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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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江白?”
“是我。”
她咯咯咯地笑了好长一会儿。
“笑什么笑什么?”
“听说是我的电话,你马上跑步来了吧?”
“你这么想对我有利。”
“没有忘记明天的事吧?”
“本来已经忘了,你一来电话,又提醒了我。”
“不要耍贫!我问你,到底忘了没忘?”
江白心想:这一星期的课上得太沉重,他真地忘了。
“没忘。怎么能忘呢?”
她在他的想象中容光焕发。
“你就是撒谎,我听了也高兴。记住,明天早上八点,等你!”
“那么再见!”
“白白!”
电话挂断了。江白回过头,发现管理员老头正在身后用一双混浊的小眼睛悄悄地望着他。
他起了一点疑心。
“大叔,你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私人电话,你应当缴费。”
江白没有跟他理论,掏出一块钱放在桌面上。
“够了吧?”
“多了,找你钱。”
老头一丝不苟地找了他八毛钱硬币。他跑着离开了系办公室。但他总觉得,背后跟着管理员老头的一双眼睛。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请了假,七点吃饭,八点钟已经准时站在那座蔷薇花掩映的小院的栅栏门前。
原来还有一个不大容易为外人发现的老式门铃。江白用手一揿红色按健,报警似的铃声就在小楼内外低沉有力地地响起来。
海韵一阵风地跑出,站在堆压着上千朵红蔷薇的门廊下迎接他。
“你好!”
“你好!”
“你挺准时。”
“准时是军人的优势。”
她睡眼惺忪,眼镜也没戴,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穿一件素白的丝质的晨衣,胸前也绣着蔷薇花。
“我可以进去吗?”
“门开着,请。”
木栅栏门真是开着。他“吱呀”一声推开它,沿着甬道走过去。
“你要小心,今天我爸我妈都在。”在门廊下,她小声对他说,一边故意轻咳一下,用活泼的语调大声说道:
“呀,是江白!你来送书啊!这么快就看完了,不是囫囵吞枣吧?”
来时充盈在心中的那种单纯的兴奋情绪低落了。他在门廊下站了几秒种,想闹清楚自己今日的处境。
“我怎么有了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他悄声对她说。
“有时候,猎人并不想加害猎物,只想把它养起来。”她小声说,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拉了拉他的手,“你不会是露怯吧?”
他耸了耸肩。
“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来得及违犯军纪,我不害怕任何人。”
“女孩子都爱英雄。英雄请进。”她低声说。
她身后的门开着,门后已响起了脚步声。
“海韵,谁来了?”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一个朋友。”海韵说,声音里有一点做作的快乐,没松开江白的手,“江白,走,跟我到楼上去。”
江白进了前厅。一位同样穿着晨衣、虽到了中年仍饶有风韵的女人站在自己一楼卧室的门口,略微有点吃惊地望着他和自己的女儿。
“对不起,打搅了。”江白站住,礼貌地冲她点了一下头,说。
“不客气。”她的目光是审慎的,脸上却一点点露出了微笑。江白觉得,那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微笑,并不表明她已经接受了他的突然来访。
“妈,我们上楼了。”女儿用一种半是撒娇半是公告似的声调说,用力拉一下江白的手。
他随着海韵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她随手将门锁死,回过身来,突然紧紧地搂住她。
“一个星期了……想不想我?”她热烈地吻着他,喘息着,呻吟一样说。
她的体温、她的女孩子特有的甜美的气息水一样漫上来。一种刚刚经历一片危险海区,现在终于驶入了安全的港湾的感觉涌上他的心脸……他也紧紧拥抱着她那只穿着单薄晨衣、还残留着夜的暖意的胴体,拼命地吻着对方热得烫人的唇。
只到都喘不过气来,他们才分开。
她又习惯地眯起了眼睛。
“这个星期,你是不是有点急不可耐?”她笑着,用调皮的、挑衅的语调问。
“不要把一个候补海军中尉想成了你自己。”
“这句话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吧?”
他的幸福感让他陶醉了。
“没有。只想了一天。对付我面前的一个傻女孩,我不需要格外绞尽脑汁。”
“你有点坏。你善于利用女孩子的弱点,以求一逞。”
“这一点我倒想请教,我想以求一逞什么?”
她的脸红起来。
“行了,你赢了,我妈上楼来了。”
楼梯上果然有脚步声。他们迅速分开,海韵悄悄走过去,将房门打开,又轻咳一下。
自此以后,我不再相信
少女的轻咳
它每一次响起,
总有一个情人
藏匿在闺房深处
楼梯上的脚步声开始是上来的,后来又下去了。
海韵脸上现出松一口气的样子。
“你先到书房里去。我换换衣服。我们是个很传统的家庭。”
十分钟后,他和海韵在海山书房里坐下来,那位他刚才在楼下见过的中年女士才走上楼来了。她的衣着、发式、举止都让江白相信:她才是这幢别墅的女主人。
女主人手里端着一个黑漆填金托盘,上面是两小碟点心,一只牛奶壶,两只杯子。
“我来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亲爱的妈妈。这位是我的朋友,潜校九×级学员江白。”海韵用半是撒娇半是歌唱一般的声调说,一边接过母亲手中的茶点,“亲爱的妈妈,谢谢你想到我们。你下去吧,请你老人家对我们不要过于关心。”
中年女人望着江白笑了,笑得十分得体。
“让江白同学见笑了。平常的日子,我们总是在上午九点以后接待客人。……你请坐,不要拘束。”
“这么早来打搅实在抱歉。”江白说,“你们家有一个很好的图书馆,它让我忘记了不应当这么早来打扰主人。”
他感觉到了,年轻时肯定比海韵漂亮的女主人已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母亲朝女儿扫了一眼。江白不大有把握的是:她好像还飞快地向海韵眨了一下眼睛。
“江白同学客气了。你能来我们家我很高兴。”她微笑着,说,转向女儿,“海韵,客人来得早,也许还没用早饭。我们家的早饭很迟,客人不嫌轻慢,就请随便用一点儿。”
海韵已将食物和那只黑漆填金的托盘一起放在书房内的圆桌上。
“谢谢您,我吃过早饭来的。”江白说。
女儿向外推母亲。
“妈,你走吧,也许我和江白除了借书还书,可能还有别的话要说呢。你在场是不合适的!”
“好的,妈妈就走,”女主人愉快地笑着,转过脸来向着江白,“我们家里没有规矩,江白同学请随便。”
她走了。给江白留下的印象却是愉快的。他觉得她真正想说的是:你在这个家庭是受欢迎的。
海韵将门虚掩上,又扑过来,两人长久地接吻。
“没看出来,一个小小的潜校的士官生,还挺会说话。……”
“再纠正你一次,我不是士官生,是候补海军中尉。……”
“也差不多。……”
“一出校门,就是正式的海军中尉。……”
“你还出校门呢。能不能毕业还两说呢。……”
“你其实很欣赏我的即兴发挥。我妙语连珠让你心花怒放。……”
“你要小心,别那么得意。……”
后来,他们有点精疲力竭了,才分开坐下来。
“请吧,点心是我妈亲手做的,据说是英国风味。我早上不吃饭,你不用客气。”她说。
“不,我真的吃过饭了。”
由于她的老爸老妈在家,这天他们在一起时并不能像第一天那样随心所欲。除了接吻和拥抱,两人大部分时间只能相对而坐,说些别的话题。
时间突然漫长起来。
“听说你们学到潜艇史了?”
“你怎么知道?”
她狡黠地一笑。
“这你别管,我有我的情报部长。”
“不错。学到了潜艇史,中国潜艇史,世界潜艇史。还学到了潜艇海难史。”
“潜艇海难史?”
“对。”
“关于这个题目,你知道多少?”
“只知道中国潜艇兵的几次海难。还有美国潜艇的几起海难。”
她的光洁的额头皱出了一线细纹,脸上现出沉思的神情。
“我这里有一些世界各国潜艇海难的资料,是从国内外有关海军书刊上搜集的,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回去看,也可以在这里看。”
她动作敏捷地站起,打开一间藏书室,很快就将它找出来。
是一大本经过剪贴和装订的资料,前后都加着厚厚的牛皮纸的封皮。
江白一目十行地翻起来。
肃然起敬。他可以肯定:即使在潜校的大图书馆里,也还没有这样一份完备的资料或一本书。
“我不想夸你,可你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图书馆馆长。”
她很高兴,眼睛得意地眯细了。
“我还没当馆长呢。我只是我们家图书馆的馆长。”
“以后我不称呼你海韵小姐,只称呼馆长。”
“你要这么做,也使得。”她说。
他回头仔细地翻起这本资料来。资料很完整,世界各国各种型号潜艇因各种原因遇难,这里均有记载。甚至世界上第一艘击沉敌舰的美国南军潜艇“亨利”号的遇难,也被视为一次海难,而且是世界上第一次潜艇海难。
更大量的是江白在课堂上没有学过的、闻所未闻的一些潜艇海难。这些潜艇海难给予江白的印象是:虽然潜艇兵器问世一百多年间,人类已在潜艇建造上取得了技术上的巨大改进和成功,但从根本上说,它与飞机、水面舰艇等等兵器一样,仍与绝对可靠这一最后目标相距甚远。人们操纵潜艇与驾驶飞机一样,依然是一种将自己的生命和理想寄托于一堆机械零件的冒险。
在人类争夺海洋和天空的永无休止的战争中,进行这种冒险活动却成了一部分军人--譬如潜艇艇员和战斗机驾驶员--的职业。
只有面对着这一大本潜艇海难纪录,他才真正理解了潜艇兵这种职业--一种将生命和使命系于不同技术状况的潜艇和未知海情的职业,一旦发生海难就可能全艇覆没的职业。
一种绝对属于勇敢者的职业,属于明知有可能牺牲却还要闯荡大海的冒险家的职业。
他不是这份资料的第一个阅读者。在他之前,就有人不止一次细心地研究过它。在一些著名的海难记录旁边,还留下了研究者用红笔划出的惊叹号。有一处,他竟看到了三个红色的惊叹号,以及一个大大的问号,仿佛不相信这条纪录一样!
江白的眼睛一亮,他竟在这里找到了那条曾在中国潜艇兵史上留下辉煌航迹的功勋潜艇“4809”号以及它的艇长的归宿:
197×年×月×日,中国潜艇4809号在郑和海域触礁沉没,全体艇员除艇长外逃生成功,艇长东方翰海遇难。
4809艇连同它那大名鼎鼎的艇长,原来一同沉没在郑和海域了!
那些大大的惊叹号和问号意味着什么?是表明研究者对这条功勋潜艇的遇难深感悲伤和惋惜,还是他仅仅不懂得它为什么会沉没?
“这些惊叹号和问号是谁划的?”他抬起头,若无其事地问身边的姑娘。
她脱口而出的话让他吃了一惊。
“我爸。”
他诧异地抬头望她。“你爸?……他是谁,也是教授?”
“你已经看过他穿海军军装的照片。他曾是一位潜艇艇长。”
他差一点叫了起来。
“你说你是一位潜艇艇长的女儿?”
“曾经是。”她有点好笑地望着他,“你为何有点张皇失措?这有什么不对头吗?”
“这位潜艇艇长现在做什么?”
她注意到回答他的问题之前她似乎皱了一下眉头。
“现在他老了,早就不当艇长了。……他是个快要退休的人了。”
江白不再对这位早年的潜艇艇长感兴趣。他合上那厚厚一本潜艇海难史资料,闭了闭眼睛。
海韵看了看他。
“你有点心神不宁。”
“不,只是有点累。读这样的东西总是让人觉得很累。……你房里有钢琴,为什么不能给客人弹一曲呢?”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她咯咯地笑了。
“你相信我还有音乐才能?”
“我相信我面前的姑娘有许许多多才能。她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图书馆长,而且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无所不能。”
她的脸颊红红的,如同两片云。他的话满足了姑娘内心的骄傲。
“你很会恭维女孩子。你这么能干却直到今天才遇上我这么一个傻丫头,我真替你惋惜。”
“谢谢夸奖。我不会晕头转向的。”
“你用刚才那样的标准要求一个女孩子太过份了。但是你要听琴,我还是可以献丑。”
“你还没弹琴,我已经沉醉了。”
“如果你愿意用这种所谓机智的语言谈下去,那你就听不到我弹琴了。”
江白大笑。
“我十分乐意让我的聪明机智休息休息。”
他们回到海韵的房间。钢琴上散乱的书被拾掇开,海韵打开琴盖,江白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
“能知道我将听到一首什么曲子吗?”
“《少女和一名潜艇艇长的故事》。”
“没有听说有过这样一首曲子。”
“以前我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首钢琴曲。后来整理书房才发现。一支不错的曲子。”
江白内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殷切的欣赏期待。他真地还没有听到过与潜艇有关的钢琴曲。
清亮的琴声回响起来。
从她的指尖奏响第一个音符,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期待不会落空了。曲作者的第一个乐句就让他听出了大海的咆哮。大海在咆哮,大海也在叹息,那是大海的灵魂化作一个矛盾的音乐形象出现在万顷海涛之上。它是奔放的精灵,它的声音开始还只是显得明亮而单弱,渐渐地变得汹涌澎湃,渐渐地展开自己的广大无垠,风和日丽的日子一闪即逝,风暴随之而来,大海摇荡起来,风逼着它发出狂暴的呼喊,嗓音低沉的大涌一个接着一个扑来,嘹亮的浪头高高耸立,鞭子一样抽打着昏暗的天空和海水。大海在哭泣,大海在自己的越发嘹亮的音乐主题中哭泣,同时大海在疯狂的肆虐中表现自己的性格。它是伟大的精灵,同时又是无奈的精灵。没有了天和地,没有了日月星辰,世界化作一团毫无秩序和目的的狂躁与粗蛮的力,化作力与力的撞击。它延续着,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复存在,世界和一切人类理性都失去了希望。是的,是希望。但是一支新的乐句,一个新的主题,一个新的形象已经从远海,从滔天的风暴中出现了,开始时还很模糊,渐渐地清晰起来,被大海的狂暴吞没了,消失了,你等待着,却总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你绝望了,你以为它已丧身海底,那艘希望之船,那渡人于安全之地的诺亚之舟,那狂暴的大海、黑暗的世界上唯一让人感觉到了生意的声音,永远消失了,最后一线阳光熄灭了,只有大海的狂烈与悲哀的主题……但是那个新的音乐主题、新的形象又出现了,它越来越明亮,它在颠簸,它在挣扎,不,它在搏斗!挣扎也是搏斗,挣扎是不屈的反抗!是人的精神与世界和命运的超乎寻常的抗争。它在破浪前行。大海的主题又汹涌上来了,它不甘心失败,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