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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路遥短篇小说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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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委书记正在铺床,看来准备要睡觉。冯国斌此刻的到来,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
一下,很快笑着迎上去,叫道:

    “哎呀!你这个家伙!黑天半夜像一头狗熊一样闯进来,把人吓一跳!怎搞的,忙得连
头发都顾不得理一下吗?”

    冯国斌牙一龇,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书记喝剩的半缸子茶里倒满
水,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嘴角上还粘了一片茶叶。

    张华端出糖盒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两块,笨拙地剥掉纸,把两块糖都扔进嘴里,一
屁股坐在沙发上嚼起来,看来他十分疲倦,暂时不想开口说什么。

    张华微笑着盯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圈椅里。县委书记个头高大,穿一套松松垮垮的
衣。大背头黑油油的;开阔的前额在灯下闪着光泽。他神态安详,给人一种学者印象。只有
那张被太阳黑了的脸,说明这是一个长期搞农村工作的人。

    他亲热地盯了一会冯国斌,才开口说:“大概是为停职的事来的吧?好一个‘黑煞
神’!地委的通知十七个公社都不敢顶,你这个灰汉给顶住了!怎么,现在吃不消了吗?”
书记从圈椅里站起来,点了一根纸烟,慢慢踱了两步,站定,表情很严肃地说:“其实,这
根本没啥了不起!当然,地委发了文件,我不能再发个文件和他们唱对台戏,这是组织原则
问题。

    不过,我心里倒希望全县十八个公社书记都像你那样给顶住!

    啥弄法嘛!农民的胳膊腿已经绑得够死了,连赶集也要限制、干涉,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不要紧张,我给地委记已经撒了谎,说当时考虑你们那里情况特殊,是我点头让你们维持
原状的,要停先停我的职!”

    冯国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动。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县委书记,随后干脆把嘴里的糖块一
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烟锅点着,狠狠喷了一口,才说:

    “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你的。停职我不怕!最多把‘乌纱帽’抹了,老镢把大概夺不
走!我今天主要是为吴月琴的事来找你的。”

    张华好像没听过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说:“噢,就是你们公社那个调皮捣蛋
的女知青吗?很有点名气。她又怎啦。”

    冯国斌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了解她。这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级出了事,你就一下子关
心到他的命运了。我缺乏的正是这点。粗手大脚地只顾工作,对同志、对同志的命运关心得
太少了……关于吴月琴的详细情况我就不说了,今年的大学招生已经完毕,但地区师范学校
的招生刚开始,你能不能给文教局写个条子,你不要去,我拿着去找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
照顾一下,把吴月琴推荐去。她多才多艺,品行端正,在我们的土圪劳里窝了六年……唉,
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糟践人才的!”

    张华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黑煞神”说话这么温情。

    县委书记也不再追问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笔,写了一个便函递给
冯国斌。

    冯国斌拿起这页纸就起身,张华让他再坐一会也不肯。书记深刻了解他的这位脾气古怪
的下级,也不强留,便用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头,送他到大门口。一路上,书记问他
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对他说。冯国斌抬起头,严厉地盯着他,说:

    “最重要的是上地区给咱把‘高征购’顶住!上面那几位老爷头昏了,好像不是农民养
的,把农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鲁的话引得县委书记仰头大笑了。书记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铁疙瘩般的肩头,
说:’看你呆头呆脑的,可总是一下就提到壶系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不过,老冯啊!

    你可不敢什么事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啊!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个共产
党员!”

    冯国斌在县委书记的臂弯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五

    经过昨天晚上一场感情的大激荡以后,吴月琴的内心平静了。她的一切看起来还是老样
子,但精神上却经历了一次庄严的洗礼。她从运生和运生的妈妈身上,看到了劳动人民的高
贵品质。这些品质是什么恶势力都无法摧毁和扭歪歪的。

    这些泥手泥脚的人,就是地做人的师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对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
己在这不公平的遭遇中认真生活,以无愧于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乡亲。她要一生一世报答这些
深情厚谊!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双春波荡漾的眼睛一夜间变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条为了
在寂莫无聊中寻求刺激而胡乱做成的所谓“吹鼓手裤”,悄悄寒到箱子底下,换上了一身洗
得发白的蓝学生装。

    早晨,她去井边挑水。杨立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几乎是对着她喊:

    “哎呀!小吴,你知道不,冯国斌为咱社的自由集市问题塌台了!地委已经停了他的
职,叫他检查,他又不检查,人家工作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连夜骑了个车
子直奔县上,大概是抱张华那条粗腿去了!哈,还留了个条子,说今早上就回来呀!看慌成
啥了!他前几天不是还板着脸刮你吗?现在轮到人家刮他啦!”

    吴月琴看见他对别人的不幸如此幸灾乐祸,心里气愤极。

    平时他不是对冯书记那么尊敬和恭顺吗?老冯现在倒了霉,他就变成了这么一副嘴脸!

    杨立孝原以为吴月琴听了他的话一定会笑逐颜开,想不到她那么厌恶地对他板着脸。他
感到秀不自在,抬脚晃手地走了。

    吴月琴咬着嘴唇,怔怔地立在井台上,忘了打水。前几天她已经听到了关于老冯的情
况。她当时认为老冯这个硬汉子是不会屈服的,别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么不了。现在她听说
冯书记本人也为这事慌了,并且连夜骑车上了县委,感到非常吃惊。

    上次老冯虽然训了她一顿,但她不记恨。相反,后来细细一问味,她反倒在心里尊敬
他,虽然第一打交道,又那么不和气,但她马上感觉到这是一个直心肠的好人。她喜欢这种
性格的人。她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什么话都可以倒出来。她又想到这个没明没黑地为老百姓
操劳,像一头又倔又吃苦的老牛,还得时间两只角顶碰各种各样的压力。他目前倒了霉,但
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而倒霉的人活该!

    他是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这样的打击。他是为大家受了苦。而他现在的心情又这
样焦灼,说明事态也许已经很严重了。她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对他
太不礼貌了。她强烈地产生了要向他道歉的愿望,并且也想给他说些宽心的话,叫他不要熬
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边的!

    她吃完早饭过了好一会,估计老冯大概已人县上回来了,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她到了公社,却扑了个空。老冯没回来。事情是不是真的严重了呢?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门洞,忍不住向通往县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为什么,他固
执地想很快见见他,给他说几句宽心话,好像她的几句话就能把厄运中的冯书记救出来。

    她索性顺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气地想:如果能把脚下这颗小石子一脚踢到前
边那个小土坑里,冯书记就会马上回来;如果踢不进,今天就不回来。于是,她就提心吊胆
地躲这颗小石子,真的像这颗小石子能决定冯书记回来不回来似的。

    小石子没踢到土坑里去,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返回去,却发现远处拐弯的地方
闪出一辆自行车。她紧张地盯了一会,高兴得咧嘴一笑,是老冯回来了!她心里想,刚才说
错了,应该是小石子踢不进土坑里,冯书记就马上回来。

    满头大汗的冯国斌看见吴月琴,从车子上跳下来,毫异而兴奋地问:

    “你在这里干啥呢?”

    吴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直率地说:“我在等您!”

    “有什么事吗?”冯国斌撑起车子,问。

    “没。冯书记!我想……佻不要熬煎!您没错!您是好人!

    您放宽心!您……”她原来准备好的一摊话,此刻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她甚至忘了
首先应该为上次的事给他道歉。

    但是,冯国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经全部感受到了这个女孩子的一片赤诚之心。
他抹了一把黑汗滚淌的脸,温厚地看着她,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湿润润的。他感动地想:

    “这个女孩子是多么需要人安慰啊!可是她却安慰别人……

    他略微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你回去很快准备一下,到地区师范学校上学去。我这次到县里,就是专门为你办这事
的。”

    吴月琴的脸一下子变得很苍白。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她脑子轰地点着了一团火!啊,
几年来,谁告诉过关于她的好消息呢?作梦也梦不见会有这么好的事!她吃惊地站了一会,
一转身,双手捂住脸哭了。

    冯国斌望了望她剧烈耸动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头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默然地把目光投
向黄绿相间的远山。

    吴月琴转过身来,捂着脸的双手垂落了,语气坚定地说:

    “不!老冯,我不能去!我看见了您的一颗纯正善良的心!

    正因为这,我不愿让您为我受连累!您目前的处境这么困难,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
又要利用这事做文章,说您为我走后门……再说,我也不愿用这种方式去上学,以改变自己
的处境;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心灵,自己的努力,去争得自己的进步和前程,您答应
我吧!我已经决定了。”

    冯国斌听完她激动的表白,脸上顿时显出庄严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来回走了
几匝,然后站定,望着等待他作出回答的那张激动的脸,说:

    “如果因为前面的理由不去,这完全用不着你操心;如果是因为后边的理由不去,那我
没有话说。但是,我要对你说,孩子,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你做点事,以弥补我以前对你的
不能饶恕的过失。但我又是多么愿意听到你后面所说的那些话啊!是的,一个人能这样想,
就是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开了真正的一步!”

    “老冯,您的这些话我会记着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应我吧!”

    冯国斌黑苍苍的脸上露出了父亲对儿女的那种满意的笑容,说:

    “那好吧!咱们回去。”

    他推着自行车,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着升高了的太阳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
他们面前展现出一派斑谰的色彩。人们用心血浇灌的果实已经成熟——收获的季节就要来临
了!

    两年以后——一九七七年。

    又是一个秋收的季节。吴月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同时,
冯国斌也提为县革委会的副主任。本来,老冯的调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着没办手续。

    他要等着吴月琴。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黄灿灿的阳光照耀着五彩缤纷的田野。人们在公社的院子里围着
眼邓将出发的吴月琴。已经当了爸爸的运生,兴奋地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台上——他要亲自送
吴月琴到县城的汽车站去。村里的人几乎都来送她了。媳妇们和老婆婆们争相拉着她的手。
抚摸她。学校的孩子们舍不得吴老师,一个个哭得眼泪汪汪的。吴月琴把运生媳妇怀里的娃
娃亲了又亲,然后伏在运生妈妈的胸前哭了。运生妈妈抚摸着她的关发,老泪也像断了线的
珠子往下淌。

    冯国斌走不进入圈里,站在门台上吧吧地抽着旱烟,握烟锅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吴月琴看见了他,快步跑过去。

    她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泪珠,笑盈盈地看着了。她从黄书包里抽出一个封着的纸卷,
双手递到他面前,说:

    “老冯,这送您留个纪念吧!您还记得两年前我给您念过的一首儿歌吗?您一定记得!
我就是根据那首歌的意境画了这张国画。多年不画,手笨得要命。画得不好,您不要嫌!这
是我的一点心意。”

    冯国斌接过这卷画,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满怀厚爱地
瞥了她一眼,像父亲对出远门的孩子那样嘱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别感冒了;到了北京不
要忘了给我写信。”

    “一定。”

    “好,再见。”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转身走回自己的房子。吴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
不愿亲眼看见她走——这些事上,也表现出他那特殊的脾气!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
间房子,便向拖拉机那边跑去了。

    冯国斌回到屋子,背抄着手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窗前。他听见拖拉机发动了,走了,远
了……

    现在,他打开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然后退后几步,点着一
锅烟抽着,长久地盯着这幅画:苍劲的青松,挺拢在蓝天白云之中;树下一朵小小的红花,
开得正艳。画的左侧,秀丽的草书竖写着一行字:青松与小红花。匆匆过客

    天还没有亮,我就急忙向汽车站赶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灰暗的云层在头顶静静地凝聚着,空气里满含着潮湿。凭老经
验,看来另—场大雪就要降临了——真的,快到汽车站的时候,觉得脸上似乎已经落了一颗
冰凉的雪粒。我的心情沉重了。明天就是春节呀!要是再下一场雪,班车一停,回家过节就
根本不可能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车站候车室。

    我的心立刻凉了。自以为今天来得早,实际上大概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只见候车室里已
经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乱得像一个集市。

    失望中,我赶忙把目光投向售票处。

    在802次的售票口,我看见车次牌上用粉笔写着:增加一辆车。

    一种难言的兴奋涌上心头,我笑了。我觉得我是面对着我的老伴和孩子们笑的。好!今
天大概能回家去过春节了。

    当我正要赶过去排队买票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微弱而苍老的声音:

    “哪位同志行行好,给我买一张去桃县的票吧……”

    这声音是绝望的,似乎不是对着某一个确定的人,而是对所有在场的人发出的一种求援
的呼唤。

    同情心使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只见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蜷曲着一位老人——正是他在
反复喃喃地念叨着刚才我听见的那句话。他衣服虽不十分破烂,但蓬头垢面的,并且看来身
体有病,使得面容十分苍老和衰败。不像是乞丐,因为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买车票的钱。是串
乡说书的民间艺人吧?但又不见带着三弦。我想:总之,这大根是一个无力去排队买票的
人。

    当我认真朝他脸上看去的时候,我才认出这是一个盲人!

    我顿时感到一种愤愤不平了。当然我首先气愤这个汽车站——竟然不能解决这样一些完
全应该解决的问题。但我更气愤这个候车室里的人。在这些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肯为这不
幸的老人帮忙的!

    这种庄亚的思考当然首先感动了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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