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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都市风景线-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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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了,好让你去做着往时的旧梦。    
                                           玲玉上    
    比也尔·普涅先生。    
    把这个看完,比也尔便像吞下了铁钉一样地忧郁起来。


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

    晴朗的午后。    
    游倦了的白云两大片,流着光闪闪的汗珠,停留在对面高层建筑物造成的连山的头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些都市的墙围,而在眼下俯瞰着一片旷大的青草原的一座高架台,这会早已被为赌心热狂了的人们滚成为蚁巢一般了。紧张变为失望的纸片,被人撕碎满散在水门汀上。一面欢喜便变了多情的微风,把紧密地依贴着爱人身边的女儿的绿裙翻开了。除了扒手和姨太太,望远镜和春大衣便是今天的两大客人。但是这单说他们的衣袋里还充满着五元钞票的话。尘埃,嘴沫,暗泪和马粪的臭气发散在郁悴的天空里,而跟人们的决意,紧张,失望,落胆,意外,欢喜造成一个饱和状态的氛围气。可是太得意的Union Jack①却依然在美丽的青空中随风飘漾着朱红的微笑。There, they are off!②八匹特选的名马向前一趋,于是一哩一挂得的今天的最终赛便开始了。    
    这时极度的紧张已经旋风一般地捉住了站在台阶上人堆里的H的全身了。因为他把今天所赢的三四十张钞票想试个自己的运气,尽都买了一匹五号马的独赢。    
    ——啊,三马落后了。    
    ——不。三马是棕色的。    
    你买七号吗?    
    ——不,七号骑手靠不住,我买了五号。    
    虽然有人在身边交换着这样兴奋了的高声的会话,但是走不进H的耳里,他把垂下来的前发用手向后搔上去,仍把眼睛盯在草原的那面一堆移动着的红红绿绿的人马。    
    忽然一阵Cyclamen①的香味使他的头转过去了。不晓得几时背后来了这一个温柔的货色,当他回头时眼睛里便映入一位sportive②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像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视线容易地接触了。小的樱桃儿一绽裂,微笑便从碧湖里射过来。H只觉眼睛有点不能从那被opera bag③稍为遮着的,从灰黑色的袜子透出来的两只白膝头离开,但是另外一个强烈的意识却还占住在他的脑里。    
    Come on Onta……!    
    ——Bravo①,大拉司!    
    一阵轰音把他唤到周围不安的空气和嚣声中,随后一团的速力便在他眼前箭一般地穿过了。五号马不是确在前头吗!这突然的意识真使他全身的神经战动起来。他不觉喝了个彩。于是便紧握着手里的纸票,推出了人堆,不顾前后的跑到台下的支付处去。    
    H把支付窗口占住了时,随后早就暴风一般地吹上了一团的人。个个脸上都有点悦色。不知道分配多少,这就像是他们这会唯一的关心。但H,隐忍着背后的人们的压力,思想已经飞到这钱拿到时的用法去了。    
    ——先生,这个替我拿一拿好吗?    
    忽然身边有凉爽的声音,有轻推他肩膀的手。H翻过身来看铁栏外站的是刚才在台上对他微笑的女人。她眼里表示着一种好朋友的亲密。H虽然被她这唐突的请求吓了一下,但是马上便显出对于女人殷勤的样子说:    
        ——好的好的,你也买了五号?    
    女人用微笑答着,把素手里的几张青票子递给了他,便移着奢华的身子避开了这些暴力的人们。等不上两三分钟分牌人就来了。于是一句“二十五元!”便从嘴里走过了嘴里。洋钱和银角在柜上作响着,算盘就开始活动了。    
    好容易把将近一千元的钞票拿到,脱出了人群,就走向站在人们不挤的地方的她去。一个等待着的微笑。    
    ——谢谢你!    
    ——不客气。真挤得要命。    
    H略举起帽子,重新地表示了个敬意,便从衣袋里抽出手帕来拭着额角上的汗珠。    
    ——那么,怎样办呢,就在这儿吗!    
    H示着手里的一束钞票说。    
    ——怎么可以呢,坐也不能坐。    
    哼,H心里想一想,这么爽快又漂亮的一个女儿,把她当做一根手杖带在马路上走一走倒是不错的。如果她……肯呢,就把这一束碰运气的意外钱整束的送给了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心里这样下了一个决意,于是便说,    
    夫人,不,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吗?    
    ——可不是呢!    
    ——那么,找个地方休息去,可以罢?    
    ——也好的,我此刻并不忙。    
    ——那么,那边街角有家美国人的吃茶店,那面很清净,冰淇淋也很讲究。    
    ——那可以随便的。    
    她说着时忽被一个匆忙的人从背后推了一下,险些碰到H的身上来。H忙把她的手腕握定,但她却一点不露什么感情,反紧紧地挟住了他的腕,恋人一般地拉着便走。    
    失了气力的人们和急忙算着钞票的人们都流向南面的大门口去了。一刻钟前还是那么紧张的场内,此刻已变成像抽去了气的气球一般地消沉着,只剩着这些恶运的纸票的碎片随风旋舞。不一会两个新侣伴便跟着一群人走出马臭很重的马霍路上来了。    
    ——那么,就从这面走一走吧,热闹一点。    
    坐了半个钟头,用冷的饮料医过了渴,从吃茶店走出马路上来的H们已经是几年的亲友了。知道散步在近代的恋爱是个不能缺的要素,因为它是不长久的爱情的存在的唯一的示威,所以他一出来便这样提议。他想,这么美丽的午后,又有这么解事的侣伴是应该demostrate①的。怀里又有了这么多的钱,就使她要去停留在大商店的玻璃橱前不走也是不怕她的。    
    残日还抚摩着西洋梧桐新绿的梢头。铺道是擦了油一样地光滑的。轻快地,活泼地,两个人的跫音在水门汀上律韵地响着。一个穿着黄土色制服的外国兵带着个半东方种的女人前面来了。他们也是今天新交的一对呢!在这都市一切都是暂时和方便,比较地不变的就算这从街上竖起来的建筑物的断崖吧,但这也不过是四五十年的存在呢。H这样想着,一会便觉得身边热闹起来了。这是因为他们已经走进了商业区的原故。    
    在马路的交叉处停留着好些甲虫似的汽车。“Fontegnac 1929①”的一辆稍为诱惑了H的眼睛,但他是不会忘记身边的的fair sex②的。他一手扶助着她,横断了马路,于是便用最优雅的动作把她像手杖一般地从左腕搬过了右腕。市内三大怪物的百货店便在眼前了。    
    从赛马场到吃茶店,从吃茶店到热闹的马路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道程,可是好出风头的地方往往不是好的散步道。不意从前头来的一个青年瞧了瞧H所带的女人,便展着猜疑的眼睛,在他们的跟前站定了。    
    ——还早呢,T,已经来了吗!    
    尚且是女人先开口。    
    ——这是H。我们是赛马回来的。这是T。    
    H感觉着了这突然的三角关系的苦味,轻轻对T点一点头便向女人问。    
    ——你和T先生有什么约没有?    
    ——有是有的,可是……我们一块走吧。    
    T好像有点不服,但也没有法子,只得便这样提议。    
    ——那么,就到这儿的茶舞去,好吗?    
    H是只好随便了。他真不懂这女人跟人家有了约怎么不早点说,这样答应了自己两个人的散步,这会又另外地钩起一个旁的人来。    
    五分钟之后他们就坐在微昏的舞场的一角了。茶舞好像正在酣热中。客人,舞女和音乐队员都呈着热烘烘的样子。H把周围看了一看,觉得氛围还好,很可以坐坐,但他总想这些懂也不懂什么的,年纪过轻的舞女真是不能适他的口味。他实在没有意思跳舞,可是他对于这女人的兴味并没有失去。或者在华尔兹的旋律中把她抱在怀里,再开始强要的交涉吧。这样他想着,于是便把稍累了的身体用强烈的黑咖啡鼓励起来。    
    ——怎么样,赛马好玩吗?    
    一会儿T对女人问。    
    ——不是赛马好玩,看人和赢钱好玩呵。    
    ——你赢了吗,多少?    
    ——我倒不怎么,H赢得多呢。    
    向H投过来的一只神妙的眼睛。    
    ——H先生赢了多少?    
    ——没有的。不过玩意儿。    
    H把这个裹在时髦的西装里的青年仔细一看,觉得仿佛是见过了的。大概总不外是跑跳舞场和影戏院的人吧。但是当他想到这人跟女人不晓得有什么关系,却就郁悴起来了。他觉得三个人的茶会总是扫兴的。    
    忽然光线一变,勃路斯的音乐开始了。T并不客气,只说声对不住便拉了女人跳了去,H只凝视着他们两个人身体在微光下高低上下地旋转着律动着,一会提起杯子去把塞住了的感情灌下去。他真想喝点强的阿尔柯尔了。在急了的心里,等待的时间真是难过。    
    但是华尔兹下次便来了。H抑止着暴跳的神经,把未爆发的感情尽放在腕里,把一个柔软的身体一抱便说,    
    ——我们慢慢地来吧。    
    ——你欢喜跳华尔兹吗?    
    ——并不,但是我要跟你说的话,不是华尔兹却说不出来。    
    ——你要跟我说什么?    
    ——你愿意听吗?    
    ——你说呀。    
    ——我说你很漂亮。    
    ——我以为……    
    ——我说我很爱你。一见便爱了你。    
    H盯了她一眼,紧抱着她,转了两个轮,继续地说,    
    ——我翻头看见了你时,真不晓得看你好还是看马好了。    
    ——我可不是一样吗。你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看着你好一会了。你那兴奋的样子,真比一匹可爱的骏马好看啊!你的眼睛太好了。    
    她说着便把脸凑上他的脸去。    
    ——T是你的什么人?    
    ——你问他干嘛呢?    
    ——……    
    ——不是像你一样是我的朋友吗?    
    ——我说,可不可不留他在这儿,我们走了?    
    ——你没有权利说这话呵。我和他是先约。我应许你的时间早已过了呢?    
    ——那么,你说我的眼睛好有什么用?    
    ——啊,真是小孩。谁叫你这样手足鲁钝。什么吃冰淇淋啦散步啦,一大堆唆。你知道love-making①是应该在汽车上风里干的吗?郊外是有绿荫的呵。我还未曾跟一个gentleman①一块儿过过三个钟头以上呢。这是破例呵。    
    H觉得华尔兹真像变了狐步舞了。他这会才摸出这怀里的人是什么一个女性。但是这时还不慢呢。他想他自己的男性魅力总不会在T之下的。可是音乐却已经停止了。他们回到桌子时,T只一个人无聊地抽着香烟。于是他们饮,抽,谈,舞的过了一个多钟头时,忽然女人看看腕上的表说,    
    ——那么,你们都在这儿玩玩去吧,我先走了。    
    ——怎么,怎么啦?    
    H、T两个人同一个声音,同样展着怪异的眼睛。    
    ——不,我约一个人吃饭去,我要去换衣衫。你们坐坐去不是很好吗,那面几个女人都是很可爱的。    
    ——但是,我们的约怎么了呢!今夜我已经去定好了呵。    
    ——呵呵,老T,谁约了你今夜不今夜。你的时候,你不自己享用,还要跳什么舞。你就把老H赶了走,他敢说什么。是吗,老H?可是我们再见吧!    
    于是她凑近H的耳朵边,“你的眼睛真好呵,不是老T在这儿我一定非给它一口一个吻不可。”这样细声地说了几句话,微笑着拿起Opera-bag②来,便留着两个呆得出神的人走去了。


礼仪和卫生礼仪和卫生(1)

    ——那么就请姚先生帮帮忙。    
    ——好的好的,太太放心吧,总是尽我的能力的。慢走慢走。    
    足足费了一点多钟的会谈,送出了今天第八个女顾客之后,律师姚启明便觉得累了似的忙从襟袋里抽出手帕来,拭额角上的汗珠。    
    律师姚启明是自从去年替一个沪上交际社会的名女性争胜了一件离婚案,为新女性吐了万丈的气焰之后,他的名气便在所谓受着双重压迫的天下的女性间逐日地高升起来。所以那时以来他的办事室差不多天天都有绸缎的摩擦声和香水胭脂的气味的。    
    “上帝作孽,真像多根了个舌头给女人,我从未曾接过那么絮絮叨叨的女人,”他虽这样独白似地表示着他对于刚才送出去的女客人的不快,但是当他顺下想起她那左靥上一个可爱的笑涡时,他的眉头便花一般地开放了。    
    他无意识地把表拿出来在手里一看,长针恰好刚指着四点。玻璃窗外,一片受着返照的光亮的白云,挂在对面建筑物的钟楼头。从邻近栉比的高楼的隙缝伸进来的一道斜直的阳光的触手,正抚摩着堆积在书架上的法律书类。客人走后的办事室里是寂静支配着的。暖气管虽早就关了,但是室里的温度仍是要蒸煞人一般地温暖。就是那从街上遥遥地传上来的轨道的响声也好像催促着人们的睡气一般地无气力。是的,春了,启明一瞬间好像理解了今天一天从早晨就胡乱地跳动着的神经的理由,同时觉得一阵黏液质的忧郁从身体的下腰部一直伸将上来。不好,又是春的Melancholia①在作祟哩!阳光的闷恼,欲望在皮肤的层下爬行了。啊,都是那个笑涡不好,启明真觉得连坐都坐不下去了。    
    ——对啦!    
    忽然从他咽喉里跳出一个高声,同时用拳头表示了一个决意,他站起来把台子上的书类整理一下,吩咐听差打电话叫家里不要驶车来接,于是便带了帽子和手杖推门走出了那间蒸热不过的办事室。    
    两分钟之后,借着电梯由七楼到底下做了一个垂直运动的启明便变为街上的人了。门口是这些甲虫似的汽车塞满着街道。启明拖着手杖往南便走。    
    还不到Rush hour的近黄浦滩的街上好像是被买东西的洋夫人们占了去的。她们的高鞋跟,踏着柔软的阳光,使那木砖的铺道上响出一种轻快的声音。一个Blonde①满胸抱着郁金香从花店出来了。疾走来停止在街道旁的汽车吐出一个披着有青草的气味的轻大衣的妇人和她的小女儿来。印度的大汉把短棒一举,于是启明便跟着一堆车马走过了轨道,在转弯处踏进了一家大药房。鼻腔里马上是一顿芳香的大菜。    
    ——先生要什么?    
    斯拉夫女抬起一个只有嘴唇和眼睛的脸孔来问。    
    ——Sana②你们这儿有吗,德国制的?    
    ——Sana?sana? ……啊,先生是不是要那……    
    她把以下的几句换做了微笑,瞟了启明一眼便跑到里头去了。    
    ……斯拉夫女倒也不错。她们那像高加索的羊肉炙一样的野味倒是很值得鉴赏的。因为他们的民族比较地慢受机械的洗礼的关系,至少别国人所有那种机械似的冷刻性少一点。离了乡国的他们不是像要使这沙漠似的上海润湿起来一般地在霞飞路一带筑起一个绿洲来了吗?    
    ——是这一种吗,先生?    
    启明目凝视着玻璃柜里的大小罐瓶,正冥想得出神时忽然鼻尖上来了一个白色的tub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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