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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莎士比亚诗选-鲁克丽丝受辱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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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这胁从的罪过,用我的一死来赔补。 
  “我不想以我的污秽,来把你毒害腐蚀, 
  也不想巧言辩解,来掩盖我的过失; 
  罪恶的乌黑底色,我不想把它涂饰, 
  也不想隐瞒暗夜里那些龌龊的事实; 
  我要让这根舌头把一切尽行揭示; 
  我的两眼似水闸,也与山泉相似, 
  要涌出纯洁的净水,洗净我不洁的故事。” 
  伤心的菲罗墨拉,这时终止了悲吟,(33) 
  不再宛转倾诉她夜间凄楚的心情; 
  肃穆森严的夜色,步子迟缓而沉闷, 
  走向阴惨的地府;看呵,赬红的早晨 
  把一片光明赐给了企盼光明的眼睛; 
  而愁苦的鲁克丽丝,耻于看见她自身, 
  情愿在幽幽夜色里,继续把身形幽禁。 
  光华乍展的白昼,从条条缝隙里侦视, 
  仿佛要指给人们看:她坐在那厢哭泣; 
  鲁克丽丝哽咽着,叫道:“太阳呵!你何必 
  在窗口伸头探脑?再不要向我偷觑; 
  你该用撩人的光线,去戏弄熟睡的眼皮, 
  不该用刺目的明辉,来烙烫我的眉宇; 
  黑夜的所作所为,与白昼毫无关系。” 
  这样,她见了什么,就挑什么的毛病; 
  这种真切的悲痛,好比任性的顽童—— 
  他一旦闹了别扭,什么都不肯答应。 
  旧恨会显得温顺,新愁却截然不同: 
  岁月调驯了旧的;新的却一身野性, 
  像不善游泳的愣小子,愣生生跳入水中, 
  只因他功夫欠缺,拼命游仍然灭顶。 
  这样,她深深浸溺在愁苦的汪洋大海中, 
  同她所见的一切,刺刺不休地争论; 
  以人间各种忧患,来比照自己的不幸, 
  比了一种又一种,可真是层出不穷, 
  不论同什么相比,都使她更加苦痛。 
  有时候,她的悲思,默默地不做一声; 
  有时候又变为狂乱,滔滔地说个不停。 
  鸟雀们啁啾合唱,赞美欢畅的清晨, 
  这甜美愉悦的曲调,更使她怆痛难禁; 
  因为欢乐总是要探察苦恼的底蕴; 
  与快活的伙伴为伍,忧郁的心灵活不成; 
  置身于悲哀的群体,悲哀最感到高兴: 
  真切的苦痛得到了同病相怜的知音, 
  也就会心满意足,也就会感激涕零。 
  望见了海岸才溺死,是死得双倍凄惨; 
  眼前有食物却挨饿,会饿得十倍焦烦; 
  看到了治伤的膏药,伤口更疼痛不堪; 
  能解救悲哀的事物,使悲哀升到顶点。 
  深沉的痛苦像河水,滚滚不息地向前: 
  河水若遭到拦阻,会漫出夹峙的堤岸; 
  痛苦若遭到玩忽,会凌越法度和界限。 
  “鸟儿呵!”鲁克丽丝说,“你们像在嘲弄我; 
  别唱了,把歌声埋入你们虚胀的胸膈! 
  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请你们闭口藏舌; 
  我心里噪音杂乱,听不得乐律谐和; 
  心情凄苦的女主人,受不了欢娱的宾客; 
  把你们轻快的音符,送向快活的耳朵; 
  当泪水滴着节拍,伤心人只爱听悲歌。 
  “来吧,菲罗墨拉呵,怨诉暴行的鸣禽! 
  请把我纷披的乱发,当作你幽暗的丛林! 
  见了你憔悴的姿容,大地也含悲而湿润, 
  听了你哀婉的曲调,我更会热泪淋淋; 
  我要以深长的呻唤,引出低沉的歌吟; 
  当你用佳妙的清音,悲叹忒柔斯的蹂躏, 
  我会以伴唱的调子,低诉塔昆的侵凌。 
  “你常常让你的胸口,凭靠着尖刺一根, 
  好让你锐利的苦痛,时时刻刻都清醒; 
  不幸的我呵,仿效你,愿意以尖刀一柄 
  对准我这颗心儿,慑服我这双眼睛; 
  只要眼睛一闭拢,心儿就饮刀毙命。 
  让尖刺、尖刀的功用,与琴弦横柱相等, 
  为我们把心弦调准,奏出凋殒的哀音。 
  “夜莺呵,你白天不唱歌,像羞于被人窥望; 
  让我们找一片漠野:僻远,幽暗,荒凉, 
  既没有炎虐的暑热,也没有凝冻的冰霜; 
  向那儿的走兽飞禽,把悲歌曼声吟唱, 
  改变它们的天性,叫凶悍化作纯良; 
  既然事实已表明人们像禽兽一样, 
  不如让禽兽具有温和宽厚的心肠。” 
  像一头受惊的麋鹿,兀立着仓皇四顾, 
  昏昏然难以定夺:该从哪条路逃出; 
  又像一个迷途者,在迂回盘道上踌躇, 
  无法从容不迫地找到便捷的去路; 
  鲁克丽丝就这样,思想中自相牴牾, 
  弄不清生死二者,哪个有较多的好处: 
  生既已蒙受垢污,而死也难逃责辱。 
  “杀死我自己,”她说,“那又算什么出路? 
  无非让我的灵魂,像躯体一样受污!(34) 
  不同于一场动乱中财富全失的失主, 
  家当只损失一半的,会格外小心守护。 
  倘若有这样的母亲,那可真算得残酷—— 
  她生有两个娇儿,当一个被死神攫捕, 
  她就要杀掉另一个,连一个也不乳哺。 
  “哪一个更为宝贵,是躯体还是灵魂? 
  其中一个若干净,另一个也就贞纯。 
  灵魂和躯体都已经许给天国和柯拉廷, 
  是天国还是柯拉廷,谁的爱对我更亲近? 
  葱茏挺拔的青松,树皮一旦被剥尽, 
  汁液自然会枯竭,针叶难免要凋零; 
  我灵魂也被剥了皮,她又怎能不消殒! 
  “灵魂的寓所遭劫,灵魂的安宁告终, 
  她那堂皇的府第,被敌军轰毁夷平; 
  她那祀神的庙宇,被玷辱、糟践、污损, 
  还被可耻的恶名密密层层地围困; 
  若在这残败堡垒中,我凿通一个小孔, 
  好穿过这条孔道,度出我受难的灵魂, 
  那就决不能叫作冒犯神明的行径。 
  “如今我还不能死,我一定要让柯拉廷 
  在我死以前听明白我短命而死的原因; 
  这样,在我临终时,他就会指天作证: 
  谁使我终止呼吸,就向谁报仇索命。 
  而这些染污的赤血,我要遗留给塔昆; 
  血既为他所染污,必将为他而流尽, 
  要算作他的欠债,在我遗嘱上写清。 
  “我要把我的荣誉,遗赠给那把刀子—— 
  它将要刺入我这丧失了荣誉的身躯。 
  剥夺不荣誉的生命,是一桩荣誉的壮举, 
  荣誉会重获生机,当生命黯然死去; 
  从那耻辱的尸灰中,我的令名将诞育; 
  在刺杀自己的同时,我也把恶名刺死, 
  死去的是我的耻辱,新生的是我的荣誉。 
  “我的珍宝已失去,柯拉廷——珍宝的主君! 
  还剩下什么遗产,我可以向你遗赠? 
  亲爱的,我的决定,该让你感到骄矜, 
  比照我做出的范例,你就能报仇雪恨。 
  该怎样处置塔昆,从我的范例来思忖: 
  请看我——你的朋友,杀死我——你的敌人, 
  为了我,请你也这般处置那欺诈的塔昆。 
  “现在将我的遗嘱,撮述简短的大意: 
  我的灵魂和躯体,分别上天与入地; 
  我的决定,柯拉廷,你务必信守不渝; 
  光荣归于那把刀——它戳入我的身躯; 
  耻辱归于那个人——他毁了我的名誉; 
  所有我留存的名誉,我都要分发出去, 
  赠给留存于世间的,不鄙薄我的男女。 
  “我要委任你,柯拉廷,照管遗嘱的执行; 
  我被人坑骗得好苦,累及你受这种委任! 
  鲜血一定能洗净我的罪过和丑名, 
  我以洁白的一死,荡涤污黑的行径。 
  心儿呵,不要怯弱,要毅然回答:‘遵命!’ 
  我的手定要攻克你,向手儿屈服吧, 
  我的心;心与手,双双死去吧,你们会双双得胜。” 
  这样凄凄惶惶地安排了自己的末路, 
  她从晶亮的两眼拭去微咸的泪珠, 
  以沙哑反常的音调,将她的侍女招呼, 
  侍女应声而来,恭谨地奔向主妇, 
  忠顺之心像飞鸟,展双翅急急飞翥。 
  鲁克丽丝的脸颊,在侍女看来正如 
  阳光下冰融雪化的一片冬日的平芜。 
  侍女规规矩矩地向主妇问候起居, 
  声调徐缓而柔和,显示出谦卑有礼; 
  见主妇容态异常,一脸哀痛的神气, 
  便以忧郁的表情,投合主妇的悲戚; 
  可是这侍女不敢冒冒失失地问及: 
  她那明艳的双眸,为何让愁云遮蔽, 
  她那白嫩的两颊,为何让苦雨冲洗。 
  正如太阳一沉落,大地就哭泣不停, 
  朵朵花儿濡湿了,像泪水汪汪的眼睛; 
  侍女以潸潸热泪,把自己两眼浸润, 
  对那双明艳的太阳,充满了怜惜之情—— 
  从她主妇的天宇,那双太阳已沉沦,(35) 
  在咸浪滔滔的海里,收敛了它们的光明,(36) 
  这侍女便为之悲恸,泪珠如夜露涔涔。 
  这两个美人儿伫立,如象牙雕像一般, 
  滔滔的泪水似喷泉,向珊瑚水池喷溅:(37) 
  一个哭得有理由;另一个泪流满面 
  却没有什么原因,只有个流泪的伙伴; 
  禀性温柔的妇女,常乐于涕泣涟涟, 
  揣测别人的苦痛,引起自身的伤感, 
  揉碎一颗颗芳心,浸湿一双双媚眼。 
  男子的心肠像顽石,女子的像蜡一样, 
  由着顽石的意图,捏塑她们的形状; 
  弱者被强者压制,异性的印记和影响 
  靠暴力、奸谋或巧技,施加在她们身上。 
  罪魁祸首的恶名,不该由她们承当, 
  正如在一块蜡上,印出了魔鬼的肖像, 
  不能因此就认为:这块蜡邪恶不良。 
  她们是了无障蔽,像旷阔坦荡的平芜, 
  每一只爬行的小虫,无不历历在目; 
  男子却像一丛丛桠杈横生的林木, 
  有多少灾厄凶险,在幽林暗穴里蛰伏; 
  隔着透明的水晶墙,什么都纤毫毕露; 
  男子用岸然道貌,将他们罪行掩覆, 
  然而女子的面容,将她们过失都供述。 
  谁也不要苛责那些萎谢的花瓣, 
  而应痛斥凶狠的,摧残花卉的冬天; 
  那被吞噬者不该,吞噬者才该受责难。 
  如果不幸的女子经常受男子欺骗, 
  这不能归咎于妇女,说她们品行不端。 
  将自己的丑事出租,叫柔弱女子来租佃, 
  这些刁蛮的地主,才应该遭到严谴。 
  鲁克丽丝的遭遇,是女子命运的例证: 
  在深夜陡遭侵袭,面临险恶的绝境, 
  若敢于奋身抗拒,会立即被刺殒命, 
  凌辱会随之而来,败坏她丈夫的名声; 
  鉴于抗拒和死亡会招来这样的不幸, 
  对这种死亡的恐惧,扩散到她的周身; 
  一具死去的躯体,谁不能任意侮弄? 
  这时候,鲁克丽丝,出于宽厚和仁慈, 
  向那陪着她哭泣的、可怜的侍女启齿: 
  “我的姑娘呵,”她说,“是什么原因促使 
  你热泪滚下双颊,霖雨般淋漓不止? 
  你若是为了悲悯我的遭遇而哭泣, 
  好心的姑娘,要明白:这难解我的悲思, 
  要是眼泪能救我,我自己的眼泪也济事。 
  “那么,姑娘,告诉我,”她说到这儿停住, 
  深深叹息了一声,“塔昆何时离去?” 
  “那时我还没起床,”侍女回答主妇, 
  “这原该多多责怪我的怠惰和疏忽; 
  不过也有些情由,能减轻我的错处: 
  我自己起身的时分,东方的曙光未露, 
  而在我起来以前,塔昆已经上路。 
  “夫人,您若是不嫌您的侍女太唐突, 
  她就想问个明白:您到底有什么悲苦。” 
  “别问了!”鲁克丽丝说,“如果那可以吐露, 
  即便是说了又说,也难减半分痛楚; 
  因为那样的情景,远非我所能描述: 
  那种深重的苦难,简直像阴曹地府, 
  我所感受的虽多,却没有力量说出。 
  “去吧,把纸笔墨水,拿到这厢来伺候—— 
  不用费那个事了,因为我这儿就有。 
  我还该说些什么?——你快去吩咐左右, 
  要一个男仆准备好,再过一会儿以后, 
  送一封书信给我的主君、亲人、爱友; 
  要他快安排停当,快把这封信带走: 
  这事情务须急办,信马上就能写就。” 
  侍女奉命走开了,她就着手修书, 
  开始时,摇着羽笔,怎么写颇费踌躇; 
  她的意念与悲思,正在急切地角逐; 
  心智叫她写下的,情感立即给涂污: 
  这一句太矫揉造作,这一句又拙劣粗俗; 
  恰似拥挤的人群,穿过狭窄的门户, 
  谁都想走在前头,堵塞着她的思路。 
  终于,她动笔写下了:“有才有德的夫君! 
  你无才无德的妻子,向你殷勤问讯, 
  谨祝你康强无恙!其次,望你能俯允: 
  只要你还想见见我,那么,我的亲人, 
  请务必急速登程,回家来将我探问; 
  我在此向你致意——在家里,满腹悲辛; 
  我的话寥寥无几,我的苦绵绵不尽。” 
  于是她折起这一页载满悲思的信纸, 
  她的切实的苦难,写得不十分切实。 
  柯拉廷凭着这短简,会知道她有伤心事, 
  可是他无从知道事情是何种性质; 
  这件惨祸的真相,她不敢向他揭示, 
  因她还未用赤血来表明自己的无疵, 
  怕他也许会猜想:这是她淫邪的过失。 
  悲苦的心情和精力,如今她有意储积, 
  等他来听她诉说时,她才肯宣泄无遗; 
  那时,她可以借助于眼泪、呻吟和叹息, 
  来涂饰自身的羞辱,来澄清世人的猜疑。 
  如今她小心翼翼,将这一污垢回避, 
  不愿用絮烦的言语,给书信染上污迹, 
  直到她能用行动有力地配合言语。 
  看到悲惨的景象,比听人讲它更难过: 
  因为我们的眼睛,瞧见了苦难的始末, 
  等到事过之后,由眼睛传达给耳朵, 
  这时,各个感官,都分担了一份负荷, 
  所以耳朵听到的,只能是一部分灾厄。 
  深深海峡的声响,比浅浅河滩的微弱, 
  言语的风儿一吹动,悲哀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经封好,封皮上大书特书: 
  “火速送到阿狄亚,面呈我的夫主”; 
  信差在一旁伫候,她把信匆匆交付, 
  催促这闷闷的仆人赶快动身上路, 
  要他像北风怒卷时落伍的飞雁般快速。 
  比迅疾还要迅疾,她还认为是慢步: 
  极端的灾难逼出了这种极端的态度。 
  这个淳朴的仆人,向主妇俯首鞠躬, 
  两眼向她注视着,两颊泛出了红晕, 
  他把那封信接过,也没有答应一声, 
  便以羞怯的窘态,急急忙忙动了身。 
  而那些心怀鬼胎、疑神疑鬼的人们 
  猜想每一只眼睛都窥见他们的隐情; 
  鲁克丽丝只当他为她的丑事而脸红。 
  好一条憨直汉子!上帝看得分明: 
  他只是缺少点勇气,缺少点冒险精神。 
  这些无邪的生灵,具有真诚的品性, 
  他们用行动来说话,不像另外一些人 
  满口答应快快做,实际却慢慢腾腾。 
  这仆人简直就是往昔时代的标本, 
  只会用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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