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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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向西南行,天气渐热,初秋变成初夏。
晚餐后坐在甲板上仰观星斗,银河正在头顶,“玛林爱特”邮船如秋风一叶浮在大海上。想起白天同舱旅客谈论美国要领导全世界的雄心,觉得我们这一粒小星星上的人类,真有些荒唐。
中国海关另一入口违禁品通告中,把宣传共产主义书籍与赛跑狗并列。
邻舱有人建议筹备庆祝国庆双十节,授意要我发动,我建议请船上的大官出头。
10月8日
上午8时船靠檀香山码头,许多手持花环的人在接客人。我们踱上岸,夏威夷土生妇女围上来兜售花环,一时众香扑鼻,立刻嗅出了电影中所熟悉的南海情调。五角钱一圈,买了圈赠给爱莲。我们已经在船上买了卡美哈美拉游览车的票,在码头等候10点开车,有些营业汽车却来兜生意,说每人花四元就能游览全岛,鼓动我们退票改乘他们的车,足见旅游业竞争激烈。
火奴鲁鲁在乌阿呼岛南端,珍珠港即在市西五六里。车过该港,看见几只破旧的军舰泊在港内,也许是当年日本偷袭该港的遗物。过了港,便是大片蔗田和菠萝田,农民正在种菠萝苗。一小时后车到北海岸,在海来洼一家日本餐馆进午餐,大个龙虾,新鲜鲍鱼,新鲜菠萝汁,尝到岛上的特殊口味。
夏威夷群岛总人口30万,有十几万日本侨民,如果当年日军偷袭成功,这块土地他们是
唾手可得的。岛上中国侨民3万多,土著五六万,其他则是白人、黑人和混血人。
午餐后,车向东北沿海行,碧波白浪,心旷神怡。在一名为卡柯柯的小镇停车,旅客挤到邮局投发贴美国邮票的最后几封信。过此,车向东南行,参观了一处毛门教堂。此教是美国人所创基督教别派,据说入教的人要把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给教会。再向南行,过伏狮岩、竹笠岛(土称中国苦力帽)、龟岛,又在一处小镇停下来,导游者大肆宣传本岛特产香蕉和木瓜,为一家日本果品店招徕生意。过了此镇,车走上弯弯曲曲的山路,颇像重庆青木关爬金刚坡、上歌乐山之概。高处一垭口名叫“潘历”,是本岛一处古迹,据说是夏威夷王战胜敌人之处。大家下车来看看这形胜之地。对面秀峰三叠,颇似华山绝顶,游客中中国人居多,以欣赏山水的习惯,对此胜景赞美一番。垭口风极尖厉,吹得人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由此折向西南,到了火奴鲁鲁游乐区威克克海滩。这儿是游程终点,也是地方色彩最浓厚的地方。游览车把旅客送到水族馆门口便开走了。从水族馆出来,沿着海滨沙滩走,见海浴者随波逐浪,自己恨不得也跳下去。有脚踩滑板弄潮者,为本岛海浴场的特殊体育活动。海滩沿街多游乐饮食场所,人们穿着游泳衣在街上行走,有的男人上身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衣,这就是中国人称之所谓“夏威夷衫”了。
回到船上,发现在这儿新上船的旅客不少,个个脖子上挂着花环,有挂到十多圈的,几乎成了一个花人。新旅客大都是华侨回故乡的,这情景比之旧金山开船时还要热烈,热带人的感情从这儿表现出来了。
今天观感,这儿的土著民族,在生活上几乎全部美国化了。身材、肤色、表情,属于红印第安人,男子身材粗壮,女子肥硕、大眼。游览车导游者是个女的,高个子、大眼睛、小鼻子、厚嘴唇,看起来像中国人和土著人的混血种,或竟是纯土著。她自己却说是西班牙人,一切生活习惯西方化了以后,耻于说自己是土著民族了。
10月9日
船向西南行,天气大热,躺在舱里要流汗,人都挤到甲板上。檀香山上了200位客,显得格外拥挤。
从三藩市出发以来,时间每天拨后一小时或半小时不等,与去年来时相反。
太阳甲板原有躺椅十余只,前些日子由加拿大教会中人和我们几个中国人占着。现在人多了,迟去便抢不着。船上另外出租帆布躺椅,从三藩市起索租金五元一只,比售价还贵。这些椅子都属前趟乘客所有,下船后被弃,船上职工收集起来,编号出租。不费分文,白捞租费,可谓生财有道。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947年10月20日
10月20日
早晨7点,远处看见山影,菲人以手遥指,奔走相告,欣喜欲狂。一菲人已将手提无线电接通天线,人们立刻聚拢来听马尼拉的广播。电台正在报告时间,大家拿出表来对时。他们似乎很骄傲,一种对家乡的亲切之情流露无遗。反过来,中国乘客如果看见了自家的土地,想起国内烽火连天,民不聊生,恐怕不会有丝毫愉快,反而引起满腹牢骚与无限悲愤吧。
早餐过后,船已进入菲律宾内海,青山绿波,如在内湖中航行。
晚上华人举行座谈会,讨论旅美观感。主席提问,美国是否必会发生经济恐慌?有人认为目前美国政府种种措施,目的为防止发生经济恐慌,但政府不能调和劳资纠纷,除非刷新内政,再来一次罗斯福新政,可以纠正目前的畸形经济。看来只有社会主义措施才能缓和资本主义矛盾。有人提议谈中国问题,我说一提中国问题,必然满肚子牢骚,谁也没有救国灵丹;问题太大,不谈为妙,不妨谈些小事,以小观大,比较实际。我先提了去年在华盛顿见到一位华侨伙食店老板,他似有把握地说中国的问题在于“食之者众,生之者寡”,主张移民。我认为这是代表美国人的观点,难道把四亿人统统送到外国去就解决问题了吗?提到华侨,有人说了一个加利福尼亚的故事。说“IGo”及“Oh,No”两镇,均为华侨创立,后来白人侵占进来,逼得华人不得安身,只得说“IGo”(我走)。他们迁走,另建一村,白人又侵占进来。华人想这回不能让了,于是说:“Oh,No!”以示拒绝,但仍被白人挤走。第三人说,美国人说中国人生产者少,消费者多,此是实情。美国人七八十岁还天天上办公室,中国人到四五十岁就想享福。第四人讲机器和人力的关系。机器生产,国家常常发生失业问题。印度甘地反对印度机器生产,提倡手工生产,因为印度人口太多。中国天天谈现代化、工业化似乎也应注意到人口问题。第五人讲华侨社会帮会内幕,目前国内的所谓华侨参政员和国民代表,多数是帮会的领袖,有学问有见识的人实在少。又有华侨谈了国语问题。最后大家唱了《何日君再来》,散会。
10月21日
晨6时扩音器催旅客起床,准备护照和健康证书接受检查,知船已进马尼拉港,菲海关关员医生上船。凡香港、上海旅客拟在此登岸者,先经医生检验健康证书,然后再经移民局签证,才得上岸。岂知海关医生草草了事,不负责任,移民局拒绝签证,旅客颇为气愤。向邮船账房交涉,延至10时顷,请回一位医生,补验健康证书,一场风波才算过去了。
这城市,美军反攻时破坏严重,港中沉船颇多。见此遗迹,使我想起当年香港沦陷时的景象。马尼拉岸上一片废墟。残破的房屋,其钢骨水泥支架,如残废老人彼此支撑着。废墟中穿插了许多美制临时房屋。
码头接客的人十分拥挤,有一队军乐吹吹打打欢迎两个火奴鲁鲁的拳斗师,一是华人,一是土籍。我们同船十多天,旅客中有这么一位华侨拳击师却不知道。另一群引人注目的是出国回来的菲律宾童子军乐队。
在梯桥底下,海面上浮着几个人,时时探头向船上旅客注视,这些大概是潜水求赏的人,可惜身上没有银币,不能使他们一显身手,别的旅客也没有投钱的。
返舱收拾东西,爱莲忽来告诉我说有一位自称姓高的人来接我们,完全出乎意外,因为我们没有熟人在马尼拉。见了面才知道是爱莲的一位在香港的姨母潘太太的朋友,潘太太写信给他说我们要过马尼拉,同船还有林君一家也托他接待。得此新识,便不愁没向导了。和高君同上船的一位田君,与海关人员相识,很快为我们办了签证手续,我们跟他们上了岸。两辆簇新的汽车等着我们,林、叶两家各乘一辆到了高家。一路到处是残破的建筑,修也难,拆也难,只得让它们站在那儿作为战争的纪念物。
高家是新建的大公馆,一望而知是这儿的富户。大厅里一盆橡树,两盆大芋叶。橡树栽盆司空见惯,芋叶栽盆却十分新鲜。坐了一会儿,见了高太太和儿女们。吃过饭,高君陪我们上街,车辆之挤,不下于上海南京路。店铺摆着的全是美国货,小摊上卖的也是美国货。到这儿不用找唐人街,大小买卖多半掌握在中国人手里。街上除公共汽车和出租汽车,还有一种吉普车改装的吉普尼,随处上下客人,一车可坐五六人至十余人,取费甚廉。另有一种小马车,仅坐三人,只在繁华区域做短程生意。没有人力车,是一大好事。
高君带我们看了一家雪茄厂,小吕宋的雪茄烟赫赫有名,临走装了一口袋。离烟厂,参观了高氏兄弟经营的锯木厂,两三抱的大树,在轮锯上每一分钟锯下一片木板。菲岛多森林,出口木材,上海通用的柳桉木就来自菲律宾。
晚上高君宴远客,同席者有本地华侨商人,其中交通银行协理是苏州人,丁君是福建人,能讲上海话。丁君说此地华人多福建泉州、漳州、厦门籍,厦门话是这儿的通用语。经他一说,我才知道主人高君实姓吴,田君姓郑,从早到晚,连主人的姓也没搞清楚,原来是闽南发音把我弄糊涂了。
晚饭后,主人请全体宾客上爱尔卡罗夜总会。总会内部装潢使用土产草席、藤、竹等材料,颇为别致。舞客中菲籍妇女全穿洋服,我想看看本地装束,竟一个也见不着。夜总会出来,留宿主人家。
10月22日
晨7时醒来,独自出门观赏周围的风光。吴宅对面空地有几家草屋,住着本地人,一老妇上身袒露,下身着沙笼裙,其他妇女在洗衣晒衣,我作速写数页。
10时由吴君之侄陪我们参观菲律宾大学艺术院。大学校舍无一完屋,艺术院三楼无完壁,已废置,二楼是音乐系,底层是美术系。音乐系主任接待我们,我问了一些日本占领时期的情况。他们说日本军部曾派画家藤田嗣治和音乐家某某来过菲岛,名为“文化联络”。音乐系的钢琴,好的被日本人抢走,搬回国去,差的被军人推出窗外。这位系主任发现我问得很细,就提出中菲交换乐队指挥的想法。他自我介绍,他是菲岛交响乐团的指挥,希望到上海和北平去看看。如果中国方面有意的话,他们将请一二位中国音乐家到马尼拉作为交换。我告诉他马思聪的一些情况,他知道马思聪的大名,颇愿见一见马思聪。
楼下的美术系正在上课。一个课堂正在作石膏水彩写生;一个课堂在作石膏木炭素描写生;一个课堂在做雕塑。此外还有商业美术一科。他们的写生架很特别,我在速写本上勾了一个图样。
全校在千疮百孔的钢骨水泥架子里,用木板和草席避风雨,与1941年大轰炸下的重庆差不多。
4点要开船,吴君开车送我们到码头,道谢而别。新上船的旅客甚少,扩音器送出音乐,对此罗马废墟式的码头,不胜凄凉之感。4时整,梯桥撤去,船慢慢浮开去,有两个水手匆匆赶到,缘绳而登船。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947年10月24日
10月24日
香港仍用惜阴时间,船7时泊港,天尚未大明。香港是自由港,中国乘客不检查护照,只查外国人的。一只只小艇聚拢来,赤着身体未成年的孩子潜水抢夺旅客投下海的银角子。有几只悬着旅客旗号的接客大艇,挂出了要接的旅客姓名,向旅客打招呼。
下锚不久,讨钱的小艇愈聚愈多。这时船上刚开早餐,旅客有投下面包的,家妇女以长竿网争接,但不久即被船上的水龙头驱散。家妇女被水浇得浑身淋漓,待水龙头停浇时,她们又聚拢来。这种帝国主义对待殖民地人民的场面,叫人气煞。
船泊九龙,定明晨11时启航。旅客9点多上了岸。爱莲的亲戚潘太太来接。10点多,光宇、唐瑜、老夏、特伟来到码头,一齐去半岛酒店喝茶。喝了茶,去光宇为代理厂长的大中华影业公司参观。见了好些以前在重庆“中制”的老朋友,爱莲的学生高第安、季禾子夫妇也在这厂当演员,可惜没见着。
午后2时渡海,出席人间画会的欢迎会,见到冰兄和丽亚,谈了一点美国艺术界的观感。
晚上,几个朋友同至石塘嘴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餐后去看乔木夫妇,10时半回九龙,宿蒋君超家。
香港在战争期间破坏甚少,早已恢复旧观,和1939、1940年我生活过的香港没什么区别。在美国时,听到朋友们在此生活艰苦,颇为着急,今天见面,知道目前还过得去。不过,卖稿生活,要比以前加倍生产,才得维持衣食。朋友们希望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工作,我说我已接受徐悲鸿聘请,不得不赶到北平去接受教学任务,只得互道珍重而别。
10月25日
10时归船,同船香港客特来送行。11时启航,试用了一下我的16厘米电影摄影机,风浪大,手拿不稳。
香港上来的旅客不多,甲板上、大厅里颇形冷清。海上漂着十几只帆船,这是中国海上的动人景象。
同桌进餐的12个人,在香港走了八个,今天换上了去美国的新客,其中有青年男女两对,一望而知是美国兵G。I。带他的新娘回美国。新娘看上去只十七八岁,从未出过门,晚饭时靠在椅背上不想吃。海面虽然很平静,她却晕船了。
10月26日
上午船的左舷看见福建海岛,下午在浙江海外走。船上宣布明天上午10点进吴淞口,情绪开始激动。
上海乘客开话别会。庄君发表战后欧洲国家印象,批评美国文化浅薄。曾武官认为美加北冰洋国防远落苏联之后,苏美之间存在战机。苏君认为美国经济恐慌暂时不会发生。唐君新自上海飞港,接夫人同船返沪,谈上海生活及物价情况。话别会各抒己见,对世界多了一层了解,对祖国多了一层忧虑。
10月27日
晨起见海水混浊,知已近长江口。下午1时进吴淞口,2时泊黄浦江码头。一些卖樟木箱、漆器、木雕等工艺品的舢板围上来,船上旅客有拿现款买,也有拿香烟换的。一条骆驼烟可换一只漆匣或一只竹雕小艇。只见一只水上警察汽艇开过来,捉了一只舢板,不久就放走。船员笑嘻嘻对我说“Paidoff”(付钱开发了)。
1946年9月2日离开上海,1947年10月27日回到上海。美国之行足足花了一年零25天。在上海停留了将近一个月,曾到老家看了老父老母,他们正在修建新屋。原来的老屋在1937年被日本侵略军炸毁了,这新屋是我们几个弟兄凑钱帮着盖的。到了11月中,我买船票从上海到天津,然后乘火车去北平应徐悲鸿之聘,在国立北平艺专当了国画系教师。
师道与世道学为人师到甘为人师
从国立艺专到中央美院
徐悲鸿的鼓励,把我引进了美术教育岗位。1947年冬季,我到原北平艺专教速写课,1948年又被推到图案系当主任,也许是徐的权宜之计,让我管一管这个不被重视却缺个主任的专业。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