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沙滩-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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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钟瑾又说:“不能,对吗?可他能为我死。三年来,追求他的姑娘成群结队,他一
概不理睬。热烈而又无望地守候着我,我可爱的单身汉!”
钟瑾拿下手,满眼是泪,满脸是喜悦和感激:“我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立雪眼里出现了一个新钟瑾。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钟瑾,看着看着,天空融合了进来,
春日的蓝天有一朵朵厚实的白云,钟瑾火红的呢西装仿佛是一朵红云,天空海一般阔,
这些云将飘到哪里去?
“你怎么不离婚?”
“为了我的女儿。”
“他也愿意?”
“对,他只得牺牲自己。”
立雪把定了钟瑾,说:“我佩服你的勇敢,但不赞成你的方式,一个男人足够了。”
“那首先他得是个男人!”
“你不能和他交个朋友吗?精神上的。”
钟瑾一串讥讽的笑,道:“我说立雪,你还是十六岁的中学生么?就连现在的中学
生也都不像你这么单纯幼稚自欺欺人——”
“胡说!”立雪涨红了脸,说:“我看你是堕落了,难道男女之间就不存在友谊?
就不能交朋友?”
钟瑾尖刻地说:“但愿赵如岳对你只有这种美好的友情。”
立雪的脸刷地转成青白:“当然是这样!我的眼睛还不至于瞎到这种程度。”
钟瑾让步了,握住立雪的手,请立雪为她保守秘密。立雪也转怒为笑,答应了钟瑾
的要求。她们相互祝对方如愿以偿。后来,她们谈到了梅子,钟瑾称她为“做作的事业
型女人”,立雪认为很恰当。在梅子的身上,她们观点一致:梅子枉为女人一场。
10
接下来的几天立雪都去沙滩上散步,赵如岳也去。他们从来没有约过,这在立雪是
问心无愧的。“约会”和“遇上”有着本质的区别,若是赵如岳天天约她,那她一定是
不会去的了。
在一个喧闹的昼夜通亮的大城市里有这么一片沙滩,真好比是做梦的地方。立雪和
赵如岳已闯过了陌生的界限,就有着许多许多谈话的题目。譬如他们的过去,过去的理
想,青年时的热情和幼稚;他们的爱好、兴趣、怪癖;他们的父母兄弟和骨肉之间的感
情,等等。话题常常由赵如岳说起,可往往立雪成了主讲人。任何一件小事在立雪嘴里
都变得有声有色,极有情趣,赵如岳也听得入迷,男孩子般傻笑。立雪容光焕发,时时
还流露出活泼俏皮来。她太愉快了,有人听她说话,并且在如此美妙的一个环境。初春
的月多半是迷蒙的,极淡极薄的月光雾一般游在沙滩上,立雪谈着谈着仿佛从这月光的
雾中看见了她谈着的事情。她从小生活在人情味极浓的家庭里,父母是长者又是朋友。
可惜她十六岁就离家下放做了“知识青年”,从此再没回到父母身边。她实指望婆婆就
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她做了许多努力,可事实上她得不到回报。海天又总不给她时间,
儿子还那么小,一切都压抑在胸。有了赵如岳这个饶有趣味,理解力强又同病相怜的朋
友,立雪确实是愉快了。
至于对赵如岳这个人,立雪是有把握的。他很有理智,从无越轨唐突之处,况且他
常常念念不忘的是梅子,他那么爱她,为她痛苦着。立雪的少女时代那些女同学之间常
送些书签、贺年片、笔记本之类的礼物,写上“祝我们的革命友谊万古长青!”现在立
雪倒真想也把这句话送给赵如岳。
11
这一晚上,立雪看错了时间,回家晚了。
客厅里没开电视,没别的人,四周是少有的静。江老太太独自坐在沙发上瞪眼看着
立雪。那只沙发是好几年前的老式家具了,座垫硬绷绷皮球一样鼓着。江老太太不由将
腰背挺得笔直,看着立雪也不说话。立雪一进门就见了婆婆这副模样,心里先有几分不
自在,想打个招呼,但婆婆分明是个冷面孔。她微微欠了欠身,就去儿子的房间。江老
太太猛地在立雪身后说话了:“我在等你!”
立雪踅回来,问有什么事。老太太说:“小海出去接你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大
家怕你出事。看来你没事。”
立雪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谢谢你照顾城城……”
江老太太立刻插话道:“我照顾我孙子,累死也应该。”
立雪要去找海天,老太太说:“不必了。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就像他不知道你在哪里
一样。幸好海天不在,我要对你嘱咐几句话。”
看来婆婆是得知她与赵如岳散步的事了,还不定疑心她干了什么糟糕的事呢。立雪
几年来试图与婆婆对话,一直是热脸对冷脸。正待立雪放弃了,不准备与她计较了,她
倒主动有话说了。这也好,趁海天不在家,婆媳俩就干脆摊开吧。立雪这么一想定,便
把一副谨慎忍受的样子换成了平日在研究所的自由模样。她走过寂静的客厅,倒了一杯
水,喝了一口,捧着杯,坐下来,拢拢头发,说:“有什么您就说吧。”
江老太太一直盯着立雪,立雪这套大咧咧的举止动作简直就是不把老人放在眼里。
她盯了立雪好一会,一直到觉得立雪已经被盯得乱了方寸了,这才一字一板开口说话:
“唉,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我虽有四个孩子,但海天是独儿子。你们是独儿独
媳,我们让你们住在家里,宝贝什么似的。对你,更是娇惯一些,支持你上大学,给你
带孩子。可你要珍惜这个家庭,维护家庭的名声。一个人,名誉是最要紧的。你好自为
之吧。”
立雪又喝了一口水,把玩了一忽儿玻璃杯,笑了笑,说:“妈妈,您从来也不肯明
明朗朗说清楚什么事,我不太懂您的话。可我能猜测您的意思,我和海天不是一日二日
了,您应该了解我,别太多心了。”
“好!好!”江老太太被立雪的安宁劲儿激怒了,“你逼我说明白,我也就顾不上
你的脸面了。这些天晚上你根本没去钟瑾家学习!”
“对,我没说我去钟瑾家。”
江老太太霍地站起来,气噎噎,手指乱点:“你,你个不知羞耻的娼妇!”
立雪“砰”地顿下茶杯,脱口喝道:“胡说八道。”
婆媳俩同时被对方气极也惊呆了。江老太太缓了口气,失声呼喊:“老江!老江!
快来扶我一把!”
江老眼睛惺松从房间出来,江老太太抓住老伴的胳膊,抽搐道:“你让她给我滚!
从我家,滚!”
江老慢声打了个呵欠,恼恼地说:“你们干什么?吵死人了!”
立雪呆立着,气在胸中堵住了呼吸,十指触电一般颤抖。在她的一生中,何曾听到
过“滚”字。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跑过去拉开大门往外冲,却一头撞在了海天身上。
12
立雪和衣倒在床上,泪水从眼角泉一样涌出,任海天劝来劝去也一动不动。海天的
劝慰也太单调太不切实际,只是“好了好了”和“别伤了神了”,这愈叫立雪伤心。
海天劝了母亲又过来劝妻子,又过去劝母亲。他看了好几次表,说:“算了立雪,
我明天还得上班,你就不让我休息了?”
你又让我了什么——立雪又添一份心酸,泪水更多了。
海天曾是个浪漫小伙子,现在是个沉稳务实的人了。他爱妻子也孝敬母亲,他知道
母亲的缺点也知道妻子的弱点,很久以来他就开始有意调和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保持
不偏不倚。到头来还是被烤了烧饼,两面受攻。他三十五岁了,工作干得不错,领导很
重用,最近填了入党志愿书,工资晋升了一级半。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了。在他的宏图里,
他有个得意的后方——他的家。有爱妻娇子,健在的双亲。至于婆媳那总是有些磨擦的,
他把今天的事也归于日常磨擦一类的小事情。母亲告诉他说有人看见立雪和一个男人在
沿江大道上并肩走路,十分亲密。他一笑置之。对立雪那冰清玉洁、孤芳自赏的性格他
是太了解了。方才他找立雪见了钟瑾,钟瑾不就说得十分在理:“所里,大学里绝大多
数是男同志,碰上了谈谈话或去借借笔记什么的,有什么不行?”
海天坐在床沿上,轻轻拍着妻子:“行了!是妈妈不对,以后找个机会我说说她。
你呢,不管怎样都得原谅她,她毕竟是我们的母亲。”
立雪倏地看定了海天,问道:“那我呢?我是她什么人?”立雪坐起来,飞快地说:
“她把我当人看了吗?我父母是如何疼我爱我你全都看见过的。你父母又是如何待我呢?
结婚时他们给了几个钱?婚礼那天他们怕吵出去打一通宵的牌。城城是我抱着跑月票上
的托儿所。逢年过节他们的生日,我都送上礼物;他们呢,这些年可曾送我一根纱?”
立雪说得哽住了,咳嗽了几声又飞快数落下来。
海天笑道:“你记性真不错。”立雪却没心与他开玩笑,她噙着泪要他放明白些,
说这不是一般的婆媳不和,她的尊严她的价值在这个家里被粗俗无礼地践踏了。海天看
着时间已是凌晨,着急明天的工作受到影响。立雪前所未有的固执和认真使他有些烦了。
他极不理解地瞅着立雪,脑子里忽儿冒出一句不知是哪个电影中的话:对女人要扬起你
的鞭子!当然他不可能对立雪扬起鞭子,但他真想让她立即闭嘴。海天强压住暴躁,温
和地说:“我求你了,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与妈妈计较了。她待你不好,可我还不错嘛。”
这句话不说犹可,一说便勾起了立雪满腹怨恨。
“你待我不错。你可知道我现在想些什么?体重多少?在所里怎样?在学校又怎样?
我最需要什么?你有父爱母爱,有儿子,有你的象棋,有一大帮球迷朋友,有厂里的重
视,还有‘米老鼠和唐老鸭’——我呢?”
这不是扯得太远了吗?海天沉下脸,反唇相讥:“是啊,你什么都没有。饥寒交迫,
我明白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有!”立雪想起了无数次的冷遇,夜晚无数次的等待,无数次地希望关上房门和
他靠拢一些可他总是说这样不好,便将门朝大家打开。他竟然还讥讽她。丝毫不理解她,
这便是她为他奉献一切的丈夫!立雪咬牙冷笑道:“我怎么就忽略这一点呢?你是你妈
的儿子,你们血里都少一样东西——人情味!若要我不计较,好,那我只有把你们母子
当作冷血动物,动物!而不是人——”
一团白光闪过,随之一声沉闷的响。海天提着巴掌惊慌地望着妻子。立雪来不及也
没有去捂脸颊,她的半边脖子腾腾发热,她的眉眼耸立成三角形,瞳孔格外亮,格外好
奇。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挨打的滋味,羞耻胜过了疼痛。
海天刹那间便后悔了,立雪那小姑娘般的目光叫他心碎。他正要说什么,立雪已经
夺门而出了。
13
那个在打麦场的麦垛后亲她的男孩子打她了。那个说“我们结婚吧”的年轻人打她
了。那个含着泪感谢她为他生了儿子的男人打她了。
她不是一个村妇,不是小市民出身的泼妇,不是做错了事,也不是没有经济来源依
附男人的女人,她不应该随便挨揍!
立雪一口气跑到了江汉关钟楼前,累得大口大口喘气,胸脯里热辣辣地撕裂疼痛。
她在高高的海关钟楼台阶上坐了片刻,然后慢慢往前走。她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
转着一个念头,面对一个事实:她挨打了。
凌晨的街道呈昏昏的浅紫色,梧桐树在昏昏中投下还没有长出浓叶的干瘦枝条,那
一个个摇摆不定的枝节仿佛就是一个个手势——似某个巨人在讲解这个世界,美好明晰
的那么少,忧郁病态的那么多,透过这些手势,立雪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将来怎么过?
难道她还要回去?还会和打她的人肌肤相亲么?仰脸望天,只见月光不见月亮在何处,
密密的楼,密密的电杆电线还有树将天分割成零碎的片段,望得人惟有凄凉和窒息感。
离婚,一了百了。可同时她又看见了儿子,即便她得到了儿子,把儿子带到天涯海角,
海天也会跟着来,法律斩不断血缘。分居,她没有房子,她也离不开儿子。因为有了儿
子,她只得在这个冰窖似的家庭中过到老。远处隐隐有水的呜咽声,那是长江,在万物
静寂时仍然流淌着,不正是李煜所吟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越来越冷,越走越远,立雪单薄羊毛衫毫无御寒作用,热量从她周身往外散发,两
条腿无力地拖着,时时因为寒战而相互绊住。但宁可冻死,也决不愿意回头。
一辆自行车从后边飞快追来,一个急转弯咯吱吱横在立雪面前。海天满脸汗水,鼻
孔直喘粗气,捏紧了立雪的胳膊,说:“我每条路找你。还去了钟瑾家。回去吧。”
立雪奋力挣脱海天的手,依然走自己的,海天丢下车,跑过来,捉住立雪的肩,搬
过她的脸对着他的脸。海天眼里滚出了一粒泪珠子,他说:“我错了!”大而圆的泪珠
缓缓滚动,忽儿坠落了:“我爱你,立雪!”
海天紧紧搂住立雪,暖着她,在已经有了行人和车辆的大街上就这么毫不在乎,发
疯地搂着。顷刻间,立雪完全融化了,海天那痛苦真挚的脸带着他第一次的泪珠,刻进
了她心底深处,千种爱意油然而升。只要男人真的爱她,女人是多么容易动心,容易宽
恕。——女人到底是脆弱的。
回到家里,海天是少有的温情,立雪是少有的温顺,完全用不着语言,硝烟自然散
尽了。他们都很累,很快便睡了。大约只是打了个盹的时候,立雪被烟味惊醒了。海天
半靠在床架上抽烟,房间里已有了一层曙色,海天在烛光般的曙色里是一种格外冷静沉
思的神态。不祥的预感使立雪激凌一下清醒了。她多少有些惶惑地说:“小海,有什么
事你说吧,对我,你只管说。”
海天默默吸了两口烟,掐灭了烟蒂;扭过来,一下一下抹着立雪额角的短发,说:
“天快亮了,我希望你主动一些,向妈妈道个歉,闹僵了不好,尤其对城城影响不好,
你说呢?”
“我错了吗?”立雪小声问,她觉得泪水又要夺眶而出了。
“妈妈也没错到哪去。她听了一些关于你的闲话,也是为了我们好才那样的。当然,
我一点儿都不相信那些鬼话,也不准备要你解释什么,我信赖你,尊重你。只是你千万
别和妈妈僵着,她毕竟生养了我呀。”
立雪移开了头,以便看清楚海天的表情。在被子里,她一再掐自己的大腿,那敏感
的痛觉告诉她海天不是在随口说梦话。
海天仍然继续说着:“你呢,的确有个弱点:太理想化了。这在一个成年妇女来说
不合适。怀着许多虚无缥缈的幻想,自然就不能安心地生活。立雪,你不再是少女了!”
“是啊!”立雪唉了一声,心里沉沉地痛。她转过身,不再言语了。一时间,房间
里静极了,连颜色都是静的,立雪在这死寂中看清了一条横在她和海天之间的鸿沟。伤
心、泪水、争吵、言和都无法填平这鸿沟,因为它是和爱伴随而来的,有爱就有它。窗
帘陡然暗了,大概对面楼谁家的灯灭了。立雪蓦然心惊肉跳,她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也灭
了。海天见立雪没有抗争,态度是出奇的温和,很高兴,从后面贴上来抱住她,亲她的
头发。立雪却毫无反应,她不再觉出海天是个男人。此时此刻,她身心交瘁,只渴望有
一张自己的小床,干燥洁净柔软,一个人自由地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