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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孩为什么哭泣-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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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汝平本来想去什么地方,正要出门的时候,名叫史菲的女孩已经站在黑暗的门
洞里了。

    他穿上风衣后打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迎面站着,她提着一把伞,伞柄上坠着一个
发亮的小金箔片。“嗨。”她说。“你是谁?”汝平打开门洞里的灯,他不认识面前的女
孩。“我是史菲。”她把伞前后甩着,许多水珠掉下来。那天夜里下雨,汝平一直没有听见
外面的雨声。后来他回忆史菲时总看见一种虚拟的雨景闪闪烁烁。“你找我?”“不一定。
外面下雨了。”

    “你认识我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非要认识你?”她回头看看雨中的街道,
说,“雨下大了,我的呢裙子要淋湿了。”“我明白了。你想躲雨为什么不直说?”汝平把
史菲让进屋里,他打量着女孩,“你真的从来不认识我?”“不,有一次我从这儿走过,听
见有人弹吉他唱歌,我伏在窗户上看了会儿,你弹吉他的样子很潇洒。我还看见一个梳长发
的女孩。她也跟着你唱,但她的嗓子很难听,像一只鸭子叫。”“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确实
像一只鸭子。而你像一只落水的小鸡,你们都很可怜。”

    “我的样子很狼狈吗?”史菲摸摸被淋湿的头发,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着,她
说,“我可不是来做你女朋友的。”“这无所谓。”汝平注意到史菲是个漂亮而充满青春气
息的女孩,属于他最喜欢的类型。他打一记响指,使自己充分镇定下来。这时候他听见外面
的雨已经下大了,墙上的铁皮管发出一种空洞的流水声。汝平说:“我喜欢这样的雨夜,你
呢?”史菲在一个雨夜闯入我在枫林路借居的房子。枫林路的两侧栽有很少的几株枫树,更
多的是法国梧桐。那是五年前一个秋雨之夜,雨拍打着杏黄色的枫叶和梧桐叶,路上的水洼
微微发蓝,倒映着天空和树枝的形状。雨雾均匀地弥漫着,有一些行人穿着雨衣带着雨伞步
行或骑车经过枫林路,也经过我的窗口。被米色树脂灯罩过滤的灯光很淡,汝平的简单的家
具包括玻璃瓶中的一束石竹在灯晕下显示出恬静优雅的色泽。在淅沥的雨声中,他与陌生女
孩史菲促膝长谈。他难忘那种水一样湿润温柔的气氛。记得史菲的那条黑红格子的呢裙。她
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把裙子往下压,往两边抻。有时候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眼前看。他发现
她的手指上用圆珠笔画了许多张人脸,许多眼睛、鼻子、嘴和耳朵。

    “你手指上画的是谁?”

    “我父母,我哥哥,还有我的朋友,谁爱我我就把他画在手指上。”“如果爱你的人太
多,手指不够用呢?”

    “那就画在脚趾上。”她咯咯笑起来,突然摆手说,“不行,脚趾上不能画,谁也看不
见。”

    “你看上去很幸福,你是祖国的花朵。”

    “是吗?”她耸了耸肩。汝平觉得这种动作是从美国电影中摹仿来的,但史菲的摹仿没
有让他讨厌。史菲说:“我最喜欢下雨了,风雨之夜特别浪漫,让人很悲痛。”“你用词不
当,应该说风雨之夜让人很惆怅。”“别挑刺,我就是说的惆怅,你自己听错了。你有中耳
炎吗?”“好吧,是我听错了。我有中耳炎。”汝平说,“喂,你有多大了?”“你有多大
了?”史菲重复着,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是一个最庸俗的问题。我有多大碍你什么事?”

    “不想说就不说。”汝平说,“我们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当然喝咖啡。喝茶
使人衰老。”

    “没听说过。”“我不要糖。我最恨别人给我乱放糖,只有土鳖喝咖啡才放糖呢。”
“这下惨了。”汝平正朝杯子里加糖,他想了想说,“我就是一个土鳖。”“不,”史菲伸
出她左手的食指,送到汝平面前,她说,“你像他,你很像老虎。你是一个假装深沉的人。
不过,你不是坏人。坏人都是小耳朵,你的耳朵挺大的。”汝平看到的是女孩纤细而红润的
手指,令他吃惊的是手指上那个人的脸与神态,真的与他惊人地相似。汝平想这纯属巧合。
他并不因此认为史菲有良好的美术功底和鉴别能力。他认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稚可笑
的女孩。史菲跟汝平道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汝平送她到路上。昏黄的路灯照耀着女孩瘦
削的肩和平板的胸部,她看上去像只活动布娃娃。汝平有一种奇异的怜悯之情。他想挽住女
孩的手,但被推开了。于是他们并肩走过雨后的街道,空气湿润充满腐叶气味,枫林路古老
的建筑泛着模糊的白光。有一辆夜班公共汽车慢慢地经过枫林路,朝近郊方向驶去。这时候
史菲开始奔跑,跑到一潭积水前站住。她抬起那双雨靴踩着水,一边踩一边咯咯地笑。

    “喂,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回家。”

    “你什么时候再来?”“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

    “讨厌,我最恨别人问我要地址。”

    汝平看着史菲拎着长裙一路小跑,她的纤细的身影渐渐远去。风吹落树上最后的雨珠,
枫林路上一片沉寂。在雨夜的沉寂中汝平听见了一支隐隐的弥撒曲,汝平环顾四周,附近没
有教堂,他怀疑这肃穆神圣的声音来自天穹深处。直到许多年后,汝平领悟了那个雨夜若有
若无的弥撒曲,他看见了一支苍白纤弱的手伸向他,以上帝的名义向他求援。但是一切都被
忽略了。汝平初到这个平原上的都市,满怀着英雄和艺术的梦想。他在一所学院里任职,专
门给学生发放奖学金或者召集他们政治学习等等。那会儿他生活拮据,有时候没有钱买饭菜
票,就拿着碗勺去学生的碗里弄饭吃。等到发了工资他又参与集体宿舍盛行的种种赌博。汝
平总是输,有一回他把脚上的皮鞋也输掉了,上班时只能穿一双拖鞋。这使他的上司很不愉
快,上司指着汝平的脚说,你应该注意点影响。汝平说,我没有钱要不你借我钱去买双皮
鞋?

    拖鞋问题使汝平和院方的关系急剧恶化,也使汝平的心情很恶劣,他很快离开了集体宿
舍,在枫林路上租了一间小屋。这样汝平的生活变得更加贫困。在独居枫林路的日子里,支
撑汝平精神的除了艺术的梦想,更直接的是他后来认识的许多女孩。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女
孩。

    每逢周末,汝平就骑上自行车在城市陌生的街道上游逛。有时候他把车停下来,走进某
家僻静的咖啡馆。他要一杯咖啡一碟蛋糕,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边观望街景一边啜饮着淡
若糖浆的咖啡,从午后直到夜幕初降。汝平心事茫茫,有时他难以解释自己行为的涵义。我
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枯坐咖啡馆在偌大的中国显得古怪而可笑。有时他在仅有的几张纸币
上写下一篇小说的题目或者一首短诗。女招待们对着汝平诡秘地笑着,相互窃窃私语。汝平
知道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他无所谓。但是他难以控制自己莫名的伤感情绪。每次走进咖啡
馆,汝平总是设想着某部关于爱情的电影,就在冷静的傍晚的咖啡馆中,老式唱机播放着一
首朴素动人的爱情歌曲,烛光在四壁摇曳,每只桌子上都插有红色玫瑰或者石竹花。他走进
去。电影就这样开始了。画面和人物都必须优美。优美对于他就是生命。

    这天很冷,凛冽的北风在窗外呼啸。汝平看见咖啡馆的门被砰然撞开,有三个女孩混乱
地鱼贯而入。她们的穿着时髦而显单薄,跺着脚,嘴里呵着气。汝平想她们既然怕冷为什么
不多穿点衣服?三个女孩推推搡搡东张西望,然后径直朝汝平这边走来。他听见一个女孩嘻
笑着说,瞧,那边有个钓鱼的。汝平不禁笑了。他知道钓鱼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种语义,特指
那些在公共场合勾引异性的勾当。

    “这儿可以坐吗?”“随便坐。又不是我家的椅子。”

    她们在他边上的空位坐下。从身高依次排列,她们分别是吉丽、上官红杉和小曼。这当
然是汝平后来知道的。汝平看见吉丽从牛仔茄克的口袋里掏出一盒莫尔牌香烟,很熟练地抽
了一支叼上。然后她侧转脸,微笑着对汝平说,“先生是钓鱼的吗?”“什么意思?我没带
鱼竿。”

    “先生还挺幽默。”她朝两个同伴眨眨眼睛,“不带鱼竿怎么上钩?”“用手摸。”汝
平想了想,很严肃地说。

    他看见吉丽和小曼都会意地咯咯笑了。上官红杉没有笑。她始终朝窗外看着什么,她的
面容轮廓美丽绝伦,在很淡的灯光下发出一种玉石色的光泽。这是上官红杉给汝平的第一印
象。汝平想一个街头女孩如此美丽是罕见的。“不,他不是钓鱼的。”小曼审视着汝平,从
嘴里吐出一只橄榄核,她对吉丽说,“他在这儿摆气质呢,他是美籍华裔,越南侨胞,我一
眼就看出来了。”

    “你抽的是什么烟?”吉丽拿起汝平的香烟翻弄了两下,“这是什么破烟?看来你是没
有资格请我们喝一杯了。”“你以为我想钓你们吗?你们是什么鱼?大头鲢鱼,两块钱一
斤。”“对女士说话最好文雅一点。”吉丽说着朝女招待打了个榧子。她对汝平笑了笑,
“没关系,一看你就是只空包。我来请你喝一杯吧。”女招待端上咖啡时上官红杉慢慢地转
过脸来。她就坐在汝平的对面。她直视着汝平的脸,目光很散淡,一绺长发垂在脸颊上。汝
平感到女孩桌底下的双膝,朝他柔软地撞了一次,两次,然后停止不动了。他听见女孩莫名
地叹了一口气。在咖啡馆里汝平认识了三个女孩,汝平在虚幻中看见某台老式唱机旋转着,
一支古老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姗姗而来。他想像中的关于爱情的电影似乎出现了最初的场景。
“喂,会跳舞吗?”“会一点。”“会一点是多少?探戈会吗?伦巴会吗?”“会一点。”
“别谦虚了。谦虚使人落后,骄傲使人进步。”“我从来就不知道谦虚什么样子。我只能说
会一点,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舞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有多少种?”

    “我也不知道。”汝平看着女孩们咯咯笑起来。他想无聊时逗女孩疯也是一件有益于身
心的事。他注意到上官红杉的神情依然故我,他想她也许是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笑,
他就是这样。“你跟我们去亚洲饭店跳舞吧。你不用担心钱。”小曼回头拍了拍吉丽的肩
膀,“吉丽付帐。吉丽是个大财主。她的先生在香港每月给她寄美元寄港币。吉丽最喜欢跟
你这样的小白脸跳贴面了。”“八格呀噜嘶拉嘶拉的,”吉丽怪叫着抬起皮靴朝小曼踹去,
两个女孩扭打起来。一只咖啡杯砰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女招待闻声赶来,说,赔钱吧。
吉丽松开了手,不屑地瞟了女招待一眼,她弯下腰从皮靴里抽出一张拾元兑换券朝桌上一
拍:“够了吧?”然后她对同伴们说,走呀,去亚洲跳舞。这种烂地方待久了对健康不利。

    上官红杉站起来,系好了白色丝巾,她对汝平注视了几秒钟,说:“来吧。有事干比没
事干好。”

    汝平好像听见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上官红杉天生的女性魅力轻易地使他随之而去,就像
树叶随风而去,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现在他想起第一次与上官红杉跳舞的情景,仍然有
一种晕眩的感觉。他看见女孩的长发在舞厅灯光里飘飘洒洒,她的头发上有一种奇特的香
味。它们编织了一场甜蜜的梦幻,就像雨丝般发出沙沙的响声。汝平沉浸其中,一切都染上
温和的美好色彩。“你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你故作镇静,好像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我是乡下人。我快让这里的气派吓傻了。”“自嘲是个好办法,可以掩饰许多东西。”
“我不喜欢这种地方,到处是金钱和奢侈的气息。世界上还有几万万劳动人民在受苦受难,
可我们却在这里挥霍享乐。”“这个观点很虚伪。所有人都渴望金钱和欢乐。只有得不到才
会歧视它们。这些人大多是伪君子。”

    “你说话很直率。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你呢?是理想主义者还是伪君子?”

    “我什么都不是。我这人没有标志。不过我有许多梦想,想当航海家,想当流浪歌手后
来想当绿林好汉,想到火葬场开接尸车,都没成功。现在我是一个职业作家。”“写了多少
书了?”“一本也没有。说出来真不好意思。因为我从来没有写完过一本书,我只写开头,
下面就没有了。”

    “那你算是聪明人。我从来不看书,书都是骗人的东西。我不看书是因为不想受骗。其
实我可以反过来教那些作家怎样生活。”“请不要污蔑我们。小心我把你搬进小说里,我会
把你写成一个悲剧人物,自命不凡,放荡不羁,最后很悲惨地死了。”“怎么死的?说出来
让我听听。”

    “随便怎么死的,我可以写你吸毒致死,情杀致死,或者就撞在轮子上吧,这样最简单
也最自然。”

    “别去干这些无聊的事。你很穷是吗?我可以介绍你做生意。一个月赚一条是起码
的。”

    “一条是多少?”“一千。这你也不懂?又装蒜。”

    “不错,也许可以试试。”

    “我介绍你去找几个老板。他们就是银行,随便用手一捅,千儿八百的就掉出来了。到
时我们三七分利好了,你得七成,我得三成。对你优惠啦。”

    “既然这钱好赚,你自己为什么不干?”

    “我只想玩,我什么事也不想干。”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爱好?”

    “有一个爱好,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吓你一大跳。”上官红杉微笑着,她的脸上有一种
浅浅的红晕,这使她显得健康而可爱。她的嘴唇湿润地噘起来,凑到汝平的耳边。汝平清晰
地听见一个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词组,他真的被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女孩像上
官这样直率放肆。一切因此有了悄悄的暧昧的变化。他迷惘地看着女孩,她的脸上充满青春
美丽的痕迹。她的眼睛现在变得温柔而灼热。他感觉到女孩的两条手臂,就像柔软的绳子捆
住他的身体。情欲的窒息黑暗无边。上浮或者坠落,一样地迅疾,一样的充满诗意。后来汝
平和上官红杉几乎是紧接着跳完了剩余的舞曲。他听见小曼大惊小怪的笑声和吉丽怀有恶意
的调侃。他还听见一种类似细沙崩坍的声音,那种声音持续不断,无疑来自幻觉,来自他的
意识深处。

    “搂紧一点。”女孩说。

    “再紧一点。”女孩说。

    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午夜时分,汝平和上官红杉一起回到了他在枫林路的小屋。门
被推开了,汝平真切地听见他幻想中的电影音乐。黑暗中回荡着一支怀旧而感伤的爱情歌
曲。她们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汝平没有私人电话,他把学校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们,她们一
下就记住了。汝平不得不从一楼到三楼来回奔波,去接那些毫无意义的电话。她们有时骂大
街,有时谈时装和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光是对着话筒疯笑一气。频繁的女孩的
电话使汝平招惹了别人的不满情绪。他的上司每每用厌恶的眼光审视汝平。他说,以后私人
的电话不要打到办公室来,既影响工作又浪费国家电力。汝平解释说,她们主要是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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