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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红楼艺术 作者:周汝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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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击而也用拂,则成为双重侧法。因此,用这种譬喻来看雪芹写人的艺木,便知其手法的丰富,不但有正侧笔之分,还有单侧双侧之别。在这方面,恐怕例子仍旧是写嚷凤的最好最多,用批点家的话说:“真真好看煞!”
  也许可以说,雪芹的笔在熙凤身上用功夫最多,甚至连写宝玉的部分都相形而有逊色、姑且粗说一二:
  冷子兴、贾雨村在维扬郊外酒肆中,演说荣国府,所介绍的主角实只宝玉、熙凤二人。“介绍”的结束是谁?就以熙风为宝玉之外的另一主题,但闻子兴之言曰:“(贾琏)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聆此,马上就评议说这样人物都是“正邪两赋”而来之人。这是一笔点睛。但这种笔法,说正而实侧,似侧而又正,从旁人品论、远近口碑中轻轻一点淡墨落纸,旋即收住,——实是侧中之侧。
  这是第二回。然后到了第六回,刘姥姥求见周瑞家的,周嫂子向她说了一段话——“……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姥姥惊异,凤姑娘现今大也不过二十岁,就有这等本事?)……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是人(任何人之义,作”世人“者非。)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这又是一点比先重了些的纸上着墨——是正?是侧?是侧中正?正中侧?又是旁人品论,上下口碑中“显现”了熙风这个异样出色的人物。
  而且,这是黛玉入府时一加“勾勒”之后,重加“染色”,前面用子兴一染,这儿用周嫂一染,——下面还有“三染”以至多少染……。这也就是“积墨”法,古来艺理是何等的精确而非玄谈臆说。
  说雪芹善用侧笔,不等于说他只用侧笔。正如周亮工所引尺牍中说的,虽多敲鼓边,鼓心也少不得击上几下。雪芹写熙凤的“鼓心点子”在哪儿?第一次是放在秦可卿之治丧上。
  有人说,秦氏之亡,原稿属于十二钗结局的最末一个,现行本反而在全书中靠最前了结她的故事,乃是雪芹的大改动,云云。拙见未敢妄言如何。只是觉得如果那样,给熙凤一大段正笔的文章则不知落在何处?若落在第十七回修建省亲别墅、准备接驾上,那太晚也太不对景了,因为那件大事涉及皇家的典礼,里里外外的百般职务,绝非一位深闺中二十岁少妇的掌管范围和“活动阵地”。这只要看看第十七、十八两回,就明白无误了。所以我说写秦氏丧殡,正为给熙凤一个巨大的“正笔”传写,不会太靠后才安排这一场面。
  说写可卿之丧是为了写熙凤展才,是不错的;但又不止是一味写她之才。要看雪芹运用的“衣纹”是如何的“稠叠”,着色傅彩是如何的深厚,则在这一大场面中可见其一斑。且看——
  一,秦氏病重,熙凤几次去探望,开解抚慰,深情密语。及病者亡,她尽全力治理丧事(这在当时是关系家庭声誉、社会舆论的极重要之一项礼仪)。每日凌晨即过宁府,到了灵前,致其敬悼,只听一棒锣声,熙凤坐于正中椅上,放声大哭!这是由衷的哀痛,具见熙凤本是一个感情至重的女子。
  二,秦氏临终,对熙凤说了些什么最为关切的话?雪芹用“托梦”之笔,叙她二人并无一字及于“私情”鄙琐之言,全是预虑预筹,大祸不日来临,家亡人散,如不早计,则子孙流落连个存身之地也将无有!熙风听了,“心胸大快”!——俗常粗心读者,不明雪芹语意,以为熙凤闻听此等不吉之言不应“大快”而应“大忧大惧”(果然,程、高本妄改为“心胸不快,十分敬畏”了),而不悟雪芹是写荣府男子竟无一人可与言此,无一人具此卓识,只知安富尊荣、醉生梦死,而独秦氏知之,并识自己为“脂粉队里的英雄”,如此知己切怀,故云“大快”。此正写熙凤的品格极不凡处。
  三,熙凤理丧,总结出宁府上下五项大弊端,借机革除,具有极高的“管理才能”。她因此对轻忽职守的家下人绝不宽恕,重责四十板,众人见她“眉立”,知其真怒了,不敢违怠。此写熙风之威严——正与上文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以及周瑞家的对姥姥的介绍相为呼应衬补(而她驭下之严也积怨甚深,又为她日后的命运预设伏脉)。
  四,在理丧中,因井井有序,成绩昭然,她又眼中无复一人,恃才自大,骄贵凌人,短处已显。
  五,在送殡之时,还又出了善才庵老尼施计、熙凤入套、受贿害人的事件,此又写她不学而短识,只贪小利而忘了罪恶(也为后文一大伏线)。这一面,是写她致命的最大缺点。盖雪芹极慕而深惜其罕见之才,然亦不讳其失误罪愆。此即脂砚斋所谓既具“菩萨之心”,亦施“刀斧之笔”之理也。
  著书立说之人绝不可以低估读者的灵智,他们不需“详尽”罗列,只须举一反三,自能参悟。我这儿只能草草简说,慧心的人已然看出:雪芹在那张“鼓面”上,是怎样选取“中心”与“鼓边”,怎样正敲与侧拂,怎样“单点儿”还是“连珠”或“迸豆”……,已可窥彩豹之寸斑,尝芳鼎之一味。古人赞才士之文采,谓之“梦笔生花”,其说至美至妙;但我谓雪芹那支奇笔,所生的岂止是花——那太娇弱单暂了,芹笔之所生,千汇万状,不只动人耳目,抑且撼人心魂。其“鼓音”之渊渊然,中有金石之声,钟磐之韵,铿锵鞺鞳,如闻天乐,“人间能得几回闻”?年纪小、阅历浅、文化低、灵性差的人,看《红楼》总只见那“繁华”“旖旎”,铺陈之盛,“情爱”之淫(浸淫泛渍之义),而不知一诵杜甫的两句诗——
  庚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
  这就会将真意味放过而只看见“热闹”了。
  顺便还需一说:秦氏丧殡这一大段,实际上是两面“鼓”音交鸣互响:一面鼓是凤姐之才干过人,一面鼓是丧仪之声势超众。两面鼓又各有其“心”、“边”、“击”、“拂”之奇致,如混为一面,就又失之毫厘了。写丧事,也觉用笔是侧多于正。例如写立鼓乐、设幡旌、请僧道、求诰封、叙路祭……,皆似正而实侧,击边以衬心。以我看来,真正的鼓心正击,却在以下几笔——
  一,未入宁府,先闻府内哭声“摇山振岳”;
  二,四十九日一条荣宁街,是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三,出丧之日,只见那大殡(仪仗全列)“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所以,要识雪芹的鼓音之妙,方能从《红楼》艺术中汲取有益的灵智营养,使自己的鉴赏水平不致为俗常的旧套陈词所拘所囿,那就会如禅家大师提示警戒所说的“失却一只眼”,而辜负了雪芹为我们留下的这个宝库。
  〔1〕请参看拙著《书法艺术答问》,专论此事。顺便提及一点《红楼梦》涉及书法也有二例,一次是众姊妹代宝玉写字搪塞贾政的盘查,写的是“钟王小楷”,钟繇是“章楷”的代表书家,王羲之是今楷的代表书家,二人正是魏晋时期书法由八分侧笔法过渡到楷书侧笔法的重要关键,彻底改变了篆书的中锋法。雪芹未必即有深意,而我们此刻寻味联系,却也饶有蕴涵在内。
  
  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有充分理由表明雪芹最迷中国长笛的音韵。
  香菱这个“傻丫头”,(林黛玉语),由一名被拐卖作奴的可怜女孩子,因进了大观园,一下子变成了诗人。她的启蒙师是黛玉,答问师是宝钗,讲论师是湘云——此三师也正是“《红楼》三部曲”的三个先后依次的女主角:香菱关系之重要可知。她“开笔”学作,题目是“月”,她试了三次,头两次“不及格”,而第三次就博得了大伙儿的奖赞。此第三首,中间颈腹二联最好——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无一字“死”在月上,而句句摄月之神魂。不过我这里不是要赏诗,是为了说明:一,这都是“伏脉千里”;二,这第五句“秋闻笛”与次句“夜倚栏”是宝玉、湘云异日重逢的暗示,这儿诗句好像是与唐贤的“长笛一声人倚楼”有其触磕、脱化的关系。此刻只为说一点:后半部中,还有因笛声而牵引线索的情事。当有极精采的抒写。若就现存八十间来讲,也还万幸地留下了两处写笛的妙文——
  其一回是史太君两宴招待刘姥姥。另一回是中秋夜品笛的正关目。第四十一回写婆子请示贾母,梨香院女孩儿都到了藕香榭,是否即开演:
  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就叫他们演罢。”……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
  要知道,在笙管笛箫合奏(术语叫“对”)中,管是主,但笛子才是挑大梁的,越远越听见它的“主角效果”。单单写了最被乐音打动的,一个是宝玉,一个却是刘姥姥——此诚所谓“雅俗共赏”,雪芹之笔,随处有其妙用,文不虚赘。
  再听第七十六回的笛声吧:
  这里贾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复入席换暖酒。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
  我要说,写闻笛的境界,写到如此简切,真可谓压倒所有笛诗笛赋。
  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在那种家庭中,老祖母也是文化教养中出来的,艺术审美能力极是不凡,她对绘画、陈设、衣饰、音乐的欣赏水准之高,雪芹是一笔不苟的。
  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半日,方知贾母伤感。
  你看,写中秋月夜闻笛;写到如此地步,也就写绝了!要欣赏雪芹的笔致之高,须向此等处寻味咀含。
  但我引来这些,也为多层目的,其一就是,雪芹的文境中,就有这么的一面,所以对中国的笛,也须略识其独特之点,方能深领雪芹文境独造之绝。
  请注意上引两例中,雪芹一再重用的,不是别个,乃是“悠扬”二字。悠扬也许还可写作“悠飏”。这是可以达远、升高、绵长、不尽的意境。这两个字,在“丝竹”队中,只有笛足以当之(管,豪迈深沉,但不能真悠扬。笙是绵密的和音,能悠而不能扬。箫更是幽咽如怨慕泣诉,与悠扬是两回事)。它最能及远而兼高揭入云。清诗家吴暻之句云:“头白周郎吹笛罢:湖云不敢贴船飞!”形容笛之意度,可谓一绝!但它也能吹来极幽极静极缓——即极其发挥“韵”之能事的兼胜。“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笛音愈远听愈妙。唐代音乐家李暮,在宫城墙外偷听暗记《冕裳羽衣》曲,正是一位吹笛的大师。
  中国笛子的妙音,出于竹与芦(膜),它发音特别嘹亮而富于“水音”;“滋润”之美在音中流溢(不像西方“钢管”那种音响音色),中国音乐也有丝竹大合奏,如《甘州》、《凉州》等高亢悲壮之曲,但笛子与笙管合奏,是和谐雅畅之音为主,它的乐曲不在于要激荡人的剧烈情绪,相反,它主要是让人得到一种空灵怡悦的享受——因此你看雪芹两次都强调:在天时气候的配合凑泊下,笛音是使聆者心旷神怡,烦襟涤尽。这种境界,也就是诗的境界。
  中国诗境的高处,是连“意”也无的,它目的不在于“表现”一个什么“主题思想”。当然,它也可以与表达思想结合起来,但从艺术的质素来说,那境界本身具有很高的“主体价值”,是一种中华文化的灵智高层造诣,是中华哲理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样,当我们读《红楼》时,除了“鼓音”的“中”“边”变化之美,也就享受到了“笛韵”的悠扬之境。雪芹之笔,总是带着那滋润心神的“水音”,又不喧嚣,不小家气(有的吹笛者吹得像啁啾鸟语,一片短促的噪音,而目为“能手”),其韵远而愈清,高而愈爽。
  这是个文境的大题目,但我只说了一堆“空话”,却不知道该当怎样“举个例子”来“说明”我那一番理论。因为这实在是一种空灵的感受,很难用文字“解说”,中国讲究“意会”,不可“言传”,禅家讲究断绝语言文字“障”,求当下领悟,——都是由于“难以言说”、“一说便不是”之故。
  勉强提个“例证”吧,在同一回与相连一回书文中,鼓音笛韵交相叠奏,其声动人醉人的,似乎可举第四十三、四十四两回精采的笔墨。让我们宁心净虑,抛开那些“先入”的杂言俗说,专一致志地来赏会雪芹这一大段文章——
  在蒙古王府本、戚序本这一型系的古钞本中,前回回后有一“回尾联”,写道是:
  攒金祝寿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
  只看这十四个字,便好极了,真是一派中华文境的气息与气派。这事由老太太要为凤姐作寿日引起,而且大户学小家,出个新花样“凑份子”。这一层,便写来原原委委,曲曲折折,真是引人入胜之至——如何召聚,如何分等,如何承奉,如何熙凤收集内藏“揭鬼”,如何丫鬟学会小家子话——直到尤氏最后把几份暗还了,包括周、赵二位姨娘“两个苦瓠子”,苦瓠子还不敢收……。只这一件,便写得如此好看煞人!——但你可领会到:这都是“鼓边”,一句过寿日“鼓心”还没打呢。一切齐备了,老太太新花厅上小戏等等,也都准备停当了,就等开戏了,这要击“鼓心”了吧?谁知不然!那宝玉却浑身素服,一语不发,出了园后门,跨上马,一弯腰跑下去了!
  自此,从园后门直到北门外,过了苇塘,找到水仙庵……,就暂别了“鼓音”,只听得悠扬的“笛韵”传入我们耳际心间了。你看,宝玉入庵,先就见的是洛神的塑像,引了曹子建的赋中名句,惊鸿照影,泫然泪下。也不言此皆何缘何故?井台一祭,只施半礼,茗烟跪祷,颇有小主人痴语高风——说的都是什么?是谁?总不点破——雪芹似乎存心要验验他身后的读者们,“智商”怎样?
  经过“说服”,主仆两个小傻瓜回来了,急忙换去了索服,往大西院奔去,远远就听得笙笛之音!——这是“鼓心”了吗?非也。只见玉钏廊下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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