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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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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冻泥和水渍的黄土路上,只有蓝五和他的影子在晃动着。
    蓝五本来是个胆子较小的人。平常他一个人走这种荒凉夜路,总有点胆怯。可是今天夜里,他的胆子却格外大起来,他什么也不怕了。不管是狼虫虎豹,还是鬼魑魍魉。他曾经害怕死,但是在今天夜里,对他来说,死好像并不那么阴森可怕了。
    农民们都有点迷信。他们总觉得有两个“家”:一个是阳世这个家,一个是阴间还有个“家”。他们把自己住的房屋叫“阳宅”,把族坟叫“阴宅”。“清明节”上坟时,他们要烧些象征钱财的锡箔。在“十月一”寒衣节时,他们要给自己的祖先烧些纸张剪成的小衣服,好让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添衣御寒。千百年来,中国农民不相信有天堂,他们也不敢奢望死后能进天堂。却相信有地狱,还有十八层地狱,民间流传的《目莲救母》,就是这种地狱里的故事。他们牢固的伦理观念,只是想到人的归宿是死后不要进地狱,而是回到阴间那一个“家”里去。
    



    蓝五在一路上想的是:“我到那个世界不孤单了。那个世界有我一个亲人了。”他一路上默默地想着,悄悄地掉着眼泪。他想到他早死的父亲。他父亲在他两岁时就死了。他记不清他的面貌。母亲死时他却记得清楚,当时他已经十三四岁了,在他的故乡小镇上,母亲每天都扫土粮食。那些粮食坊子的小伙计们,经常把她的篮子踢翻。可是到散集时,她的篮子里总还有一小袋带土的杂粮,他的母亲把这些扫来的土粮食淘干净,再磨成面粉,蓝五就是吃这种混合杂粮的糊糊长大的。他熟悉各种杂粮混合在一起发出的香味。
    民国十九年大灾荒时,镇上的粮行都关了门。他的母亲无处去扫土粮食了,张着大嘴的空篮子里再也看不到一粒玉米和高粱。蓝五家的生命线被切断了。就在这年冬天,他的母亲去世了,给他留下的仍是一只空着的篮子。就是这一年,蓝五开始流浪要饭。后来他被一个响器班子收留,变成了一个流浪艺人。
    漂泊的生活使蓝五变得孤独了。他把他的苦恼、哀愁、悲愤和忧伤,通过唢呐宣泄出来。可是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力量宣泄自己的感情了。雪梅的死使他觉得更加孤单了,在这个痛苦、悲惨的世界上,只有他孑然一身,而在另一个世界中,却有他的一批亲人。……
    沣河水在朦胧的月光下静静地流着,在万籁俱寂的寒夜里,还可以听出它如泣如诉的呜咽声音。蓝五的心紧缩起来,步子也加快了。梁晴告诉他雪梅的尸体停放在南岸一棵大柳树下,他三脚两步走过木桥,也不寻找路径,从堤岸的灌木丛中,向着一棵大柳树奔去。
    “谁?”从一堆干枯的秫秸堆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
    “我,……我姓蓝。来认领尸首的……”蓝五浑身发抖地说
    



    那个人就是看尸的打更老头,他看了看蓝五惊恐和哀愁的脸,又同情地叹了口气: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男人,是她的丈夫。”蓝五说着,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老汉被这个男人的眼泪感动了。他叹着气说:“唉!她总算还有个亲人。”说罢又对蓝五说:“天太冷,夜里你也看不清楚,你就和我挤在秫秸窝里暖和一会儿,等到天明再说吧!现在已经四更天了。”
    蓝五说:“大爷,我既然来了,还能不先去看她一眼?……”他说着把头低下来,不想让老头看到他脸上的两行眼泪。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你跟我来!”说罢,领着蓝五向大柳树下走去,走到秫秸堆前,他站住说:“这样吧,你既然来了,我回村里去一趟。天太冷,我得回去喝口热水。”
    蓝五忽然“扑通”一声给他跪下叩了个头说:“大爷,叫你……受这几天冷,我替她给你叩个头……”
    老汉忙把他搀起来说:“唉!你们是苦主,够伤心了……”他说着指了指柳树下的席子说:“就在那里,赶快把她殓埋了,入土为安。……唉!”说罢,从秫秸堆里取出个旧锡酒壶塞在怀里,向堤南岸的村子走去了。
    蓝五踉踉跄跄地跑到大柳树下。席子被风刮在一边了。雪梅的尸体躺在一片枯草中。
    在月光下,雪梅的脸是那祥惨白。两条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嘴唇还微微歪着,好像在诉说着无穷的哀愁。蓝五的眼泪“哗”地一下从眼睛中夺眶而出。他扑在地上,抱住雪梅的头大喊着:
    


“雪梅!……雪梅!……我来丁!我来了!……雪梅,你别害怕!我跟你作伴儿!……雪梅!我……我不埋怨你了,我……对不起你!……”他像疯了似地哭着说着,又拼命地向雪梅的尸体叩着头。他想以此来表示他的忏悔。
    几丝流云从夜空中缓缓飞过,月亮显得更黯淡了。蓝五仍旧呆呆地坐在草地上。雪梅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安详地躺着。蓝五已经没有眼泪了。他回忆起在他们第一次从家乡逃出来时,在麦田里,雪梅就是这样枕着他的腿睡在地上的。那个时候,雪梅是那样的清秀和恬静,她的心是那样活泼地跳动着,可是现在这颗心已经停止了跳动。那个时候,他们俩也是在这样一棵大柳讨下“拜了天地”,他们用柳枝编的花冠戴在头上,蓝五清楚地记得,雪梅对天说的话:“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这两个苦命人吧!我们也是人……你要公平对待!……蓝五哥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他的妻子。我们两个活,要活一块,死,就死在一起!……”可是,老天爷!你为什么那么不公道?!你为什么偏偏要欺侮我们这一对苦命人啊?!……
    蓝五呆呆地望着雪梅的脸。雪梅的脸似乎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她似乎有了一点微笑,和平常的微笑一样,嘴角上还露出两个小圆坑……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没有了……”蓝五默默地想着。天快亮了,这个世界又快恢复活动了:杀人、抢劫、欺骗、争斗、逃亡、饥饿、要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人活到一百岁,不也是死吗!”也不知道是从旧戏上,还是从鼓词上,蓝五记起了这句话。这句话此刻却是如此具有魅力。就在几分钟前,蓝五还想到另一句话,那就是:“你们要活的人,我要死的。”他曾经想到要给雪梅买一口棺材,把她埋葬在这沣
  


河岸上,他每年清明节要来给她扫墓上坟,他要把最好的唢呐曲子吹给她听。……可是当熹微的晨光照在雪梅的脸上时,他看到雪梅的表情可怜极了。眼泪又从蓝五的眼睛中滚落下来。他用绝望的语气喃喃说着:
    “雪梅!你……别害怕,我……我们一道走!……”
    他轻轻地把雪梅的头放在地上,又用席子盖住她的身躯。然后他飞快地解下自己的腿带子,把它系在老柳树的一根大枝杈上,他搬来两大块土疙瘩,双脚踩了上去,把头伸进绳套,用力踢开了土块……
    四 
    月亮沉没了,晨雾收起了。沣河岸的树林还是像往常那样冷清、安静。
    最先来到沣河岸边的是梁晴、春义和陈柱子。他们一大早从咸阳赶来。梁晴眼尖,首先发现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她喊着:
    “柱子叔,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
    陈柱子定睛一看,拔起腿就向柳树跑去。他们用小刀割断腿带子,把蓝五卸下放在地上。他们活动着他的头和胸脯,希望他能够恢复呼吸,可是为时已经太晚了。……
    徐秋斋雇了一辆架子车,拉着一日棺材也赶来了。当他看到两具尸体并排躺在老柳树下时,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喊着说:“唉哟!我少交代一句话!我少交代一句话啊!……”
    中午时分,陈柱子从附近镇上买来一日棺材。又从村里找来几个帮忙的青年农民。徐秋斋、陈柱子和春义把雪梅、蓝五的
    


头发梳了梳,脸洗了洗,又替他们俩整了整容,然后,几个人扛着抬着,把他们俩放进两口棺材里。按照徐秋斋的意思,他们在河堤的朝南坡上挖了一个双人坟墓,把两口棺材并排合葬在一个墓穴里。
    “大爷!你等等!这是蓝五叔的唢呐……”梁晴胆子小,她不敢给尸体整容,她躲在一边悲切地低着头。就在她低头抹泪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她从咸阳带来的这把唢呐。昨天晚上,蓝五走后,她在蓝五睡的地铺上躺了一会。当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墙上挂着的蓝五的这把唢呐。她想,雪梅已经死了,何不让蓝五叔给雪梅吹一曲《送葬调》?也不枉他们相好了一场。今早赶路,她就顺手拿了这把唢呐……
    徐秋斋接过这把唢呐。这是一把跟随蓝五多年的五眼唢呐。蓝五通过这把唢呐,吹奏了多少个激动人心的曲子啊:悲凉苍劲的《林冲发配》、清新明快的《小二姐做梦》、热情奔放的《三上轿》……就是这把唢呐,把蓝五和雪梅的心连了起来,它是他们定情的“媒介”,私奔的“见证”和重逢的“桥梁”……可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主人已经离去,它也已经完成了使命……
    徐秋斋两眼滚动着泪花,他用颤抖的手把这把唢呐摆在两口棺材中间。唢呐又一次把两口棺村连在了一起。
    徐秋斋默默地祝祷着:
    “雪梅、蓝五!你们就安息吧!……你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却合到了一起……你们可怜的心愿……总算达到了……”
    墓穴里的土慢慢地填满了。唢呐被埋住了,两口棺木也被埋住了。徐秋斋、陈柱子和春义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他们呆呆地望着越堆越高的墓穴。
    


    没有祭祀,没有葬礼,没有带孝的人。徐秋斋把哭得像泪人似的梁晴叫了过来,让她在这座新坟前叩了三个头。
    临走时,徐秋斋还像有什么心事。他绕着新坟转了两圈,最后,他在那个大柳树下停住了脚步。他揽了两根柳树,插在新坟前,算是留了个纪念……
    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年春天,这两棵柳枝居然活了。在沣河岸上所有树木都还没有发芽的时候,这两棵柳枝却吐出了茁壮的紫色嫩芽……


第二十九章  成阳饭铺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赶牲口。
    ——儿歌
      一
    办完了雪梅和蓝五的丧事,春义和陈柱子因为走时没有和凤英说好,怕凤英着急,就只好在沣河岸边和徐秋斋、梁晴简单地叙述了别离情后,匆匆分了手。
    傍晚时分,春义和陈柱子就回到了咸阳。
    没有到过成阳的人,总以为成阳是关中的通都大邑。一定是个楼房栉比,人烟繁盛的城市。其实在抗日战争中的一九四二年,咸阳只不过是个三四万人口的小城。
    这个小城和陕西很多县城一样,她们都有着煊赫一时的名气。在历史书籍上,在很多诗歌名篇里,都曾多次出现过。这些印象在人们的头脑


里,构成了一幅幅幻想的海市蜃楼。但真正到了咸阳的人,却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们既看不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绵延三百余里的殿字,也看不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重叠交错的宫室。不过咸阳也还有他浑厚朴实的本色:兀突的黄土高原依然保持着它俯视长安的雄姿,静静的渭河水,几千年来依旧在它的脚下流着。“丹阁碧楼皆时事,惟有江山古到今。”对放羊的孩子们来说,他们不认识秦始皇,也不认识汉武帝。他们在倒在荒草丛中的石马石人身上磨着镰刀,他们只认识脚下的土地。
    春义和凤英来到咸阳已经两年多了。自从在洛阳东车站他们扒上向西行的难民火车,到了灵宝县的阌帝镇,他们乘的这一列车被甩了下来。日本鬼子在黄河北岸每天晚上向潼关城里打炮,阌帝镇到东泉店的一段火车不通了。有一种载运着食盐和各种货物的“闯关”车,每天夜里缓慢地、闭着气向西爬行,通过打炮区。载运难民的火车到了这里却不开了,难民们自己从旱路“闯关”西行。
    春义和凤英夜里来到阌帝镇,由于夜间天黑,和同行的人挤散了。春义从火车上跳下来时,头一脚就踩住个软烘烘的东西,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是一个人冰冷的鼻子和胡子,他吓了一跳。他把凤英从车上接下来.抱着她走了好几步,他不愿意让自己这个还扎红头绳的新媳妇,踩住地下这个不吉利的尸体。
    阌帝镇车站附近搭满了席棚,席棚周围聚集着上万的难民。卖熟食的摊子在灯影下冒着热气,这些热气和味道,清理着难民们口袋里剩下不多的钞票。
    春义把挑子两头归并在一处,让凤英坐上看着行李。他想去买些食物。两天两夜的火车顶上生活,使他的腿和胳膊好像粘在一起了。他们相互抱着、拉着、抓着、咬着,变成了一个整
    


体。他们忘记了哪是自己的胳膊,哪是自己的腿,他们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掉下车去。
    爬下火车以后,春义才感到真正饿了。他走到几家摊子前看了看,有卖绿豆丸子的,有卖灵宝大枣粽子的,还有卖蒸馍和卖锅盔的。这些摊子都摆在一个破席棚下。一般摊子前都站着两个人:一个扶秤收钱叫卖,一个拿着一条木棍,虎视眈眈地转游着,监护着。
    他们监护的不光是摊子上的食物怕人抓走,还监护他们用于遮风盖雨的破席棚。因为一不留心,那些席片和木棍就会被人偷走当柴烧。阌帝镇方圆左近的每一棵小树,每一片野草都被烧光了。连地上的树叶子,也被难民用铅丝一片片插起来送进锅底。阌帝镇庙里的泥胎神像也没有保住。因为他们的身躯里有几块木头,因此他们被改为“火葬”,人到这种境地他们都不怕神了。
    春义看了看那些大枣粽子,米少枣多,包得又小,他想这些不耐饥的东西不是难民能吃得起的;又看了看绿豆丸子汤,觉得也是稀汤拉水,最后他还是买了两个馒头。馒头虽然凉一些,但这毕竟是真正的粮食。
    春义把馒头拿到凤英面前,带着一点男人的爽朗口气说:“给,吃吧!高椿子馒头!”
    凤英微笑着正要伸手去接,却被黑影里伸出的一只脏手抓起馒头抢跑了。凤英一怔,看见那个人向难民群中跑了。春义在后边紧跟不舍地追起来。春义看清楚抓走馒头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这增加了他的信心。那个孩子边跑边咬着馒头,跑到人群中又拐向铁路,跨着一根根枕木向前飞跑着。春义也跨着枕木一步步追赶着。在一个铁路道岔前边,春义追上他了,
 


抓住他的头发。他正举手要打,忽然眼前闪出两道微弱的绿光。这是那个孩子的眼睛。他带着恐惧和乞求跪在春义面前,口里喊着:“大爷,你饶了我吧!我快饿死了!大爷!你饶了我吧!……”
    这个瘦削得像骷髅似的面孔,使春义的手软了下来,他松开了那个男孩的头发。他匍匐在地上还在啃着馒头,弓起脊背准备迎接春义的拳头。
    春义没有打他,他暗暗地叹了口气,扭头就走。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在一根根枕木上走着,他吃惊自己怎么跑了这么远。
    凤英看到他垂头丧气地空着手回来,说:“没有追上?”
    “追上了。……”春义叹了口气。
    “别追他了,咱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天快亮了,等到天明再说。”凤英在安慰他。
    春义说:“我再去给你买一个馍。”
    凤英拉了他一下说:“别去了,我这一阵子又不饿了。我背上有点冷,咱们靠住坐。”
    这一对年轻夫妻背靠着背,在行李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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