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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蹬一下脚镫子都发出一阵咯咯声。他抬起一只手打着招呼。这使我想起来,如果我跟着他,沿着一条直线顺着这条林阴路走下去,那么到下午两点我就能走到海滨。我问自己,有什么理由,为什么不能在今天而一定要在明天,下个月或明年才去破坏命令和纪律呢?对于人类来说,哪种做法会带来更大的利益:我是把整个下午的时间花在诊所里清点药品,还是走到海滨去,脱掉衣服,躺下只穿着短裤,吸收温暖的春天的阳光,看着孩子们在水中嬉戏,然后在停车场的凉亭(不知那个凉亭是否还在那里)买一个冰激凌?诺埃尔在他的办公桌前辛苦劳作,力求做到出营人数和入营人数的平衡,最终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他是不是暂时抛下公务,小睡一下更好?也许我们宣布今天下午是假期,所有的人都到海滨来,司令官、医生、随军教士、体育锻炼视察官、哨兵和驯狗员,外加从拘留区来的六个顽固分子,只留下那个脑震荡的病人料理各种事情,那么天地间快乐幸福的总量就会增加。也许我们会遇到一些姑娘。为了什么原因我们在进行这场战争,难道是为了增加天地间幸福快乐的总量?或者是我记错了,我正在思考的是另外一场战争?
“迈克尔斯没有死在墙外,”我报告说,“他也没有穿着会使我们成为同谋犯的衣服。他穿着品蓝工装衣裤,胸前背后都写着伐木者的字样,天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件衣服就一直挂在大看台厕所里的一个钉子上。因此我们可以安全地声称他死了。”
诺埃尔看上去很疲倦:一个退休的老头。
“还有,”我说道,“你能不能提醒我一下,为什么我们要打这场战争?有人曾经告诉过我一次,但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好像已经忘记了。”
“我们打这场战争,”诺埃尔说,“这样,少数人就可以对自己的命运有发言权。”
我们彼此茫然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无论我的心情如何,我都无法使他和我有同感。
“把你答应写的证明书给我,”他说,“不要填写日期,让它空着。”
随后,这天傍晚我坐在护士台前,无事可做,病房在黑暗中,外面东南方开始骚动起来,那个脑震荡病人无声地停止了呼吸,一种感觉带着巨大的力量来到我的心头,我正在浪费我的生命,由于一天天生活在等待状态之中,我受了影响,放弃了自己,使自己成了这场战争的一个囚犯。我走到外面,站在空荡荡的跑道上,抬头注视着被风儿吹扫得万里无云的天空,希望这种不安的情绪将会过去,昔日的平静会回到我的身上。战争时代就是等待的时代,诺埃尔曾经说过。在营地里除了等待,经历生命的律动,完成做人的职责,始终竖起耳朵倾听着大墙外战争的轰鸣声,谛听着它的音程的变化,此外还能做什么?还有,我想到,不知道费利赛蒂是否(只提费利赛蒂)认为她自己生活在静止之中,既活着又没有活着,同时历史也在犹豫踌躇着自己该走哪条路。如果凭着我与费利赛蒂打交道的经验来判断,她从来认为历史只是小孩子们的问答题,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南非是什么时候被人发现的?”“1652年。”“世界上最大的人造洞穴在哪里?”“金伯利。”)我怀疑费利赛蒂能否在心中为她自己描绘出那旋转的时代潮流,它把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进去,在战场上和军队司令部里,在工厂里和街道上,在贫民的板棚屋和内阁的办公室里,那潮流最初阴暗模糊,然而却永远朝向一个变形的时刻,在那一时刻,模式从混乱中诞生,而历史以其全部伟大辉煌的意义展现出自己。除非我错怪了费利赛蒂,她绝不会认为自己是时代衣兜里的一个被放逐的流浪者,这等待的时代,营地的时代,战争的时代。对于她来说,时代一如以往一样完满,甚至是洗被单的时代,甚至是扫地的时代;然而对于我来说,用一只耳朵听着营地生活的平庸变化,而用另一只耳朵聆听着那个伟大构想的陀螺仪在超感觉地旋转,时代已经变空了。(或者,是我低估了费利赛蒂?)甚至那个脑震荡病人,也变得完全内向了,包裹在自己缓慢的衰竭过程中,在垂死的过程中甚至活得比我这个活人更热烈。
尽管那种情况会引起我们的难堪,但是我发现自己在希望一个警察会带着迈克尔斯来到营地的大门前,提拎着他的脖子好像提拎着一个布头玩具,说道:“你们应该更留心地看着这个杂种,”然后把他往那儿一放,扬长而去。迈克尔斯心里装着使荒野开满南瓜花的想象,他是另一个太忙碌、太愚蠢又太专心的人,他听不到历史车轮的隆隆声音。
* *
第二章第二章(7)
这天早晨,没有任何通知,一队卡车就到达了,带来了四百个新犯人,这批人最初在雷德斯堡耽搁了一个星期,后来又在西博福特以北的铁路上耽搁了。就在我们在这里做游戏,把时间花在和女朋友谈恋爱,思考关于生死和历史的哲学问题的这段时间里,这些人却在运牛的车厢里等待着,在十一月的太阳底下,火车停在铁路侧线上;睡觉的时候,互相枕着睡在高地之夜的寒冷之中,允许他们一天解手两次,吃的东西,除了在铁道旁边用荆树棵子当燃料煮的麦片粥之外什么都没有,整日看着比他们更紧要的列车隆隆开过,而这时蜘蛛却在他们车厢的轮子之间织起了蛛网。诺埃尔说,他本来是要直截了当地拒绝提供这里的设施的,因为他有权这样做,但是当他闻到那些犯人身上的气味,看到他们疲倦无助的样子时,心里就知道了,如果他制造麻烦,他们就会被简单地驱赶回铁路调车场,被装进他们来时坐过的敞篷车厢,继续等待,直到在上面那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官僚机构里,某个地方的某个官僚自己活跃起来为止,或者,直到他们死亡为止。所以,我们一直工作了一整天,我们所有的人,中间没有休息,都用来安排处置他们:给他们灭虱子,烧掉他们的旧衣服,让他们穿上合体的营地的制服,给他们吃的,给他们服药,把那些生病的和仅仅是饿坏了的人分开。病房和它的附加部分又爆棚了;有些新犯人虚弱的程度不下于迈克尔斯,我想,他们接近于一种活死人或者是死活人的状态,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总之是达到了人类的极限。这样,我们都彻底回到了繁忙的公事之中,不久那里又会有升旗,操练,又会有上课的单调诵读声打破夏日午后的宁静。
那些犯人告诉我们,在路上至少死掉了二十个人。死者就被埋在大草原上的一些没有标志的坟墓里。诺埃尔检查了那些文件。事实证明这些文件都是今天早晨在开普敦新起草的,没有反映任何情况,只是提供了到达的人数。“你为什么不要求提供记载启程情况的文件?”我问他。“那将是浪费时间,”他回答道,“他们会说那些文件还没有送达。结果只会是那个文件永远不会送达。没有人想要调查。此外,谁会说四百人里死掉二十个是无法接受的比率呢?始终有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即将死去,这是人类的天性,你是没办法制止的。”
痢疾和肝炎流行,当然还有各种寄生虫。费利赛蒂和我显然对付不了。诺埃尔已经同意我征用两个犯人当护理员。
同时,提高改善凯尼尔沃斯安全状态的一些计划在推进之中。三月一日定为改造完成的日期。将会有一些重大改进,包括铲平大看台,搭建可以住下五百多犯人的许多小屋。诺埃尔打电话给上峰,抱怨事先没有通知,上面告诉他:你自己要镇定。所有的事情都要留心。安排你的部下清理场地,就是对我们的帮助。如果那儿有野草,就烧掉它。如果那儿有石头,就搬开它。每块石头都会投下阴影。祝你好运。记住,?蒺n boer maak ?蒺n plan。
我怀疑诺埃尔喝的酒比平日多。也许现在是退出这个营垒的好时机,对他和对我都一样,———因为这个半岛显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让犯人去看守犯人,让病人去治疗病人。也许我们俩应该模仿迈克尔斯,踏上旅途,到乡下一个更和平宁静的地方去,例如到卡鲁大草原上更偏僻的地方去,在那里安家,两个具有谨慎作风和严肃习惯的绅士逃亡者。怎么样才能跑得像迈克尔斯那么远而又不被抓住,是主要的难题。也许我们能够脱掉军装,把手指甲弄脏,走得离大地更近,把这作为一个开始;虽然我怀疑我们在外人眼里能够像迈克尔斯那样不引人注目,或者说,像迈克尔斯没有变成一个骨头架子以前那样不引人注目。因为迈克尔斯在我看来,总是好像某个人把一捧尘土拨拉到一起,把唾沫吐在上面,把它拍成一个基本的人形,犯一两个错误(那张嘴,无疑还有头脑中的内容),忽略了一两个细节(性),但是最终形成一个真正的小泥人儿,那种小人儿,人们常常在农民艺术品中看到,他从自己的宿主———母亲的两条大腿中间来到这个世界上,手指头钩着,后背弯曲着,心甘情愿一辈子过穴居生活,它是一种生物,总是弯腰对着泥土度过自己醒时的生活,当它的大限终于到了,就自己掘坟墓,并悄悄溜进去,把沉重的泥土盖在自己的头上,好像一条毯子,并发出最后的微笑,翻个身,沉入梦乡,终于到家了。同时一如既往,毫不注意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历史的车轮在继续隆隆转动。什么样的国家机关会玩弄这样的思想,居然招募这样的人作为它的代理人,他们的服务有什么用?除了搬运东西就是大量的死亡。
至于我———如果一个黑夜我要穿上工装衣裤和网球鞋,爬过高墙(剪断铁丝网,因为我不是空气做的)———我是那种人,会被第一个经过的巡逻兵抓住,在我还拿不定主意走哪条路能够得救的时候。事实上我拥有的惟一机会已经消失了,在我意识到之前就消失了。在迈克尔斯越狱的那个夜晚,我就应该随他而去的。说我那时没有准备,一点儿用也没有。如果我认真看待迈克尔斯,我就会永远有准备。我就会自始至终手边都有一个包袱,里面装着替换的衣服和一个塞得满满的钱包,一盒火柴,一包饼干和一听沙丁鱼罐头。我根本不该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他睡觉的时候我应该挡着门槛睡;他醒来的时候我就会醒来。他偷偷溜出去的时候,我应该在他后面偷偷溜出去。那样我就会跟着他的足迹,从一个阴影中躲闪到另一个阴影,并且在最黑的角落里爬过高墙,并跟着他走上星空下的橡树林阴道,保持着距离,他停步的时候我也停步,这样他就绝不会问自己:“这个跟踪我的人是谁?他想要干什么?”或者,他可能甚至开始跑起来,把我当成了一个警察,一个穿着工装衣裤和网球鞋,拿着一个装着手枪的包袱的便衣警察。而我将整夜尾随着他,穿过一条条小街,直到天明,我们将会发现自己在开普平原的荒野边缘,彼此相距五十步,费力地穿过沙漠和灌木丛,避开群集的小棚屋,在那些地方,这里那里有袅袅的炊烟升上天空。在这里,在白日的天光下,你会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我,这位药剂师变成的临时医务官变成了你的步行追随者,他过去看见光曾经指给你看,那时你可能睡着了也可能醒着,他曾经把橡胶管插进你的鼻子,把药片送进你的喉咙,他曾站在你听得见的距离里说关于你的玩笑,他首先冷酷无情地强迫你吃那些你吃不下的东西。而你总是满腹疑团地,甚至怒气冲冲地站在跑道中间,等着我走近,作出我的解释。
而我会走到你面前,并说话。我会说:“迈克尔斯,请原谅我用那种方式对待你,我直到最后几天才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请你原谅我这么跟着你。我保证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不会成为你母亲那样的负担”?那样说也许是轻率的)“我并不要求你照顾我,例如,给我饭吃。我的需要十分简单。虽然这是一个很大的国家,这么大,你会以为它有空间盛下所有的人,然而我对生活的了解却告诉我,要始终呆在营地之外并非易事。但是我还是相信在那些营地之间有一些地方,不属于任何营地,甚至不属于那些营地抓人的地区———例如,一些山顶,一些沼泽地中间的岛屿,一些贫瘠荒芜的地带,人们可能发现不值得在那里生活。我正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以便在那里定居,也许只是到局势改善时为止,也许永远住在那里。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那么蠢,以为可以依靠地图和道路来指引我。因此,我选择你来给我指出那条路。”
然后我会走得更近一些,直到可以伸手摸到你的距离,而你一定会直视着我的眼睛。“从你到达的时刻起,迈克尔斯,”我将会说(假如我当时醒着并且跟踪了你),“我就能看出你不属于任何营地。我要承认,最初我认为你是一个有趣的人物。我的确曾经督促范·伦斯博格少校把你从这个营地释放,但是那只是因为我认为让你通过改造机制就好像试图教一只野鼠或者一只耗子或者(我敢这么说吗?)一只蜥蜴学狗叫,学要饭,学接皮球一样。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看到了你表现出来的别出心裁的抵抗。你并不是一个英雄也不假装是,你甚至不是一个绝食的英雄。事实上你根本不抵抗。我们告诉你要跳跃的时候,你就跳跃。我们告诉你再跳的时候,你就再跳。我们告诉你跳第三次的时候,你没有反应,而是瘫作一摊;我们都能够看见,甚至我们当中最不愿意看的人也看到了,你没有做到是因为你在服从我们命令的过程中已经耗尽了你的全部力量。所以我们把你抬起来,发现你的重量比一麻袋羽毛还轻。我们把你放在食物面前,说:吃吧,增长你的力气,这样你就能够再次耗尽它就能服从我们的命令。而你并不拒绝。你真诚地努力(我相信)做让你做的事情。你的意愿默认了(原谅我做这些区分,这是我拥有的解释我自己意思的惟一的手段),你的意愿默认了,但是你的身体作梗。我就是这么看这件事的。你的身体拒绝我们喂给你的食物,你变得甚至更为消瘦了。为什么?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这个人显然饥饿已极,他却不愿意吃东西?随后,随着我一天天观察你,我慢慢开始明白了事实:你在偷偷地哭喊,要求一种不同的食物,一种任何军营都无法提供的食物,你却对自己的意识本身一无所知(原谅我用这个词)。你的意志保持着随遇而安的态度,但是你的身体却在哭喊着要吃到它自己的食物,而且是惟一的食物。现在我已经学会懂得身体不容忍任何矛盾心理。而以前老师教给我的是,身体仅仅想要活下去。我过去听说,自杀,并不是一种身体反对自己的行为,而是意志反对身体的行为。然而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身体,它即将死去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本性。我站在病房的门口观察了你几个小时,对这个神秘的事物迷惑不解。并不没有一个原则,一个思想在你的倾向后面隐藏着。你并不想死,但是你正在死去。你就好像一只被封在一头牛的尸腔里的小兔,无疑很气闷,但是也很饥饿,置身在那么多的鲜肉之中,想要得到却是真正的食物。”
说到这里,我可能已经停止了对开普平原的讨论,这时从我们后面不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男人咳嗽、清嗓子、吐痰的声音,还有木头着火生烟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