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米-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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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田野,总是给人很多联想。
昨天,草凝已闹了一个笑话:她正在慌里慌张地割麦子,就听前方不远的地方有“哼哼”声,吓得扔下镰刀,抱着脑袋,蹲在那儿尖叫着。许多人赶了过来,结果弄清楚了,村东头高明楼家的一头猪头天晚上没有被赶回家,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麦地里来睡觉了。当那头猪受了惊动,窜过麦地时,人们先是一惊,接着就是哈哈大笑。
这天是个阴天,梅纹被细米的妈妈叫起来走出门外时,不禁又退回屋里:外面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村头大树上的大喇叭在响着:“起床下地啦!起床下地啦!……”
梅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黑暗里。
她在昨天晚上快收工时就已经知道,她今天要去的麦地紧挨着一个大坟场。
空气十分潮湿,不知是露水还是细雨。
梅纹抓着镰刀往地里走,前面似乎有人,后面似乎也有人,但看不到一点身影。咳嗽声、哈欠声、“吃通吃通”的脚步声,错乱地响在四面八方。她觉得这个世界很虚幻。
一路上,一惊一乍。一只青蛙跳塘,会让她一惊;一只黄鼠狼越过田埂,会让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树上的一只鸟忽然飞起,会吓出她一身冷汗。
梅纹好像不是在往麦地里走,而是在往地狱里走。
出门时,她本想叫醒细米与她一道下地的,但想到细米的忙假已经结束白天还要上课,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走在通向麦地的路上,她真希望细米和他的狗走在她的身前身后。
总算走到了麦地,走到了头天就分定了的那一垅。
她知道不远处就是坟场。她不敢朝那里看,只顾埋头割麦。糟糕的是她左右的几垅,都 没有人。她甚至觉得整个的麦地就她一个人。她不看那片坟场,但眼前却老是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墓、新的旧的坟墓,它们像一个个人黑着脸坐在荒地里。她的手有点颤抖,三分是因为多少天来一直割麦手累了,七分是因为害怕。她想唱支歌壮壮胆,但觉得在这样一片寂寞与黑暗之中唱歌,实在不正常。若是这样,也许她不怕了,但别人却怕了。不过她还是在喉咙里小声唱着,声音有点发颤,仿佛此时不是站在夏天的麦地里,而是衣衫单薄地站在冬天的雪野上。唱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让自己想想爸爸妈妈、想想苏州城、想想细米、想想红藕、想想翘翘,可是都不成,刚想了一点,就又被恐惧所控制。恐惧像一股黑潮向她的脑海涌来,把所有其他的念头、情景都淹没了、冲毁了。她愣是觉得那片坟场里游荡着生灵,她甚至毫无根据地听到了那些生灵的很不均匀的喘息声。她觉得此刻,肯定有蓝荧荧的鬼火在杂草里、坟头上游移、跳动与飘忽。有天晚上,她站在稻香渡中学的门前看田野上夜景时,曾看到过这些扑朔迷离的亮光。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亮光。细米告诉她这是鬼火,听罢,她再也不敢看了,并从此晚上不敢再朝那个方向张望。
远处,有赶牛人的号子声。麦子上场了,牛要拉着石磙成日带夜地碾轧。赶牛人就在后面跟着,一圈一圈,单调而疲倦。这时,正是睡觉的好时候,那赶牛人的号子声是在迷迷登登的状态里发出的,显得毫无兴致。
梅纹希望天能早一点亮起来。
然而,天依然黑着。
她在与那片坟场靠近,她真想丢下镰刀往家跑。她就这样痛苦地坚持着。
后来,天慢慢地开始转色,转成灰白色。
她偶尔抬了一下头,这回,她真的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坟场——坟墓密布的坟场。它很像一座沉寂的广场,这广场上有无数的人,但他们都已凝固了。
她赶紧将头低下去割麦子。
天又亮了一点。
她的恐惧感似乎减轻了一点。她决定壮起胆正视一下坟场。于是她就勇敢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她却“呀”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在一座坟头上,盘腿坐了一个人!
这个人仿佛被冻僵了,一动也不动。
看不清面孔,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梅纹两腿剧烈地哆嗦,灵魂仿佛出窍了。
这个黑影突然捏着嗓子,阴森森地笑起来。
梅纹又是“呀”地一声尖叫,便跌倒在了地里。
人们闻声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将她摇醒:“怎么啦?怎么啦?”
她哆嗦着嘴唇,指着坟场。
人们朝坟场望去,也就是一个坟场,没有任何异常。
天完全地亮了。
毛胡子队长说:“你是疑神疑鬼。”
草凝说:“大概是太紧张的缘故,你产生了幻觉。”
话很快传到了稻香渡中学,细米的妈妈连忙跑到地里,按当地的风俗,将一块泥在手中碾碎,然后洒在梅纹的四周,并在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纹纹别怕,纹纹别怕……”
此后,梅纹一直有点神情恍惚。
细米提着竹篮走过来时,翘翘无缘无故地冲着正在地里撒尿的小七子咬起来,吓得小七子连忙提着裤子跳到一边。
细米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小七子。
“你小子,干嘛这样看人?”
细米和翘翘在往梅纹那边走去时,听到了小七子的笑声。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梅纹都是在细米和翘翘的护送下来到地里的。当细米与梅纹一起往前割麦子时,翘翘就在地里、田埂上来回地跑,像是在巡逻。等天完全大亮了,细米才和翘翘回家去。
这一天,林秀穗对细米的妈妈说:“这些天,细米怎么上课总打瞌睡?”
第三章 风也吹,雷也打风也吹,雷也打(5)
5
因抓握镰刀的时间过久,又因身体虚弱,梅纹从锅里盛了一碗稀粥往饭桌走时,不知怎么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觉,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稀粥洒了一地。
当时,老师们都在另一张桌上吃饭,听到粉碎声,便掉过头来看她。
她蹲在地上捡着碗片。
细米的妈妈连忙过来说:“岁(碎)岁(碎)平安、岁(碎)岁(碎)平安……”
晚上,细米的妈妈对杜子渐说:“他爸,你得想个办法,不能让她再下地干活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
妈妈突然想起来了:“前天,你不是说学校还缺一个老师吗?”
杜子渐说:“哎,这倒是个主意,我怎么就没有往她身上想过呢?”
“纹纹做个中学教师,还不绰绰有余?”
“就不知道上头能不能同意。”
“不是让学校自己找吗?反正是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也不用上头指派。”
“我说的是纹纹是个知青。知青能不能当老师?”
“细米三姨家那边的学校,不就有个男知青当了老师?”
杜子渐有点兴奋,烟抽了一半就掐灭了,又重新点了一根……
后来,妈妈也没有为这事太着急,因为地里的农活终于忙出了个头绪,麦子割了,稻秧也插了,粒也脱了,粮食也进仓了,可以休息一阵了。
地里,除了有一两个管水的人偶尔出现一下,就很难再见到一个人影,人们仿佛害怕这片田野似的,全呆在了家中。大人们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他们太缺觉了,恨不得一觉睡去,永不醒来。
女知青们在毛胡子队长宣布“不再上工”之后,竟然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梅纹就直想睡觉,到了吃饭时间了,也不想起来。
妈妈给她拧了一个毛巾,让她擦擦脸好清醒一些。妈妈说:“不能这样睡,这样睡下去会把身体睡坏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她才慢慢地精神起来。略带一点倦容,被太阳晒红了皮肤,显出一番健康。林秀穗说:“梅纹比原先更好看了。”
梅纹想:该管管细米的雕塑了。
已开始放暑假了。对于细米来说,这是一年里头最美好的时光,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拥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可以整天浸泡在大河里,可以在田野上尽情撒欢,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没想到,梅纹将他召唤进了那间小屋。他喜欢用他的刀到处乱刻,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能够刻遍全世界,在那些巨大的廊柱上,在那些参天大树上,在那些高高的大门上,都留下他的印记。但,这只是在他高兴的时候,在他手痒痒的时候。他并没有将这事情当一回事儿,他也根本不懂这事儿算不算一件事儿,又有什么价值。然而,梅纹却认真了,将这事儿看得很重要很重要。原先的细米是你越阻止他刻,他就越要刻,而现在有个人鼓励他刻并看着他刻的时候,他却忽然地没有了兴趣。他觉得自己受了束缚,不像以前那么痛快了。梅纹越是正而八经地看待这件事儿、越是正而八经地要他做这件事儿、越是要求他将这件事儿做得正而八经,他就越是觉得不习惯。那些刀,使他觉得陌生,他有点不喜欢它们了。
梅纹说:“你该收收心了,你的心太野了。”
梅纹说:“你照原先那样刻下去,是毫无意义的。最多就是一个破坏分子。”
她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召回那间小屋,按她设想的步骤,像牵一条野惯了的牛一般,坚决地牵着他。
他只好顺从她。
从他的爸爸妈妈到全体稻香渡中学的老师,都十分惊异她所具有的力量。
她记着杜子渐的一句话:“他只不过是一个顽童而已。”她不同意杜子渐的判断,但又觉得多少有点道理。不过,她觉得自己很有把握。细米雕刻的对象是木头,而她雕刻的对象是细米。像细米看到木头就心痒难熬一样,她看到细米,就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我要带他一同前行。她相信自己,也相信细米。
更准确一点地说,细米之所以开始有点拒绝雕塑,是因为当他一走进那间小屋时,他就会感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是过去在乱刻时所没有的。
梅纹对细米的心态似乎了如指掌,她尽量使他感到轻松。比如说今天,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她才出来寻找细米让他回那间小屋——小屋里有一件作品才刚刚开始。
像这里的所有孩子一样,细米十分迷恋大河。往往是从早晨开始,他就沉浸在大河给他带来的愉悦之中。
烈日炎炎,河水却凉丝丝的,浸泡于其中,真是叫人快乐。
女孩们也喜欢大河,但女孩们喜欢大河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男孩们喜爱大河,她们喜爱坐在岸边或伏在桥栏杆上看男孩们在水中嬉耍。
红藕一直就伏在桥栏杆上看着。
水中的细米像一条鱼。他的身体细长而结实,仿佛通体涂了油,一旦在水中游动起来,很少有人能够赶上他。侧泳时露出的肩头,远看极像鱼露出的一线脊背。
水中的细米像一只鱼鹰。他能一个猛子扎出去好几十米,在水下的时间长得让人心里担忧。
水中的细米又像一只鹅。他累了,就轻轻浮在水面上,一浮就是半天,随风飘去,大河成了一张床,他好像睡着了。
第三章 风也吹,雷也打风也吹,雷也打(6)
红藕看细米在水中,看得很入神。
细米也喜欢红藕看他在水中。
红藕还负责看管细米的鞋和衣服。
梅纹往大桥走来了。
这是一座横跨大河的桥,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木桥,有栏杆,很宽,弧形,弧顶距离水面很远,水小时,矮杆的帆船不落帆都能从桥下经过。
稻香渡的孩子们游泳,一般都集中在这座大桥下。他们在这里跳水,在大桥的阴影下游来游去,累了,他们会随时抱住桥柱。他们还会顺着桥柱爬上来,然后在大桥的支架间来回攀登,最后一直爬到桥面上来。他们还会顺着桥柱往深水处下沉,然后抓上一两条喜爱生活于桥柱周围的一种黑黑的、呆头呆脑的大嘴巴鱼,他们在水中的许多游戏,都与这座大桥有关。
红藕先看到了梅纹。她对正在桥上作跳水准备的细米喊道:“细米,梅纹姐来了。”
细米掉头一看,见梅纹正朝这边走来,他放弃了原先所选定的跳水高度,爬上了大桥上方那道彩虹一般弯曲着的拱形拉梁。
红藕叫着:“细米,你要干什么?”
水中的、岸上的、桥上的,所有的人都看着细米。
细米的身体像一只蜥蜴伏在拱梁上,一点一点地朝拱顶爬行着。
稻香渡很少有人有胆量敢爬上拱梁。
细米感觉到大桥在晃动。他有点害怕了,浑身开始流汗。他想退回去,但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更因为梅纹已经离大桥不远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拱顶爬去。风一吹,汗珠纷纷飘落下来。汗珠飘落到了红藕的脸上,她紧张地抱着他的鞋和衣服,不知道该不该喊细米,她怕她的喊声会使细米大吃一惊从而从拱梁上摔下来,不喊,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她只能在嘴里小声地念叨着:“细米,细米,你慢点,你慢点……”
梅纹走上了桥头,当她抬头看见匍匐在拱顶之上的细米,顿时觉得有点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扶住了桥的栏杆。
细米却忽然无所畏惧了,他慢慢地在拱顶上站了起来。站得很直,阳光照在被汗水弄得十分潮湿的背上。这是一个细溜的、有着动人的曲线的脊背,它在阳光下闪耀着古铜色的亮光。
细米没有立即跳进大河。他很有一番展览之心,于是就像一尊塑像凝固在天空下。
一只很大的水泥船将要从桥下经过,驾船的人仰头看拱顶上的细米看呆了,忘记了掌舵,船沉重地撞在了桥柱上。
大桥整个地颤动了一下。
细米的身体失去平衡,晃动起来,但他最终还是保持住了平衡。
所有的人都长嘘了一声。
细米慢慢舒展开双臂。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他将这个动作又保留了一段时间——他喜欢这个动作,这个动作让他陶醉。
就在人们呆呆地望着他时,他突然将双臂合拢在眼前,然后纵身一跃,双手合成一把利剑,头冲下,从拱顶上坠落向大河。随着“咚”的一声,水面上怒放出一朵水花。
梅纹与红藕同时惊叫,并随即鼓掌。
在水中的细米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但他没有立即钻出水面。因为发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他在扎入水中时,一股强劲向上反冲的水流将他的那件松紧带已经失去弹性的裤衩一下剥了下去,现在他是一个光腚儿!
细米想到梅纹与红藕都在桥上观望着,害羞死了。他憋着气,凭着印象,向不远处的芦苇丛潜游过去。
所有的人都在观察着水面上的动静。
细米终于潜游进芦苇丛里。他钻出水面时,脸已憋青了。明明没有人能看到他,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裤裆。他往深处又钻了十几米,然后就蹲在了那里。
见时间这么长了,细米还没有出现在水面上,岸上、桥上观望的人不禁都有点紧张起来。
红藕第一个喊了起来:“细米!——”
后来,很多人喊了起来:“细米!——”
梅纹的手紧紧抓着桥栏杆。
当细米听到红藕带哭腔的喊声时,他蹲在那里大声回答:“我在这儿!”
所有的人都长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