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2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星星,我面向天空端详了好久,心里痛快极了。等到铺开被褥,躺下休息,发觉身上痒痒,定睛一看,臭虫们已经出动,急不可耐,要尝尝新来乍到的新鲜血液。用手一抓,全是干瘪的,看来这间牢房已经空了很久,今晚我来大摆筵席,慰劳这帮饿鬼。如此一想,也就无所顾忌,老老实实献出鲜血就是了。次早醒来,混身发软,马上想到第二第三晚以及往后的消耗,不得不向狱卒诉苦,要求打一回滴滴涕。狱卒说夏天已经打过,怎么还有?我去请示,是否能再打一次。
三天以后,狱卒板着脸对我说,上面指示,不打了,明年夏天再打,你自己花点工夫捉虫吧!这回话在我意料之中,这三晚把虫喂饱了,以后可能会好些。再有,就捉,花点工夫,练就本领,自力更生,克服困难。半年多来,培养了非凡的耐心,这点小问题,哪有克服不了的。这件事就以自我安慰的方式排解了。
在宽敞的新牢房里,生活方式和以前不同:放茅不定时,大小便要喊“报告”,狱卒给你开门上厕所。洞子长度不长,一条洞子没几间号子,来回走动不费时,厕所如果有人占了就得等候,因此练就了憋尿憋屎的本领,假使憋不住,那就提早喊“报告”,在厕所里多蹲一会儿。牢房里不放便桶,鼻子里少熏臭气,这是个进步卫生措施。那么,拉肚子怎么办?老叫狱卒开门关门,岂不要挨骂?事实却不尽然。我在监狱里从没泻过肚子,原因很简单,每天填进肚子的东西,就只那几样,绝无变化,保证泻不了肚。住“秦城”的最后两年,允许家属每年春秋探监两危睦沂舳啻缘模米蔚那兹送赐纯炜斐砸欢佟D橇侥暌裁焕6岳玻词估。谐樗硗霸冢貌蛔趴蚊排懿匏?/p》
新牢房新鲜事真不少。第一个白天,约莫九十点钟,听到近处有打锣、吹唢呐、拉胡琴的声音,像是京戏班子在排练节目。过了一会儿,听到高音喇叭响了起来,高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寿无疆!”接着喊:“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报告最新指示,报完指示,来一段革命歌曲,歌曲之后,报革命组织的通知:上午10点在大礼堂斗争×××反革命老顽固,勒令全体牛鬼蛇神到场,革命群众踊跃参加,如不参加,那就抓游鱼。高音结束,左近大礼堂人声鼎沸,不一会儿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得口号声此起彼落,最后听得人声冲出礼堂,斗争大会结束了。
这一上午喧闹,估摸是一所学校,而锣鼓乐曲吹拉声,则颇像一所戏曲学校。我知道北京市有所戏曲学校办在陶然亭附近,而1949年我参观过的那所模范监狱,就在陶然亭一带。这一下初步摸着了我被监禁的方位了。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日已经临近,牢房窗口正对东方,如果计算准确,国庆那晚可以在窗口北角看到天安门焰火的闪光。
十年荒唐梦第二座监狱
为了饱尝眼福,10月1日这晚,吃过晚饭,静候幸福时刻到来。犯人不准带表,进监时手表已被搜走,半年多来,只凭感觉计算时间。今晚过分兴奋,老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于是采用当年站大卡车游斗的绝技:背“老三篇”以消磨时间。此法固灵,三篇没背完,窗口亮光一闪,赶紧站到窗口,向东北方向望,第二闪,第三闪……看到第一拨焰火放完,坐在炕上等候第二拨,忽然听到牢门小窗口狱卒问话:“天安门的国庆焰火看过瘾了吧?”这一问,心里感到甜丝丝,无异承认我的偷看已被批准,成为合法行为。我们之间的敌对状态似乎已
经溶解,表明我们暂时站到“爱国主义”的同一立场上,我可以大胆充分享受今晚的幸福时刻了。等到第二拨焰火放完,催睡的哨子吹响了,幸福的时刻已经告终,只得乖乖地钻进被窝。国庆之夜的闪光,继续从遥远的天空一闪一闪通过窗口射进来,怎么也睡不着。
自从调到第二座监狱来,提审的次数多了,外调的人也多了,三天两头被叫到提审楼去。这里的提审人员似乎水平高些,态度也温和些,这对犯人来说,似乎感到自己是个人。狱卒手上也不带那敲脖子的小木片,感到这地方像个人间社会,不像地狱变相图里的阎王殿,因而在提审或外调时情绪比较松弛。由于松弛,有时忘了自己的罪犯身份,说话和动作有些随便。某次提审,主要问题讲清后,我说现在报上在批评某些文艺作品,我能否写点文章,参加批评?提审员瞪了我一眼:“这是工农兵群众的事,工农兵会批,你是什么人!用得着你批吗?别胡说!”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又一次,逢到中秋节,我说漏了嘴,叹息“每逢佳节倍思亲”,向提审员陈述自己的思想苦闷,他咧开嘴一笑,马上板起脸说话:“你们这些文化人,不要以为住一阵监狱,把你们放出去劳动改造就算完了;别做梦,你叶浅予问题够严重,对你说明白,给你判个无期徒刑,也不算过分。别想得太美了!”
这一次敲打,专政机关的铁板面孔显示出来了。
回到牢房,仔细琢磨“无期徒刑”这句话。虽然吓人,到底不是法庭的正式判决。就我的问题而言,大字报可以无限上纲,“美蒋特务”的帽子可以乱戴,究竟没有确实证据。逼供信对红卫兵来说是家常便饭,对某些老油条来说可以天花乱坠,胡诌一气,无中生有;在“文化大革命”中,为了保全自己,不惜中伤他人,用以欺骗那些毫无头脑的造反派,造成了多少冤假错案,残害了多少无辜好人。但监狱里的提审员毕竟不是一般造反派,他们有一定是非水平。如此奚落吓唬我,表现了他们一定的政治警惕性,也表示其地位的权威性。我若认真当它一回事,弄得自己谨小慎微,事事掂分量,今后的烦恼就更多了。经过这一番思考,意识到我命运掌握在中央文革小组手中,只怕像国民党那样,不定罪,不判刑,长期关着,把你折磨到死,才是真正的无期徒刑。我相信,“文化大革命”毕竟是一次政治运动,不管时间多长,总有结束的一天,既然闯过了求解脱的一关,必须坚定求生的决心,熬到最后一天。
第一个冬季到来之前,忽然命令又要搬家,不是远离,而是近迁,搬到另一所监房里去。那监房在监狱大门西侧,是平房,独立的一条长洞子,牢房窄小,只四五平方,有暖气管,安在紧靠房顶处,举手碰不到,当然为了安全。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出过几次外调,凡是外调,一般总和被调查者的政治面目或政治历史有关。记得在某次调查中,竟是一桩生活小节。原来有个朋友向造反派交待,叶浅予在重庆时,曾在他家存放过一卷日本“春宫”画,在某一天和某某某某一同观赏过,要我交待这几个同观者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这使我伤了好一会儿脑筋,总算交待出来了,没让那位外调人员空手而回。一卷春宫画,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仔细一想,区区小事,也可能上到政治大纲上去,在叶浅予的重大政治问题之下,记上一笔诲淫诲盗的账,也能对运动立上一功吧。我在这篇回忆录里记上这一笔账,可能和我那位朋友一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两个月后,回到原来的牢房,发现长洞里安上了暖气管,走进牢房,和暖如春,这时正是数九寒天,得此待遇,感到无比幸福。坐到大炕上,忽又想到饿了两个月的臭虫群,今晚必有一场鏖战。正在忧虑之间,眼睛注视到大炕的木板上,有一样新鲜东西投到视觉里来,仔细一看,发现一排用刀刻的小字,是日文,不认识,不管它什么内容,可以肯定这间牢房曾经关押过日本人。由此推断,抗日战争那八年,日本统治者使用过这座监狱,禁闭过他们的同胞,也可能是汉奸统治北京时关押过日本人。这么看来,这间牢房象征着某种国际关系。这是我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种人世因缘,值得长期留在记忆里的事件。这晚我做了一个梦,和一个日本人在这间房里相遇,言语不通,吵了一架。
自1968年秋季到1970年春季在这儿过了将近两年。冬季好过,夏季难过。每到盛夏,楼里大规模打一次滴滴涕,地上密密麻麻布满臭虫尸体,心理上得到一点安全感,可以安安稳稳睡几晚了。但时过不久,小动物又很快繁殖起来。总之,在这座监狱里,最头痛的事是和臭虫打交道。自从1970年春季迁到“秦城”,这种苦恼解除了。
十年荒唐梦第三座监狱——秦城(1)
“秦城”是座现代化文明监狱,据说是全国解放以后新建的,原先在此关押的是国民党战犯,“文革”初期把战犯释放出去,腾出监房收容重要的反革命政治犯。它地处小汤山温泉疗养院以北的燕山南麓,远离北京市区。那晚从半步桥起程,走了一个来小时,从明亮的城市走入黑暗的郊区。我心里反应很特别,以为要将我送到秘密集中营,严密封闭起来,或者送到××劳改农场,修补地球。车行不到两小时,停在一座大楼之前,楼后面是幢幢山影。大铁门哗啦一声打开,押解人员带我上楼,在灯光里看到走的是水泥楼梯,上到二楼,右
转弯,一条长巷,排列着整齐的牢门,牢门上下有两个小方窗,上面的小方窗有个小圆孔,经验证明这是监视哨用以窥视犯人动静的。进得房来,对面一口大窗,高出人头;近门一只抽水瓷马桶,靠马桶是个白瓷洗脸盆,当然也可以洗脚;靠近窗下,一只一米宽的小木床,离地约一尺,磨光的水泥地面,狭而长,房间面积约八平方米,干净明亮,和前两处监狱那狭窄、昏暗的情状颇不相同。对着床位,是暖气片,用铁丝网围着;床是新制白木板床,可以移动,估计今晚不至于受臭虫围攻。特别的是高窗外还有一道监视哨,窗户启闭,由持枪哨兵掌握。
睡下不久,有人打开牢门上方的方窗,交待这儿的规矩:睡时头对牢门,伸在被外,不准蒙头。这规矩前两处监狱没交待过,为什么这儿特殊?想问一下这是为什么,人已关窗走了。这个疑问,一直没解开。
放风的时间照旧,在早餐之后。不过,半步桥是个大院子大围墙,可容二三十人在里面跑步,围墙相当高,院顶张着铁丝网,防止犯人爬墙。可见那儿是集体放风,政治犯独自一人占用偌大院子,未免太浪费。这儿一律一连串小院子,面积比牢房大一倍,够一个人跑步打拳。一连串小院子由一条长长的天桥连着,荷枪的监视哨在桥上来回巡逻,小院子里一切活动尽收眼底,谁也没法耍花招。这种放风的设施,相当科学,每一犯人占一小空间,同时可容十来人放风,既节省空间,又节省时间。放风时按号子分前后一个一个押进独院,收风时仍按号子一个一个押回,上楼下楼,进院出院时间要算得很准,谁也见不到谁,达到严密隔离的目的。可也有失误的时候,有一次收风时,正循楼梯上二楼,一转身,前面有个矮个子同犯背影,由一狱卒押着,走得很慢,可能腿脚有病,押我的狱卒立刻把我拦住扭转身,等那人进了隔壁牢门,才让我继续前进。上文提到我在半步桥监狱下楼时见到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犯,弄得狱卒很紧张,这类撞车事件,七年中遇到不过三次,可见是偶然的失误。对我来说,倒是希望多遇到几次,在寂寞枯燥的生活中起点波浪,多点刺激。
进秦城时,发《毛选》一套,每月《红旗》一份,每天《人民日报》一份,此外还有个“秦城图书馆”,可以借书看,书目全是马列经典著作,附鲁迅小品文集几种。这儿是个名副其实的改造集中营,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五年中,我把书目中所有的书基本读完,经典著作如《资本论》、《政治经济学》、《辩证唯物论》、《自然辩证法》等,以前在狱外读过,在此重读一遍,对《自然辩证法》特别感兴趣,《资本论》初读不易懂,再读才读进去。
在这八平方米的单身牢房里,只读书读报太单调,我创造了一套练腰的体操,并来回走动,免得背弯腿僵,造成体型歪曲。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住健康的身躯,将来才可能东山再起,否则的话,到了翻身的那天,驼着背,弯着腰,拄着拐棍回家去,多没劲!
为了练习说话发声,读报读书故意读出声来。在半步桥时,没书读,便学说书人,每天早晚,编两段故事,练习说评书。开说之前,靠壁盘腿坐在床上,并作手势,拍惊堂木,自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特请叶浅予先生自编自说《松树湾》长篇故事……”。故事内容是某个农村的土改运动,背景是我的老家“富春江”。开说时,坚持交待故事梗概,免得遗忘。这个故事前后编说了三年,每天规定时间说,风雨无阻,越说越来劲,发声未免大了些,惊动了巡逻的哨兵。他打开方窗问我念什么咒,我说我在编故事,他便去报告管理员,管理员传我谈话,我如实汇报了说评书的意图,他说这是犯狱规的,又说编什么故事,狗嘴里吐得出象牙来吗!滚蛋!以后不准你发神经病!经此训斥,并没把《松树湾》吓退,我照常坐床说书,不过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让门外的人听见,便平安无事了。
《松树湾》故事的主角是个年轻的贫下中农,解放前受苦受穷,一个偶然机会,认识了一个地下共产党员,从此思想开窍,懂得了团结贫下中农闹革命的道理,就在自己村里暗暗串连了一批青年,迎接即将到来的南下解放大军。接着,他便成了本村的革命积极分子,在土地改革运动中立了功,入了党。故事的许多情节和生活细节,基本上根据我少年时代接触的生活环境和各种人物,联系1950年参加北京郊区土改工作的具体内容编组而成。故事的地点人物有名有姓,本来打算在出狱以后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作为我十年空白的惟一贡献。可惜出狱以后,百事待举,恢复断了线的画笔生命还来不及,怎么有时间另谋贡献呢。生活在我脑海里的一个个英雄人物,经不起世事纷纭,渐渐离开了我的记忆,故事轮廓至今还能记其大概,人物面貌性格全给忘了。现在回忆起这件事,觉得很对不起伴随我三年之久的亲密战友,依靠他们,使我在寂寞苦闷中排除许多烦恼。当我走出牢房,拥抱失去七年的现实世界时,他们却被我抛弃了。
每天的《人民日报》把我和隔绝的世界连接起来,使我兴奋,又使我懊丧。兴奋者,知道外部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文化大革命”的讯息将对我发生什么后果;懊丧者,这些变化与讯息,在我尘封了的仓库里转了一圈,停留不久便被排斥出去,因为那一切都不属于我,没法在我脑子里停留,有些东西对我是讽刺,必须把它们排挤出去。
1973年某日,牢门突然打开,哨兵通知中央派人来看我。说完,一个穿便装的人进来,
十年荒唐梦第三座监狱——秦城(2)
开门见山传话:“毛主席、周总理指示,监狱对你们是否有虐待行为?如有,可以上告。”但不交待如何上告。好在秦城对囚犯相当文明,生活上也比较合乎情理。据说我们的伙食费每月合14元,每天两粗一细,过年过节吃饺子,秋天果子下来,每人还分到几个苹果。这里有医院,除了随时看病,还给配眼镜,每半月洗一次淋浴,冬季暖气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