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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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当他只是站着或者跪在自己的这个工程前面的时候,他的心思一阵阵地飘往别处。
当他把泥巴塞到缝隙里并且把它抹平的时候,他想到下一场大雨就会把他精心完成的泥灰工程都冲掉;的确,雨水会穿过他的房子流下溪谷。我当初应该在这层沙子下面铺一层石头,他想到;我应该考虑到给自己弄个屋檐。但是他随后想到:我又不是要离开这儿在水坝边上盖一座传给子孙后代的房子。我要盖的是个随随便便、能凑合一时遮身避雨的地方,将来放弃了也一点儿不心疼。这样,即使他们发现了这个地方或者它的废墟,也只会互相摇摇头,说:盖房的是些多不中用的家伙呀,他们的活儿真没有半点可自豪的地方!不过那也无关紧要。
在那个棚子里,还剩下最后一把南瓜和西瓜籽。在归来的第四天,K开始着手种下这些种子。在如海的草原野草丛中,他为每一颗种子清理出一块地来。那些野草在他从前种下的庄稼的墓地上随风摇摆。他再也不敢浇灌整英亩的土地,因为新生野草的一片翠绿会暴露他的存在。所以他总是给那些种子一个一个地浇水,而从水坝那儿打水的工具则是一个旧油漆桶。在这种辛苦劳作之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有眼巴巴地等着种子发芽,如果它们会发芽的话。他躺在自己的洞穴里,想象着他的这些可怜的第二批孩子,正在开始它们的斗争,向上穿过黑色的土壤,朝着太阳。他心中的一个忧虑是,他是在夏末的最后几天里播种下这些种子的,他实在无法为它们提供更适宜生长的时间了。
在他照看这些种子的时候,当他守望着等待着土壤长出食物的时候,他自己对食物的需要却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了。饥饿成了一种他并没有感觉到而只是还记得的感觉。如果说他在吃东西,吃他能够找到的东西,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摆脱这样的信念,人不吃东西就会饿死。他吃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那些食物毫无滋味,或者味如尘土。
他告诉自己,当这块土地长出食物的时候,我就会恢复胃口,因为那食物会有滋有味。
在经过了在深山和那个营地的艰苦生活之后,他的身上除了骨头和肌肉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他的衣服已经变得褴褛不堪,挂在他的身上毫无形状可言。然而,当他在自己的田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他却感受到深深的肉体的快乐。他的脚步如此轻捷,简直像没有接触土地,似乎可以飞起来;似乎肉体和精神都可以飞起来。
第一章第一章(23)
他又开始吃各种昆虫了。由于时间像无穷的溪流流淌在他的身上,他会整个上午都趴在一个蚂蚁窝前面,挖出蚂蚁的幼虫,再用一根草棍把它们一个个粘起来,放进自己的嘴里。要么,他会扒开枯死的树皮,寻找甲虫的蛴螬;或者用夹克衫扇下在空中飞着的蚂蚱,撕下它们的头、腿和翅膀,把它们的身体拍成块,在太阳下晒干。
他也吃各种植物的根。他丝毫不怕中毒,因为他好像知道有益的苦与有害的苦之间的区别,好像他曾是一个动物,那种对于好坏植物的了解还没有在他的灵魂中泯灭。
一条小径穿过这个农场,然后兜个圈子与通向莫尔德纳尔斯河谷更远处的二级公路相连。他干脆退避到离那条小径一英里以外的地方。虽然这条小路很少有人走,但是依然有理由要小心谨慎。有几次,K听见远处有一辆汽车发动的嗡嗡声,不得不急忙弯腰隐蔽起来。有一次,他正懒洋洋地在那条河床上散步,偶然抬起头来,却看见一辆驴车从近到可以打招呼的地方经过,赶车的是一个老头,还有一个什么人,一个女人或者孩子,坐在他的身旁。他们是否已经看见他了?他害怕一动反而会引起对自己的注意,于是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是谁愿意看谁看,他看着那辆驴车不慌不忙地沿着那条小径走着,直到消失在下一座小山后面。
和这种经常不断的小心提防同样讨厌的是在用水上的限制。必须决不能让人看见水泵的叶轮在转动,水坝必须总是让人看见好像是空空的;因此只能借着月光或者乘着暮色,他才敢松开制动器,抽上几英寸深的水,然后把水运到他种的东西那里去。
有一两次,他在潮湿的泥土上无意中发现了羊群的蹄印,但是他并没有多想。而后一天夜里,他被羊群喷响鼻的声音和杂沓的蹄声吵醒了。他从自己的小屋中爬出来,先是闻到它们的气味,然后才看见它们:那些山羊,在水坝干涸的时候,他以为它们逃跑了就永远不回来了呢。他磕磕绊绊地追着它们,高声咒骂着,扔着石头,他困得迷迷糊糊的,但是还是被想要挽救自己菜园子的欲望驱使着,他跌倒了,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他的掌心。他整夜都在那块地上巡逻。那些山羊显现在早晨的光线里,它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山脚下,等待着他走开;他整个白天都不得不留下来看守着;一次次地用石头在它们后面发动袭击。
这些野山羊不仅威胁到他的庄稼,而且它们的出现使得这块地显得很显眼,于是他决定:从此以后他白天休息,而晚上不睡觉来保卫自己的土地,并且耕作这块土地。最初他只能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干活:在没有月光的深深黑暗之中,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伸出双手,对那些他想象出来的正在他周围逼近的黑影心中充满了恐惧。但是随着时光流逝,他开始获得了一个盲人所具有的信心:他拿着一根树枝子探路,沿着他开出的他的家和那块地之间的小路走着,松开水泵的制动器,打开龙头,装满水罐,端着水从一棵瓜蔓走到另一棵瓜蔓,把野草扒开找到自己种下的东西。渐渐地他完全不怕黑夜了。实际上,有时候他在白天醒来,向外面窥视的时候,那强烈的阳光常常使他畏缩,他回到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眼前依然有一片奇怪的绿色光晕。
已是夏末时节,自从他离开加卡尔斯德里夫营地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没有去找那个姓维萨基的小伙子,看来他永远不会去找他了。他努力不去想他,但是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那个小伙子是否并没有给自己在草原上挖一个洞穴,是否在这个农场的另外某个地方,正生活着一个和他自己差不多的人,吃蜥蜴,喝露水,等待着军队忘记他。但这情况似乎不太可能。
他尽量避开那栋农舍,好像那是一个死亡之地,除非他不得不去那里寻找各种必需品。他需要生火用的工具。在一个装破玩具的手提箱里,他有幸找到了一个红色塑料望远镜,它的一个镜片能够把阳光聚焦起来,足以把成把的干草烤得冒出青烟来。在棚子里他找到一块鹿皮,他把它割成一条条的,做成了一个弹弓,取代丢了的那个。
那儿有很多别的东西他可以拿回去,使自己的生活更容易更舒服:一个烤面包的铁篦子,一个烹调小锅,一个折叠椅,一些泡沫橡胶板,更多的装饲料的麻袋。他搜罗尽那个棚子的犄角旮旯,那儿没有一件东西是他觉得没用的。但是他很小心,不轻易把维萨基家的那些垃圾运送到自己那个地洞中的家里去,免得让自己重蹈他们的不幸。他告诫自己,最严重的错误,就是试图在水坝旁边开始做的那些事情基础上再建立一个新家,开展一场与维萨基家族的竞争。就连他的工具也应该是木头、皮子和肠线一类材料做成的,这样,有朝一日他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各种虫子就会把它们吃掉。
他倚靠着水泵站着,感觉着每一次活塞达到它的动程底部时整个水泵发出的震动,谛听着黑暗中头上那个巨大的轮子在它上了油的轴承上转动的声音。多么幸运呀,我没有孩子,他想到,多么幸运呀,我没有要成为父亲的欲望。要是有个孩子,在这儿,在这内陆深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孩子会需要牛奶、衣服,朋友和学校。我会失职,我会成为最差劲的父亲。其实,过一种仅仅是打发日子的生活并不难。我是一个幸运的人,逃避开了被征召入伍的命运。他想起加卡尔斯德里夫的那个营地,想起了那些在铁丝网后面养大孩子的父母,他们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表兄妹及远房表兄妹的孩子,在那片土地上,那里的土壤被他们日复一日的脚步踏得紧邦邦的,被太阳晒得发硬,在那地面上寸草不生。我的母亲就是我把她的骨灰带回来的那个人,他想到,而我的父亲就是休伊斯·诺雷牛斯学校。我父亲就是宿舍门上贴着的那些规定。那二十一条规定的第一条就是“任何时候在宿舍里都要保持安静”。当刨的线不直的时候,教木工课的老师就用他残了的手指拧我的耳朵,还有,星期天的早上,我们穿着咔叽布衬衫、咔叽布短裤和黑袜子、黑鞋,肩并肩两人一排,列队到帕佩盖街的教堂去,以求得上帝的宽恕。他们就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已经被埋葬还没有复活。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个没什么东西可传给别人的人,在这个自己的生活失去常规的地方度日月,倒是件好事的原因。
自从K回来一个月以来,没有任何他认识的客人来访。在那个农舍地板的尘土上留下的新鲜脚印,是他自己的和那只猫的,那只猫来去全看它自己高兴,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后,有一天在他黎明时散步走过那所房子的时候,他看见房子的前门(它一向是关着的)敞开着一道门缝,他当下好像被雷击了一下。他站住的地方离开那道像眼睛一样张开的门缝不到三十步,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突然赤条条暴露在阳光下的鼹鼠。他踮着脚尖退回到河床的掩护之下,然后偷偷溜回自己的洞穴。
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没有走近那栋农舍,只是在黑夜里爬着去照料他的那块地,他担心鹅卵石碰撞发出的最轻微声响,会在草原上回荡,暴露出他的行动。那些南瓜的嫩叶现在好像一些生机勃勃的绿色旗帜,昭告着他对那个水坝的占领:他煞费苦心地用野草盖住那些瓜蔓,他甚至考虑要修剪那些瓜蔓。他睡不着觉,只能在那像蒸锅一样热的屋顶下面,躺在野草铺成的床上,伸长耳朵,谛听着各种声音,这每每使他会有所发现。
然而有很多次,当事实证明他的担心荒唐可笑,这时一阵阵的,他就会清楚地意识到,由于脱离了人类社会,他正处在一种变得比老鼠更胆小的危险之中。他有什么根据认为那道开着的门就意味着维萨基家的人回来了,或者是警察来抓他到臭名昭著的布兰德弗莱去?在这么广大的国家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像蟑螂一样跑来跑去,行进在人生旅途上,逃避着战争,要是有这个那个难民藏在这个乡下的偏僻角落里,藏在一个空空的农舍里,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肯定的,他或者他们(K仿佛看见一个男人推着一辆装满家什的手推车,一个女人步履沉重地跟在他后面,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拉着那女人的手,另一个坐在手推车上面那堆东西的顶上,紧抱着一只喵喵叫的小猫,他们都累得要死,大风把尘土吹到他们脸上,并且吹着灰蒙蒙的云在天空中飞跑)———肯定的,这些人有更多的理由害怕他(这么一个完全是皮包骨头的野人,破衣褴衫的,在蝙蝠飞来飞去的时刻,从地底下冒出来),而不是他怕他们,难道不是吗?
但是随后,他又会想到:如果他们是另一类人,是开小差的士兵或者不当班的警察,出来打山羊作为运动,那将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些体壮力大的人会对我的可怜诡计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会笑话我的藏在野草里的南瓜秧,我的用污泥伪装的洞穴,并且踢着我的屁股告诉我打起精神来,把我变成他们的仆人,给他们砍树开路,给他们打水,为他们把山羊追赶得朝他们的枪口跑过来,这样他们就能吃上烤羊肉,而这时候我却蹲在一个树丛后面,端着一盘赏给我的下水。比起给他们当奴才来,难道说我白天黑夜地藏起来,隐身在地洞里,不是更好吗?(他们会不会想到要把我变成他们的奴仆呢?也许他们看见一个野人正在穿过草原向他们走来的时候,就开始打赌看谁能用一颗子弹打穿他帽子上的那个铜帽徽?)
一天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艳阳高照,小鸟从一个树丛飞向另一个树丛,寰宇之间笼罩在一片深深的宁静之中,K的信心又恢复了。他整个白天的时间都躺在隐蔽的地方,观察着那栋农舍,而这时太阳在天宇上沿着巨大的拱形从左面移动到右面,大地上那座农舍的阴影则横过门廊,从右面移动到左面。在房子中间那条更深的黑暗,是敞开的门道还是那扇门本身?距离太远了,看不清。当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来了,他向那栋房子靠近,直到那座荒废的果园。那栋房子里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丝声音。他踮着脚尖走进那片开阔地,穿过院子,走到台阶脚下,从那里他终于能够看清那扇门是开着的,它这么长时间里肯定一直就是这么开着的。他走上台阶,走进这所房子。在门厅的黑暗中他站住谛听着。全是一片沉寂。
第一章第一章(24)
这一夜的其余时间,他都是躺在棚子里的一条麻袋上度过的,他等待着。他甚至睡着了,虽然他不习惯于在夜晚睡觉。早晨,他重新走进这栋房子。地板新近被人扫过,壁炉也新近被人扫过。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还飘着淡淡的烟味。在棚子后面的那堆垃圾顶上,他发现了六个新的闪闪发亮的咸牛肉罐头盒,没有商标。
他回到自己的地洞,整个白天都在隐蔽中度过,他由于确信军人们来过这个农场,而且是走着来的,他感到震惊。如果他们是在追剿山中的叛匪,或者在追捕逃兵,或者只是进行一次巡视,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坐吉普车或卡车来呢?会有很多种解释,会有一千种解释,他无法猜透他们的心思;他所知道的就是,纯粹是幸运保护了他。
那天夜里他没有用水泵抽水,他希望太阳和草原上的风会吹干水坝的底部。他拔了更多的野草,成抱成抱的野草,把它撒在会暴露目标的南瓜蔓上。他躺下,静静地呼吸着。
一个白天过去了,接着是另一个白天。然后,当太阳正在下山的时候,K从自己的家里爬出来,舒活一下筋骨,这时,一些正在移动着穿过底湿平地的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赶紧扑倒在地上。他已经看见一个男人骑在马背上,正在向水坝走去,另一个男人步行走在他的旁边;他还看见那个骑马人的肩头竖着步枪的枪筒。他像一条蠕虫一样开始向自己的地洞蠕动,他一心想的就是:让黑暗赶快降临吧,让大地把我吞下去,保护我吧。
从离那个地洞口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后面,他抬起头来最后看上一眼。
那并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驴,一头很小的驴,驴背上骑手的双脚几乎要触到地面了。在后面有另一头驴,驴背上没有骑手,而是有两个庞大的灰色驮子用皮带捆在它的两肋上;他数了数,在两头驴之间有八个人,第九个人跟在这支队伍的末尾。所有人都带着枪;有些人看来还带着行李。一个人穿着蓝裤子,另一个穿着黄裤子,但是他们都穿着迷彩军服。
K尽可能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地洞里。从地洞口那里,他再也看不见那些人了,但是通过没有一丝小风的空气,他能听到他们在水坝那里卸下行装,听见他们松开水泵制动器时铁链发出的格啦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