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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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不即回答,左右顾视东宫侍从。太子丹立即会意,轻声吩咐:“都退下!”
估量着所有远避的侍从,无法听得清他们的谈话了,荆轲才说:“田先生临终嘱咐,禀告太子:‘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太子丹一时还不解这两句话的意思;然后,心中像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闪电,一切都弄清楚了。
而弄清楚了,他反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只为了自己的一声叮嘱,便以死明志么?“田先生,太胶柱鼓瑟了!”他目瞪口呆地说。
荆轲冷冷地答道:“田先生遗言:‘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太子,你对田先生,既不深知,亦不深信,然则出以那样隆重的礼遇,叫田先生怎能承受?”
这一下点醒了太子丹。他仿佛觉得有一面磨得雪亮的铜镜摆在面前,照得他里外通明。逾格的荣宠使得田光感到必须有所报答;而欲有所报答,却又以被疑的缘故,难以为力。因此,逼得田光必须以最有力、最彻底的手段来表示他的真心、他的负责——他已切切实实地表示了,他是个绝对负责的人,所应诺的话一定可以做到,他不会泄漏国之大事,他也不会谋国不忠,所以他也不会举荐不实。
于是太子丹被感动得涕泗滂沱,哭倒在地,望着田家所住的方向——东宫之东,一拜再拜,遥致敬礼。
东宫的侍从不知出了何事,只觉太子丹举动大异,不可解释,但亦不敢走近来探询,只相顾惊愕,保持戒备。荆轲看见这情形,觉得已引起宫廷过多的猜疑,传入民间,会出现离奇的流言及无谓的惊扰,大非所宜。于是,劝解着说:“请太子节哀,镇静自处,以成田先生的遗志。”
田光的遗志是什么?是谨言慎行,以处大事;是重用荆轲,自救图强。从眼泪中流泻了哀痛,自觉方寸之间,反而灵思湛然的太子丹,很快地作了一番反省,认准了他今后应该走的路。
于是,他收拾涕泪,发出低沉的声音:“荆卿!田先生、你、我,是生死的交情,绝无仅有的遇合。从此以后,你不须拿我看做太子,你拿我当成你自己。惟有如此,你我才能无负田先生于九泉之下!”
荆轲震动了!田光一死所生的影响,以及太子丹情感的肫挚,都超乎他的想像。同时因为太子丹逾份的推心置腹,也使得他有着不胜负荷的感觉。
但是,那是不可逃避的了。无论为田光、为太子丹,或者说为他自己,都必须咬紧牙关,准备承担加在他双肩上的责任。“太子!”他轻轻地答道,“荆轲知所以自处。请释虑!自今日起,此身已非荆轲所有。”
“我为燕国,先谢荆卿!”
第二章入秦之计(5)
太子丹肃然下拜,荆轲回礼。两人在此一拜之中,订下了生死不分的交情,也建立了荣辱与共的关系。
然而他们还没有工夫去作任何进一步的交谈;太子丹急需要做的事,是料理田光的身后,传命东宫舍人,为田光发丧,厚恤他的家属。
于是,以一介庶人的田光,身后的哀荣,过于士大夫。他在民间本是位极受尊敬的人物,现在复由东宫主持丧事,因此,田光之死成了燕市的一件大新闻,奔走相告,或来助役,或来哭奠,田家所住的那条街上,素车白马,终日不绝。
但是田光之死,在燕市也成了一个难解的谜,何以太子丹突然亲临田家访问;何以田光奉召入东宫的第二天便饮剑自刎;何以太子丹亲自为田光料理身后,并且抚尸痛哭,哀伤逾恒?这些都是燕市的人所百思不解的。
因此,田光出殡下葬的那天,来执绋的人特别多;一半是为了向这位可敬的老人致最后的敬礼,一半却是为了好奇,想从太子丹的表情中,解答存在他们心中的疑团。
出殡的那天,刚在一夜大雨以后;清晨灰黯的天空,还飘着密密的牛毛雨,加上刺骨砭肤的西风,实在是个宜于躲在屋子里的天气,但是早就准备来送殡的人,十之八九还是一大早就来了。
灵车在泥泞的道路中,艰难地进行着。执绋的人,以太子丹为首,荆轲其次,踩着泥浆,吃力地护持灵车。凄凉的挽歌,前后递相应和;在歌声消歇时,听不到一丝人语,只有发自泥浆中的叽吱、叽吱的车轮和足步声,以及嘤嘤的啜泣声——偶尔有人因抽噎难忍,不自觉地哀声长号,像把刀样刮在心头上,真个可以叫人魂飞魄散。
太子丹清俊的脸完全变了样,脸色灰败,双眼通红,颊上纵横的水渍,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但是,荆轲不同。他原来就是个喜怒哀乐不形于颜色的人;这一天,更由于过度的悲痛,使得情感麻木了,因此,他的脸上除了茫然以外,别无表情。
正午时分到了墓地,棺椁下葬,太子丹亲手将田光用来自刎的那把铜剑放入墓中,然后铲下第一铲土;执绋的人一齐动手,很快地堆成一黄土——植碑封识是以后的事;等田光的家人,向吊客们一一磕头致了谢,初步的葬礼,便算是完成了。
于是东宫舍人启禀太子:“请命驾还宫。”
“喔。”太子丹定一定神,抬眼张望,找到荆轲,走近他身边说,“荆卿!与我同车,如何?”
“嗯,嗯!”荆轲从迷惘中省醒,觉得绝难就此舍田光而去,因而答道,“多谢太子。请先回宫,我还要陪伴田先生。”
“人死不可复生,何况幽明异路。”太子丹伸手抚着他的背,用低沉而充满了无限关切的声音说,“我要用你劝我的话来劝你:请你节哀,镇静自处,以成田先生的遗志。”
“是。田先生的遗志,我决不敢忘。”荆轲神情肃穆地回答。
“那么,走吧!”
这实在是件难事。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心里乱极了。太子,请容我在田先生墓前,静静地想一想。”
太子丹决不愿做任何怫逆荆轲意思的举动;既然他如此坚持,便不敢勉强,只问:“然则何日顾我深谈?”
“我在旅舍待命。”
“好极了!不过‘待命’二字,忒嫌言重;明天一早,我来奉访。”
“不,不!”荆轲赶紧辞谢,“太子切莫如此。太子的身份,不宜轻出;惊扰民间,非爱护黎庶之道。”
“责备得是。那么,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你。”
“是。”荆轲躬身应诺。
太子丹回宫了,送葬的人也都纷纷离去了,只剩下高渐离陪伴着荆轲。
他们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已结下了极深的友谊。在感情上,荆轲也许对武平更来得亲厚些;但是,在理智上,他不能不认为高渐离是个更能了解他,并且可共心腹的朋友。
从田光死后,这是高渐离第一次得到一个与荆轲谈话的机会,“真想不到!”他黯然地说,“田先生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唉!”荆轲报以长叹,望着高渐离嘴唇翕动,仿佛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心中也存着极大疑团的高渐离,忍不住说了一句:“外间对田先生的自刎,猜测纷纭;荆兄,你可曾听到?”
“外间的传说我不关心。”荆轲捏紧了手,用力挥一挥,“我只关心我自己。”
这话的意思,绝不可照字面去解释的;高渐离深知他说话常用独特的语法来表示与众不同的见解,所以只投以一个期待的眼色,别无反应。
果然,荆轲又接着说了:“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仔肩,过于沉重,不知何以报答一死一生?”
“一死自是指田先生;一生呢?太子?”
“是的。”荆轲凝望着不远之处的田光墓地说,“田先生为了激励我,不惜捐躯。然而——唉!”他本想说,田光之死是不必要的;但话到口边,忽又咽住,以一声长叹,寄托无限的无奈。
高渐离完全无法想像,何以田光为了激励荆轲,必须捐躯?不过他已猜到,太子丹那样礼遇荆轲,必是出于田光的全力保荐。不知多少次,他见过田光对荆轲的激赏;也不知多少次,他听过田光指陈天下大势;更不知多少次,他想像着荆轲会获得重用,大展长才。因此,荆轲终于能跟太子丹在一起,说来并不是一件意外之事。
但是,想像归想像,现实归现实;久存的希望一旦实现,无论如何不免于惊喜之感。
于是,高渐离的痛悼田光的哀伤,为庆幸荆轲的际遇的欣喜所代替了。
“荆兄!”他兴奋地说,“你朝前看!”
荆轲真个仰起头来看,前面一列萧萧白杨,独有一棵苍翠欲滴的贞松擎天而起,格外挺拔。
“看什么?”他茫然地问。
“你看那棵松树,那就是你,是栋梁之材。移入庙堂,尽其大用;那些白杨少了个朋友,会觉得寂寞——但是,它们乐于忍受这份寂寞,因为出了个栋梁之材的朋友;它们也老早就准备着忍受这份寂寞,因为它们早就看出这位朋友是栋梁之材,迟早必入庙堂。”
这譬喻,在荆轲听来包含着许多意思,一时无法细细分辨,只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高兄,你莫不是以为我会忘却贫贱之交?不会的!”他指着前面说,“若非白杨的护卫,替那松树挡风挡雨,怎有今日的凌云之势!”
“荆兄!”更不安的是高渐离,他紧握着荆轲的手,使劲地摇撼着,“你误会了!你误会我有怏怏之意,可真是屈了我的心。说真的,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有丝毫异心?不过,我有句肺腑之言,富贵不忘贫贱,只可施之于私室;庙堂之上,切勿汲引私人!”
第二章入秦之计(6)
荆轲细看着他,一脸的庄严虔诚——不错,他的话确是肺腑之言。一年多的相处,几乎无日不见,而且到今天才发现他有如此公忠体国、爱人以德的德性,可真叫荆轲在惊奇以外,不能不深深感叹知人之难!
于是,他也以同样庄严虔诚的态度答道:“谨受教。”
“还有句紧要的话:哀戚最足以坏大事,既当大任,要有开阔达观的心情,才能举重若轻。”
荆轲沉吟了好一会,眉眼渐渐舒展了,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显然,他接受了高渐离的劝告,并且已经做到了。
“好了,回城吧!”高渐离以愉快的声音说。
两人策马回城,到了旅舍,刚坐下休息不久,太子丹遣人送了食盒来给荆轲;还有两名艳姬随侍。
店家赶紧前去通报,荆轲颇感意外,而且觉得有些难以处置。
荆轲的心情,虽已接受了高渐离的劝告而趋于平静,却终究还缺乏饮酒作乐的兴致;而且,“田先生刚刚入土,应志哀悼;太子的举动不合礼!”他问高渐离,“该怎么办?”
“把太子的馈赠退回去,一样也是失礼的。”高渐离劝他,“不如先接受下来再说。”
那些食盒都已捧了进来;两名艳姬,直入荆轲室中,盈盈下拜,齐声说道:“奉太子差遣,特来服侍荆先生。”然后,她们自己报名,年长的一个叫夏姒,较幼的一个叫季子,都是卫国口音。
事已如此,荆轲只得厚犒使者,遣了回去。夏姒和季子便摆设食案,准备打开食盒,铺陈酒馔。
“慢慢!且先放着。”荆轲大声阻止。
夏姒和季子不敢再动手,静悄悄地站在屋外,却都窥伺着屋内,听候呼唤。
荆轲对着食盒发愣,不知做何处置?就这时候,武平闯了进来。他在田家帮忙办丧事,干的都是费气力的粗活;每天事完了,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带着一身臭汗回家吃自己的饭——这天看见荆轲哀伤过甚,等田家事毕,匆匆赶来探望。看见荆轲的神色,不由得发问:“怎么了?大哥!”
“你看!这么多食物。吃又吃不下,怎么办?”
“嗯!”武平咧开大嘴,仿佛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似的,“有东西怕没有人吃,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吃不了,送人。还不好办吗?”
“快人快语!”高渐离抚掌笑道,“荆兄,别发愁了,就交给武老平去办吧!”
“对!”荆轲被提醒了,“去分给那些孤苦无依的穷朋友们吃,也算是为太子造福。”
于是武平找到店家,弄了几个人,抬着食盒去周济里巷中的贫民。留下少许,由夏姒和季子侍候着荆轲和高渐离吃了;收拾食案,点上灯来,又闲谈了一会,高渐离作别而去。
“荆先生累了一天,怕是倦了,可要安置?”夏姒温柔地问。
“还好。怕是你们俩要睡了?”
“我们在宫里都睡得极晚。”
“喔。”荆轲问道,“你们原是在东宫的?”
“我在东宫当差。”夏姒指着季子说,“她是公主身边的人。”
公主身边的人,何以遣来伺候?荆轲有些不解,不由得看着季子问道:“是谁的意思,遣你到此?”
“太子的意思。”季子伏地答道,“太子特意要觅卫国人来服侍荆先生,跟公主商量,派了我随夏姒一起来听候差遣。”
“难道宫中只有你们俩是卫人么?”
“还有。”夏姒答说,“光是东宫就有十几个。”
“然则何以还要到公主那里去借人呢?”
夏姒看着季子笑道:“因为季子长得最美。”
季子娇羞地笑了,也有着几分得意;然后顽皮地说:“荆先生,你别听夏姒瞎说。她不好意思说自己长得最美,故意拿我作个幌子。”
语气神态,娇憨如画,荆轲忍不住破颜一笑——那是田光死后,第一次在他脸上出现的笑容。
“你们都长得极美。”他说,“我这个卫人,与有荣焉。”
“荆先生的口音,却不似卫人,”夏姒说。
“我先世是齐人,家中都是齐鲁口音;所以生长在卫国,却不会说卫国的话。”
“这跟我们正好相反,说的是卫国话,却连卫国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不是正好相反。跟荆先生的情形是相同的。”季子纠正夏姒的话说。
“怎么说是相同?”
“荆先生生长在卫国,说的不是卫语。我们生长在燕国,说的也不是燕语。岂不是情形相同?”
夏姒无话可答。荆轲想了想,果然不错;喜爱季子的慧黠,不免另眼相看了。
于是他问:“你今年十几?”
“十六。”
“父母呢?都在这里?”
“没爹也没娘。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怜!”荆轲为之恻然,“就没个亲人么?”
“有啊。”季子仍是一副少小不识愁滋味的娇憨神情。
“谁?”
季子欲语又止,看了夏姒一眼,终于还是摇摇头不答。
这态度诡秘得很,荆轲忍不住追问一句:“怎么不说?喔,”他突然醒悟,“莫非有了……”
“不是,不是!”季子乱摇着一双白白的小手,不让他说下去,“荆先生,你莫瞎猜。我有个亲人,说出来夏姒会笑我不识羞,胡乱高攀。”
夏姒倒真的笑了:“你说你的,扯上我干什么?”
“对了!”荆轲替她们排解,“你们是好姊妹,夏姒比你长,是姊姊,不管你说什么,绝不会笑你的。”
“那我就说。公主待我像亲人一样。”季子的声音充满了骄傲和愉悦。
“原来是这!”夏姒有些爽然若失似的,“谁不知道你在公主面前最得宠?”
“那好啊!”荆轲替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