠家具远去湖北、四川谋生。还有些人家把十几岁的女儿,换上一件干净布衫,送到婆家去当“童养媳”。
  “逃荒不如减口。”对于度荒的经验,海老清这一辈子也算经历过十几次了。可是现在他是逃荒在外乡,一无亲戚,二无朋友,要是给雁雁找个人家童养出去,他实在难以割舍。将来落叶归根还要回老家,把女儿寻在外乡,会别扭一辈子。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去年打的一点荞麦,眼看快吃完了。两头牲口因为没有料喂,也饿成骨头架子了。海老清想着:人不能减,牲口是“张嘴货”,无论如何不能再喂了。他和雁雁商量说:
  “雁雁,明天咱把咱的马和驴都牵到集上卖了。咱喂不起了。现在弄点粮食,人还要带皮吃,哪有料喂它们。另外,就是草咱也喂不起了。咱这匹老马一天一篓子草,剩那点麦秸,不够它半月吃,将来饿倒了,抬不起来才不好办。”
  雁雁说:“先把马卖了,把驴子剩下。万一天下雨了,咱连一头牲口也没有,秋庄稼怎么种?”
  老清长叹了口气说:“我看这个老天爷是瞪住眼了。现在顾人要紧。”
  第二天一大早,海老清牵着两头牲口到集上去了。牲口市上的牛、驴、骡、马,拴的不少,买主却没有几个。经纪人过来搭了搭价,海老清吓了一跳,两个月来牲口行情大跌,那头毛驴,据经纪人说,最多能卖上三十块钱。至于那匹老瞎马,只有卖给“杀坊”,最多也不过卖十块八块钱。
  小晌午时候,驴子先卖掉了。是界首来的两个驴贩子买去的。他们看了看这头驴的牙口,刚换过六个牙,身板虽然瘦了一点,口还算年轻。他们把价钱出到三十块钱上,再也不添了。经纪人死拉活拖,张罗了半天,算是卖了三十二块钱。除了佣金,海老清净落了三十块钱。
  驴子卖了以后,那匹老瞎马却没有人问津,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牲口绳上的牲口渐渐都牵走了,那匹马仍孤单单地垂着头站在那里,看着海老清蹲在地上抽烟。
  傍晚时候,海老清牵着那匹老马回家了。黯淡的夕阳把他和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饥饿的乌鸦在他的头上盘旋着叫着,海老清觉得有些晦气,他向乌鸦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海老清又把老马牵到市上来了。
  经纪人看见他说:
  “又牵来了?”
  “可不。”海老清不好意思地说:“百货中百客。要不是天旱,我还真不卖。别看它口老,种庄稼还能拉独犁独耙。”
  经纪人说:“老哥,旧皇历不能看了,眼下能下四指雨,你这马就卖二十块钱。可是雨在哪儿哩?叫我说卖给“杀坊”算了。
  这一张马皮还能卖四五块钱。”
  海老清听他说着马皮,心里有些难受。他说:“给‘杀坊’我不卖。我这匹马给我出过大力,我不能送它去再挨一刀。”他说着眼睛有些红了。
  经纪人看着这个老头怪实诚,就对他说:
  “你把缰绳拴得高一点,拴得高一点,马就看精神了。这样耷拉着头闭着眼,像座焰火架子一样,谁也不会要。”
  海老清听着他的话,把马缰绳往高处拴了拴,把马头高高吊起,经纪人替他喊叫起来:
  “谁要?谁要?就这一匹大灰马,十块钱!眼不瞎,腿不瘸,长套短套,三天水草。谁要?谁要?”
  经纪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几个买牲口的贩子转过来看了一眼,连口也不看就又转走了。到了中午,那匹马忽然卧倒在地上,因为缰绳拴得高,把脖子吊得太长,就像上了吊一样。
  海老清赶快跑过来,吆喝着让马站起来。经纪人用鞭杆敲着喊着,催它站起来,可是那匹马只是闭着眼睛伸着脖子。任他踢打喊叫,硬是站不起来。
  经纪人这时劝着海老清说:
  “老海!我看这马你牵不走了。赶快卖给‘杀坊’算了。这年头人的命都还顾不住,你还顾牲口的命?趁现在还有口气,要是没有气的时候,才没法办呢。”
  海老清看着马的样子,确实有些危险。他后悔这两天没有喂它一把料,要是能喂一把料,总不至于倒在地上起不来。可是他还不忍心卖给“杀坊”。几年来这匹老马就像他的一个朋友.它是那样忠实,又是那样听话,它是那样落落大方而有德性。平常播种耩地时候,种籽就摆在它的嘴边,不管再饿,它从来不去偷吃一嘴。它好像知道这是主人的种籽,种籽要长出丰收的庄稼。每逢打场碾场的时候,它领着驴子拉石磙,一磙挨着一磙转着圈,根本不用人喊号头招呼。它也从不在麦场里拉屎拉尿,总是等着卸套以后,拉到应该拉的地方。它好像真的通了人性。
  如今它老了,其实也还没有真正老,而是饿老了。再把它送到“杀坊”吃一刀,把它的肉拿到秤盘上一两一两地卖出去?海老清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出来。他决不能这样做。
  “老海,怎么样?”经纪人催着他说:“是舍不得吗?你就是今天牵回家,明天也牵不来了。舍不得叫人家宰,你自己得宰。反正早晚是一刀菜。”
  海老清忽然瞪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像乞求又像命令地说:
  “老弟!我卖给你!你就买下它呢,我卖给你!”
  经纪人不解地说:“你卖给我?”
  海老清又战颤巍巍地说:“是啊,卖给你,你怎么样处置它都行,我不能!……我……我……”他眼中涌满了泪水,话也说不下去了。
  经纪人似乎懂得了他的心情,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是‘百人百姓’,世上什么人都有!”他又问着:“我给你多少钱呢?”
  海老清说:“随便!你给多少钱都行,我决不争。我只是要把它交个家。”
  经纪人吁了口气,从腰里的皮钱包里取出十块钱说:“你拿去吧!我给你咬的牙印,我还给你这个价钱。佣钱也不收了!
  你把马笼头取下来。”
  海老清模模糊糊地说:“笼头还取下来?”
  经纪人说:“是啊,‘卖梨不卖筐,卖马不卖缰’,这是规矩。
  明年年景转过来,我再帮你买头好牲口。”
  海老清说:“谢谢您的吉庆话!”
  就在他取掉马笼头时候,那匹马睁开眼了,它用左眼看了海老清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它想用舌头舔舔海老清的手。海老清没有敢让它来舔。他像个罪犯,掂着马笼头默默地走了。

  三

  过了“夏至”,一场可怕的大灾荒,才真的开始了。
  各家小户多年储存的能够吃的东西,几乎全吃完了。晒干了的红薯笼头,虫蛀了的干萝卜缨子,还有发了霉的陈谷糠,拌着柿树上的小柿子,晒干磨成粉,拍成饼子在锅上烙一烙,当作食物往肚子里吞。小孩子们吃着这些干涩的“饼子”,几天拉不出屎来,哇哇哭着趴在地上,让母亲们用头上簪子替他们挖。
  榆树叶子早采光了。柳树叶子、槐树叶子和椿树叶子也所剩无几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说,“榆树的第二层表皮晒干后可以磨成面充饥”。两三天里,所有的大小榆树的皮都被剥光了。还有人说:西边山上有一种“观音土”能吃,可是又有人说吃这种土死得快一些,就在临近“观音土”的那个村子里,人已经饿死了一半。
  去年秋季庄稼被蝗虫吃掉,有些家多少还收了点粮食,一冬天大家忍饥挨饿,他希望寄托在麦子上,可是麦季又是绝收。两季没有收成,加上眼下秋庄稼又没有种上,一场浩劫降临在人间。
  集上的粮价成倍地飞涨起来。海老清卖了两头牲口的钱,他本来打算坚决留着,到秋天下雨时,再买一头小牲口。现在看起来不行了。钞票越放越不值钱了。而且家里那点荞麦早吃光了,每天煮树叶子吃,雁雁的眼泡已经开始浮肿。牲口买不成了。顾命要紧。
  他找了一条口袋上集了。走到村西口,看见一个老头靠着一棵老柿树坐着。这老头叫郑四,平常爱说个笑话。他身边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从树上落下来的小柿子。他老远就大声喊着:
  “赶集啊?老海!”他声音洪亮,身子却动弹不得。海老清说:“是啊,到集上转转。”那个老头拍着自己的口袋神秘地说:
  “你给我买个烧饼捎回来。我在这儿等了半天了。”他说着,自己的手却不会掏口袋,手指头已经瘦得像鸡爪子。
  海老清替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毛角票。他对郑四说:
  “一毛钱啊?”
  郑四老汉点点头,他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又大声喊着说:
  “要个咸的。”
  海老清说:“好,你好好等着吧。”他看着他肿得发亮的腿,有几分可怜他。
  海老清半月未赶集,集上大变样了。买卖商号几乎都关上了门。河里捞出来的杂草摆在街上,论斤秤着卖着,煮熟的黄豆用线串起来卖,一串上串十几个豆粒,竟然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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