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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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个跟父亲一样,把塔纳巴伊恨死了。是呀,他们凭什么得喜欢他呢?说不定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同塔纳巴伊一家结下不解之仇。
这也是事出有因的。事过境迁,可人们的怨气没消。过去那样对待库鲁巴伊对不对呢?
难道他不就是个勤俭持家的当家人,一个中农吗?手足情谊又在哪儿呢?库鲁巴伊是前妻生的,而他是后妻生的,可是用吉尔吉斯的风俗,这样的兄弟等于一个娘肚子里生的。
这么说,他是六亲不认了,那阵子有多少流言蜚语啊!现在,当然罗,可以重新评说评说。可当时呢?难道不是为了集体农庄他才这么干的吗?这么做对不对呢?过去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经过一场战争,有时候就不这么想了。对个人,对集体农庄,这样做是不是要求过多了呢?
“哎,你怎么老坐着,塔纳巴伊,你倒是说话呀!”人们让他继续参加讨论。于是,还是那些事情:冬天得把各家院里的粪肥收集起来,送到地里;大车没有轮子,这么说,得买点榆木,买点铁皮,做几个木头轮子。可哪儿来这笔钱呢?立个什么名目,会不会给点贷款呢?银行可不信空话。旧渠得整修,还得挖新渠,这工程又大又难。冬天大家没法出工,因为地上了冻,上是创不动的。等开了春,活儿就应接不暇了:得播种,接羔,间苗,还得割草……畜牧业怎么办?接羔的房子在哪儿?奶厂的情况也不妙;牛圈的顶棚精烂了,饲料不够吃,奶牛不出奶。一天到晚讨论来讨论去,结果又怎么样呢?
有多少火烧眉毛的事要办,有多少困难和不足呵!有时候一想起来都叫人寒心。
但还是鼓起勇气,把这些问题重又提到党组会议和农庄管理委员会上进行了讨论。
主席是乔罗。后来只有塔纳巴伊才看重他。批评起来当然容易得多。塔纳巴伊管的只最一群马,而乔罗,对农庄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得负责。是的,乔罗是个硬汉子。
有时候,看起来事情搞得一团糟:在区里,有人冲着他敲桌子;在农庄,有人揪住他的胸脯不放。遇上这种种情况,乔罗却从来也没有灰心丧气。处在他的地位,塔纳巴伊导就得发疯,要不就得上吊了。而乔罗,却照样管着农庄的事务,坚守岗位,一直到后来心脏病太严重了,还担任了两年多的党支部书记。乔罗善于跟别人谈心,鼓起对方的信心。结果常常是,听了他的话,塔纳巴伊重又相信一切都会好转,相信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正如革命刚开始时人人盼望的那样。只有一次,他对乔罗的信任发生了动摇,不过那一次,也多半是他自己的过错……
溜蹄马当然不清楚塔纳巴伊心里在想什么,它只见到他从办事处出来,皱着眉头,怒气冲冲的。他猛地跳上马鞍,狠劲地扯着缰绳。溜蹄马觉得出来,主人心情很坏。尽管塔纳巴伊从来没有打过它,但是碰到这种时刻,溜蹄马还是怕它的主人。要是在路上遇到那个女人,马就知道,主人的心情准会好转,他会和气起来,会轻轻勒住它,会跟她悄声细语地说起话来,而她的手就会在古利萨雷的鬃毛上路来路去,搂搂它的脖子。
谁的手也没有她的手那样柔软。这是一双奇妙的手,那么富有弹性,那么敏感,如同那匹额际长着一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一样。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同她的相比。塔纳巴伊微微欠着身子跟她说着话,而她,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满脸愁云,摇着头,不同意他说的什么话。她的一双眼睛,忽儿闪亮,忽儿发黑,恰似月色下湍急的溪水底下的石子。分手的时候,她总是频频回顾,不断地摇头叹息。
这之后,塔纳巴伊一路上便陷入沉思。他松开缰绳,于是溜蹄马就随心所欲地、自由自在地小步跑着。马鞍上好象没有主人似的;无论是他,无论是马,好象都出神火化了似的;好象歌声也是自然流露似的。轻轻地,含混地,伴随着古利萨雷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塔纳巴伊在哼着歌子,唱着先人们的痛苦和忧伤。而溜蹄马,选了一条熟悉的小径,驮着他,涉过小河,进了草原,因到马群那里……
古利萨雷喜欢主人这时的心情,它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也喜欢这个女人。它能认出她的体态,认出她走路的姿势,凭它灵敏的嗅觉,甚至能闻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奇异的花香——那是丁香花的香味。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用于丁香花劳穿起来的项链。
“你瞧,它多么喜欢你,贝贝桑。”塔纳巴伊对她说,“你好好摸摸它,多摸摸。
瞧,它竖着耳朵听着响。简直象头牛犊子。有了它,现在马群不得安生了。你要是放任不管,它就跟公马咬架,象狗似的。现在只好把它骑出来,我都担心,会不舍伤了它的筋骨。还大娇嫩呢。“
“是呀,它倒是喜欢的。”她若有所思地回答说。
“你是想说,旁人不喜欢?”
“我本是这个意思。现在我们都不是那种谈情说爱的年龄了。我挺可怜你。”
“那是为什么?”
“你不是那种人。往后你会痛苦的。”
“那你呢?”
“我算什么?——一个大兵的老婆,寡妇。而你……”
“我,是监察委员。这会儿路上碰见了你,有几件事向你调查调查。”塔纳巴伊想开个玩笑。
“你怎么老是在调查情况呢,小心点。”
“哎,我这又怎么啦?这不是——我走我的服你走你的路。”
“我是走我的路,咱们俩走的不是一条道。好吧,再见了。我没工夫。”
“你听着,贝贝桑!”
“什么呀?别这样,塔纳巴伊。何苦呢?你是聪明人。没有你,我已经够受的了。”
“怎么啦,我是你的仇人还是怎么的?”
“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
“怎么理解呢?”
“随你的便。”
她走了,而塔纳巴伊骑着马在大街上走着,装成去什么地方办事的样子。他拐个弯,朝磨坊或学校的方向走去,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为的是哪怕能远远地再看望一番。看着她从婆婆家走出来(上工的时候,她把女儿放在那里),牵着小姑娘的手,朝村子尽头的家院走去。她身上的一切,包括她那种竭力不朝他这边张望、径直走路的样子,她那黑头巾下白净净的脸,她的小闺女,还有旁边跑着的小狗,——所有这一切,他都感到无比的亲切。
最后,她进了院子,消失不见了。这时候,他才朝前赶路。一路上他想象着:她如何开了门,进了空荡荡的家,如何脱下破旧的棉外套,只穿一件连衣裙跑去打水,如何生了火,给小姑娘梳洗、喂饭,如何从牛群里接回母牛,最后,到了夜里,如何孤单单地躺在黑漆漆的、冷清清的屋里,反反复复地说服自己,也说服他:他们两人无法相爱,他是个拖家带口的人,在他这样的年龄还爱上别人未免可笑,什么事情都得适可而止,他的妻子是个好人,所以更不应当使她的丈夫再为别的女人烦恼。
塔纳巴伊思绪万千,很不自在。“看来,命中没有缘分。”他思忖着,凝视着河那边烟雾绕绕的远方。他哼起一支支古老的曲子,把那些烦心的事;农庄啦,孩子们的衣服鞋子啦,朋友仇人啦,已经好几年不讲话的哥哥库鲁巴伊啦,还有那偶然梦见、但总要出一身冷汗的战争啦——把这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统统抛到脑后。他暂时忘记了他经受过的一切,以致他都没有觉察到,马正在浅滩上涉水过河,等上了岸,重又奔跑起来。
一直到溜蹄马感到近处的马群,加快了步子飞跑的时候,塔纳巴伊这才回过神来。
“驾!古利萨雷,你这是往哪儿跑?!”塔纳巴伊如梦初醒,便抓紧了缰绳。
第五章
不管怎么说,那个年头无论对塔纳巴伊,还是对溜蹄马来说,都是黄金时代。一匹千里驹的名声,不下于一个足球健将的荣誉。昨天的毛孩子,成天在后院追着足球,今天忽然间变成了天之骄子,变成了行家议论的中心,群众欢呼的对象。只要他能命中球门,他的声誉便与日俱增。后来,他渐渐退出球场,最后被彻底遗忘。而首先把他忘记的,往往是欢呼声喊得最响的人。一代球王终于让位于后起之秀。一匹千里马发迹的过程,也是如此。当它在比赛中独占鳌头时,它名声四起。唯一的差别也许只在于:马是无人忌恨的。马是不舍嫉妒马的,而人,谢天谢地,还没有学会忌很起马来。尽管,怎么说好呢?——有了嫉妒心,就会不择手段。真有这样的情况:有人嫉妒心太重,为了报复,竟把钉子针到对方马的蹄子里。哎哟,这可是恶毒透顶的嫉妒心肠!……不过,这事且由它去吧!……
托尔戈伊老汉的预言实现了。这一年的春天,溜蹄马象颗明星,一跃而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古利萨雷!”“塔纳巴伊的溜蹄马!”“咱们村的宝贝!”……
而那些拖鼻涕的娃娃们,还没有学会发“P”这个卷舌音呢,个个学着溜蹄马飞跑的架势,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奔来跑去,争先恐后地直嚷嚷:“我是古利萨雷!”
“不,我是古利萨雷!”
“妈妈,你说,我是古利萨雷!”
“驾,冲啊!哎——,我是古利萨雷!”……
什么叫荣誉,它有多大的威力,这点溜蹄马是在它参加第一次赛马时才有所了解的。
那天正是五一节。
群众大会之后,在河边的大片牧场上举行各种竞技比赛。无数的人群,或步行,或骑马,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有的是从邻近的国营农场来的,有的是从山里来的,有的甚至是从哈萨克斯坦赶来的。哈萨克人把他们的骏马排成一溜,让大家观看欣赏。
大伙儿都说,象这样盛大的节日,在战后还是头一回哩。
一大早,塔纳巴伊就给古利萨雷备上马鞍,特别仔细地检查了马肚带,又试了试马镫系的是不是结实。溜蹄马从他的闪光的眼睛和颤抖的双手,预感到即将发生非同寻常的事情。主人显得十分激动。
“喂,古利萨雷,给我留神点,不许有错!”他一边给古利萨雷梳理着马鬃和额发,一边小声地叨叨:“你听着,可不要给自己丢脸!你听着,咱们没有这个权利!”
人们吵吵嚷嚷,跑来跑去,在这种激动不安的气氛中,感觉出人们热切期待的心情。
邻近的几处放牧点上的牧民们,早已备好了自己的坐骑。野小子们也都上了马,大声喊叫着,在四周穿梭似地跑来跑去。随后牧民们从四处集合拢来,一齐向河边拥去。
牧场上人欢马叫,古利萨雷困惑不解。河面上空,牧场上空,河滩地两旁的小山包上空,回响着一片笑语喧哗。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巾和衣裙,那些鲜红的旗子,那些雪白的妇女头饰,弄得古利萨雷眼花缭乱。所有的马都备上了最精巧的马具。马镫铿锵作响,马嚼子和马脖子上的小银铃清脆悦耳。
驮着骑手的群马,在队列里拥挤着,急躁不安地倒换着蹄子,创着泥地,跃跃欲试。
几个老人——大会的裁判,在圆场上显示着矫健的骑姿。
古利萨雷感到,它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全身的力量与时俱增。它觉得周身火烧火燎似的,而要摆脱这种状况,就得立即冲进场地,飞奔而去。
当裁判发出进入场子的信号,塔纳巴伊使松开缰绳。溜蹄马载着他飞到场子中央,打了个盘旋,不知往何处奔跑。两旁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喊叫声:“古利萨雷!古利萨雷!……”
凡是参加这次赛马的人,都出场了。不下五十多名骑手。
“请求人民的祝福!”大会的总指挥庄严地宣布。
剃着光头、额上缠着手巾的骑手们举起五指伸开的双手,在夹道欢呼的人群中间走过。于是从队伍的这头到那头,响起了异口同声的祝福声:“阿门!”于是几百双手举到额头,随后,手心贴着脸面,象一股股山涧似地落下来。
这之后,骑手们扬鞭抖缰,飞驰而去,奔向设在九公里开外的起跑处。
与此同时,场地上开始表演各种竞技:徒步的人跟骑手角斗,骑手摔跤,跑着马拉起地上的硬币等等。不过这些都只是开场锣鼓,好戏将在骑手们飞驰而去的地方开始。
古利萨雷在途中急躁不安起来,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老是勒住缰绳。周围的马欢蹦乱跳,神气活现。马是那么多,而且全都在飞奔疾驰,溜蹄马不禁勃然大怒,急得它全身颤动起来。
最后,所有的马头摇着头在起跑线L排成一行,裁判纵马在队列的正面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然后举起一条白毛巾。大家屏住气息,兴奋激昂,严阵以待。手上的毛巾挥了一下。群马立即冲了出去。古利萨雷精神大振,跟随着也猛冲前去。急骤的马蹄,象千百个鼓槌,擂得大地咯咯作响,扬起了滚滚烟尘。在骑手们的呐喊声和吆喝声中,群马都舒展开四肢,疯狂地疾驰起来。只有古利萨雷,因为不会跃步大跨,还是用它那溜蹄马的步式跑着。这是它的弱点,也是它的力量所在。
开始的时候,所有的马都挤在一起,但几分钟后渐渐拉了开来。古利萨雷对此毫无觉察。它只看到一些跑得飞快的马已经赶过了它,跑到前面的大路上去了。马蹄下飞进出来的发热的碎石子和一块块干泥巴纷纷打到脸上。四周,群马在飞腾,骑手在呐喊,皮鞭在呼啸。升起了团团烟尘,越聚越多,象朵朵云彩在地面上空飞扬。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汗味、靴油味和马群践踏后的艾蒿的气味。
就这样差不多跑了一半的路程。溜蹄马的前面还有十几匹马在飞奔,那种快速,是它望尘莫及的。在它身旁渐渐安静下来:不少马落在后头了,但是,还有马在前面遥遥领先,而缰绳又老是不让它自由奔腾,这使得溜蹄马狂暴异常。由于恼怒,也由于疾风,它的两眼发黑,道路飞一般地在脚下消失,太阳象个徐徐下落的火球,迎面滚来。热汗湿透了全身,溜蹄马出的汗越多,便越感到轻松自如。
终于,那些跑马感到有些累了,渐渐放慢了速度,而溜蹄马才刚刚来劲。“驾!古利萨雷,驾!”它听到主人的声音,于是太阳在它面前滚动得更快了。在它眼前,闪过一张张被赶上又被甩在后面的、气得扭歪了的骑手的脸,一根根在空中飞舞的马报,一个个呲牙咧嘴、气喘吁吁的马头。刹那间,马勒和缰绳失去了控制,古利萨雷不再感到鞍子和骑手的存在——它周身燃烧着一股想腾云驾雾的烈火。
在它前面始终有两匹飞马并驾齐驱,一匹马青灰色,另一匹火红色。两匹马各不相让,风驰电掣般地跑着,身后不断响着骑手们的叫喊声和马鞭的呼啸声。这是两匹强劲有力的跑马。古利萨雷久久地追赶着它们,只是到了一段上坡路时才终于超了过去。它飞身跃上一个小山包,仿佛窜上一个高高的浪峰,瞬息间它较似鸿毛,凌空飞腾。它感到喘不过气来,阳光明晃晃地更加刺眼,于是它飞一般地冲下坡去,但很快就听到身后追赶的马蹄声。那青灰马和火红马并不服输,它们从两边同时造了上来,紧紧挨着它,再也不落后一步了。
就这样,三匹马飞速前进,头挨着头,变成了一个整体的运动。古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