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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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擦手。首长咽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绢,这才将脸转向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脸问:“你是厂里的什么人物?”
党委书记替他回答:“首长,他是厂办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华勋。他父亲是解放前咱们兵工厂的有功之臣,四七年牺牲了。那时他刚一岁多。”
首长仍不动声色地相着他脸问:“这么说你是烈士子弟罗?”
他刚欲开口,厂长又抢先替他回答了:“对对,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厂长一边说,一边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开尊口,别惹首长不高兴。他明白,书记和厂长,都是为他好。因为首长在视察过程中,已发过了几次火。
首长又问:“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工人们已经穷得连几米铺地革都买不起罗?”
这一问,使书记和厂长一时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蝉,不敢替他回答什么了。其他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觑,空气一时仿佛凝固了。
他犹豫一下,也用肯定地口吻说:“对。情况正是首长理解的这样。尤其这一家,生活更困难。”
“厂里像这一家生活这么困难的工人,还有多少?”
“少说有几百户。”
首长不再问什么了。又抓起一个土豆,若有所思地剥着吃。比吃第一个土豆下口慢了。
于是书记说:“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这土豆是厂里开了片荒地自己种的,很沙,也很面。”
于是厂长双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给大家。
于是大家都默默地剥着吃。偶尔有人小声说,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华勋没接土豆。
他若接,就不够分的了。当然他没接,并非因为不够分,而是心里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着,一个少女回家了。她见满屋子人,显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见小盆空了,一个土豆也没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里懵懂。
章华勋从旁低声说:“咱们把她家的午饭吃了。孩子下午还要继续上学呢!”
屋里的空气顿时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没吃完的,窘态万状地,将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惭愧地放回了盆里。
首长的秘书尤其窘尤其惭愧,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别废话了!”--首长打断他:“你给我到县里去买馒头!买包子!买烧饼!买挂面!要多多地买!开车去!限你十分钟内买回来!。。”
秘书二话不说,拔腿便走。
首长蹲下,双手轻轻拉住那少女的双手,端详了她片刻,张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却咽回去了。首长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从内衣兜掏出钱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又脱下呢大衣,撸下手表,一并放在炕上。
首长一言不发,谁都不看,拔腿往外便走。
众人默然,肃然,一个个悄没声息地跟将出去。门外蹲着一个人,正是五十多岁,胡子邋遢,面色黑黄的“钳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当时读高中,住校。
首长发现“钳工王”,脚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钳工王”身前去问什么话,但犹犹豫豫的,又将目光从“钳工王”身上转移开了,撇下众人,独自踽踽前行。
章华勋注意到,首长眼角挂着一滴泪。
他问“钳工王”:“你怎么见家里有了客人,就连家门都不进了?”
“钳工王”袖着双手,头也不抬地嘟哝:“日子过成这样,没脸待客。更没脸见什么首长。”
那时刚过完新年,离春节还有半个来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阵北风啸过,卷起一团雪,将首长瘦小的身影几乎完全裹没了。。众人怕首长冻坏了,有的在拦车,有的脱了自己的大衣追赶上去。。
春节一过,刚到三月份,上级出其不意地下达了文件,批准“三二三”厂转产。并批准可以行使如下企业自主权--合并、被兼并、合资、拍卖,乃至宣告破产。
这一文件使全厂干部职工着实地欢天喜地了一番。仿佛那文件本身即是一剂灵凡妙药,足以使该厂起死回生似的。
公正而论,三千多被叫作“蛾子”的军工厂的工人们,并非一个个皆是穷而精,一门心思坐等国家拯救的人。有一个时期三千多人下了班几乎人人都去摆摊儿“创收”。但是全县城才十几万人,是个穷县,忽啦啦剧增了三千多摆摊儿的,别的百姓还做不做小买卖小生意了?“改革开放”十几年来,老百姓终于获得了被允许做小买卖小生产的“特权”,一旦受到来自三千多“三二三”厂的工人们的巨大冲击,矛盾发生了。由发生而渐渐激化了。“三二三”厂是军工帮,又使这一矛盾似乎带有了影响军民关系的性质。于是县里的领导们,紧急会晤厂里的领导们。最后解决矛盾的办法是--在县城边上,辟出一块场地,专供“三二三”厂的三千多工人摆摊设位做小买卖小生意。三千多人,形成了一处规模极庞大极壮观的民间贸易市场。但是县里的居民们,定了同盟之约似的,几乎都不到那市场去买什么。因而那市场的情形往往是只见卖家,不见买主。三千多人的工资水平都很低,消费水平更有限得可怜。人人都成了卖家,县里的居民也不去买,买卖状况是那么冷清也就可想而知了。往往是捱到天黑不得不收摊儿时,以我家的萝卜,换你家的白菜,或以你家的小葱,换我家的大蒜罢了。
章华勋和工人们的关系都挺不错。那时他常想--怎么着肥水也别流外人田啊!买菜啦,买小东西啦,他一向去那市场。但工人们都不好意思收他钱。几元钱的东西,关系都挺不错,能好意思收他钱么?几次以后,连他也不去那市场买菜买东西了。
不久那市场自行解体,又成了一片空旷地。有许多工人非但没为自己的家庭“创”什么“收”,反而还赔了钱。都道是买卖卖卖,有赔有赚,赔赔赚赚。可对每月工资只能拿到手一百七十多元二百来元的百分之六十的他们,一个月内赔个一百来元,就足以赔得他们胆颤心寒啊!
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盼头,盼着什么效益好的厂来与他们合并,盼着什么财力雄厚的大公司来兼并他们,盼着有外商来支持本厂的转产。在盼的过程中,并未停产,还一如既往地造枪。总不能停了产盼着啊!他们普遍都有这样的觉悟。一边生产一边盼,仍月月圆满完成国家下达的生产指标。。
有一陈子,厂里的头儿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公关先生,从早到晚忙于接待,忙于引领着来宾们四处参观,一个个介绍起厂情厂况来,都变得能说会道了,当然,还要陪宴。既陪宴,也就还要陪酒。常都喝得红头涨脸的。厂里的工人们,不像别的厂别的企业的工人们,看见了知道了就来气,就恨,就骂娘。恰恰相反,他们高兴。知道厂头们是在忙于为厂找“婆家”,为工人弟兄们找出路。那一阵章华勋最忙,跑前跑后,忙得一天到晚顾不上回家。而他和厂头们一旦消停了,不在会客室里而在办公室里了,工人们的情绪便低落了,有人便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了。。
终于有一次几乎就让工人们盼出头了--国内某公司意欲接手改变“三二三”厂的命运了。意向书已签定了。消息不胫而走,已经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工会主席已经向车间主任们下“毛毛雨”了,说不久将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表决重大选择了。。
但后来摸清了对方们的牌路。。他们并不诚心改变“三二三”厂的命运。他们的动念在于据说国家将会贴补的三千多万“企业破产安置费”。一旦三千多万到手,他们便宣布“三二三”厂破产,用一千多万打发工人们回家,余下的一千多万,岂非得来全不费工夫么?正所谓“醉仇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险些既成事实,上一次空前大当!工人们一怒之下,揍了那些“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家伙们一顿,并烧毁了他们的一辆“凌志”。他们想告,想要求赔车,但惹恼的不是三十名三百名工人,而是三千多名工人。这个数字使他们畏惧,没敢告。。
经历了那一件事,领导也罢,工人也罢,似乎全都明白了--他们的厂不是俊俏媳妇,没人愿娶!县里自是没有魄力接受的。两亿多元欠款,县里若接收了,猴年马月才能替厂里还清啊!省里也没一家企业或集团公司有胆量染指“三二三”厂。除了两亿多元欠款,还有三千多工人转产后的再就业问题呐,还有四千多退休工人的劳保福利问题呢,还有工人子女的就读问题呢!“三二三”厂是企业社会化的一个典型。
好事多磨。现在,厂是终于“嫁”出去了。用词更恰当地说,是卖出去了。卖给香港富商了。合同一年前就签毕了。并且公证了,具有法律性质。前几天,香港富商派全权代表来正式接收工厂了。而也直到前几天,章华勋才明白,按照那合同,全厂四十岁以下的工人,只有百分之五十经过严格考核,方能重新被招募为合工。其余百分之五十的工人,只有一个选择--领取几个月的辞退金,回家另谋出路。而四十岁以上的工人,只能照顾性保留
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得领辞退金回家!也就是说,全厂三千多人中,将有半数以上陷入失业困境。
这合同是前任厂长签的。当时人们皆因厂终于被“嫁”出去了而高兴。仿佛人人自己都是“老大难”女子,终于被“嫁”出去了一样庆幸,一样喜出望外。所以也就没谁真正关心那合同的详细内容。前任厂长签完那一份合同不久,香港方面就汇来了款,于是全厂工人都补发了工资。那一天一些年轻的工人们,放了鞭炮,扭起了秧歌。这之后不久,前任厂长调到省里当什么厅的副厅长去了。还带走了几个人,都是了解合同内容的人。从此,那合同就在保险柜里存放着,没谁再去多想它。连新任厂长章华勋也不曾多想到它,更不曾打开保险柜看它。他认为,自己这个新任厂长,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位过渡厂长。而过渡时期又是很短的。香港人一来,自己将这个厂一交接清楚,自己这个厂长也就等于自行的废黜。连自己的去留或任用,都将听香港新厂主的安排,他哪里还有那种打开保险柜取出合同文本细看的好奇心!。。
他是在收到一份电传后才命秘书取出合同文本的。那是一份很普通的电传。文字极短,通知全权代表何日到达而已。他看那合同文本时心理很特殊,似乎有几分不情愿。有几分被迫。似乎与自己的命运紧密相关,又似乎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对这个厂有深厚的感情,却对自己的去留持无所谓的态度。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学费全由岳父母包管了。岳父母都是离休的师级干部,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儿子的大学和岳父母安度晚年的干休所在同一城市,使他们夫妻俩简直半点儿都不必为儿子操什么心。至于他自己,他的几名当“总裁”当“董事长”的大学同窗,已向他发来了又郑重又诚挚的邀请信,希望他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当位副经理什么的。许下的月薪也是很可观很令他满意的。何况,他这位厂长,并非上级红头文件正式委任的。厂都将不厂了,还委任的什么厂长呢?说得体面点儿,是“代理”厂长。说得不敬,其实不过是短期的“维持会长”。在这个厂还没被接收前,总得有个人临时维持着不是?不能叫人家来接收一盘散沙无首人群吧?
但他看过那份合同后,震惊极了。呆坐了半天,接连吸了三支烟,仍缓不过神儿来!一半还多的工人明摆着将要面临失业呀!他妈的怎么能这么卖厂!这不是卖厂,已经意味着是出卖一千几百名工人弟兄的最根本利益了呀!他妈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升官呢?走时还受到许多工人们自发的欢送!工人们还依依不舍千恩万谢!
他恨得七窍生烟。如果对方正在他面前,他定会一个大嘴巴子狠狠扇过去!
他又将那合同文本锁进了保险柜,没敢将他看到的内容向任何人透露。如果合同中的两个百分数被工人们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愤怒起来的工人们,也许会变成三千头愤怒的狮子吧?
从那一天起,他没再睡过一个踏实觉。
从那一天起,他在他肩上担起了一份责任。他想他章华勋,要为工人弟兄们的根本利益义正辞严地向港商的全权代表提出修改合同的建议。不错,使合同生效的是法,但在这个国家里,与法同在的,总该还有点儿良心吧?三千多几代工人并不情愿是包袱呀!他们平均拿一百七十多元的月薪,每月干的可能绝不是只值一百七十多元的活呀!说他们是包袱,太昧良心了吧?就算他们是沉重的不知该往哪儿甩的包袱,那么又是谁将他们变成了包
袱的呢?往小的说还不是这个厂么?往大了说还不是这个国家么?还不是这个国家将他们牢牢地死死地几十年如一日一代代按住在这个厂的么?历史事实是,当年谁如果进了这个厂穿上了这个厂的工作服,那就等于是在无期限的生死契约上按了手印画了押!若想活着离开这个厂,几乎是痴心忘想!都说当年的知青返城难,成了这个厂的工人再想离开这个厂,绝不比当年的知青想返城容易!他章华勋当年就曾因企图调离这个厂,不但受到了大会小会的批判帮助,还险险乎被开除党籍!。。
这种时候,是一个人最需要与别人商议的时候,也是需要党委作出理性的“集体决定”的时候。但章华勋却不知该去与谁商议。老书记已经离休,回原籍去了。一位副书记在那份合同签定以后调走了。另一位副书记便是他自己。还有三四位党委成员,章华勋认为他们的嘴巴又都不够严。与他们商议的结果,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真情泄漏,全厂义愤填膺,闹静坐请愿,闹示威游行,闹集体上访,最终将合同闹成废纸一张拉倒;或者他们籍口合同已签,厂已实际上易主,党委已没有存在的意义,不肯和他一起做出什么决定。因为道理是那么简单--不管做出的是怎样的决定,谁一旦参与了意见,谁就将对那决定负起一切责任。请愿、上访的责任,谁肯与他分担呢?将合同闹成废纸一张的责任,谁肯与他分担呢?这种时候,谁还有那么许多的责任感呢?
最初的震惊与愤慨平息下去以后,章华勋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厂长的气了。两亿多贷款,港商全部替还。拖欠工人的工资,港商全部补发。将被解雇的工人,由港商给予补贴,将一个生产步枪的厂,改造成一个服装厂,港商非再投入数亿而难达目的,一千多人的服装厂,已然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服装厂了,非要求人家将三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啊!转产要对工人进行集体培训,人家愿多保留年轻的工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前任厂长能签定这么一份合同,其谈判过程,可想而知该是多么的艰难啊!其功劳也是不可抹煞的啊!起码是功大于过的啊!而港商的条件一点也不算苛刻么!人家做到的,人家都做到啊!与其三千多人捆绑在一起沦为有厂无薪的困境,莫如先给一千多人找条出路,也不失为上策啊!
章华勋真后悔不该在这么特殊的时期当上了什么代理厂长!他觉得自己所面对的现实,简直是在对他进行刻毒的嘲弄。说是耍弄也不过分!。。
港商的全权代表一见到他,便客气地对他说:“章先生,我方诚意聘请您出任新厂的副总经理,不知您愿不愿今后与我们同舟共济?”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