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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收获-2007年2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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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结束了,高医生洗净手,在南昌身边坐下。嘉宝在里间,声息悄然,高医生说让她躺一会。南昌嗅到高医生身上来苏水的气味,这气味就像有镇定作用,南昌平静了一些。他直起身子,靠在墙上。停了一会儿,高医生问:今年多大?十八了,南昌回答。父亲母亲呢?高医生问。父亲隔离审查,母亲去世了,南昌如实答道。哦,高医生点着头,听起来和我差不多,我三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呢,弃家出走。南昌转脸看着高医生,又一次想到,她是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年龄,而他从来没有和自己的母亲这么接近地谈过话。高医生接着说:那个时代尽是没父没母的孩子,还有遗弃孩子的父亲。说到这里,高医生轻轻笑了一声,好像说到了一件极好笑的事情。南昌也跟着一笑,他精神渐渐松弛下来。两人静了一会帘子里也静着。南昌的眼睛移到高医生的头发上,犹豫着说:高医生,您是……高医生接过他的话:牛鬼蛇神,已经回到群众队伍里来了。高医生的口吻里带了一点戏谑,南昌不由义笑了一下。高医生问:中学学的是英语还是俄语?南昌说:英语,可是全还给老师了。于是,高医生念出两个英语单词:LIGHT,TRUE,学过吗?“光和真理”,这是我们学校的校训。说罢,她又笑了,摆摆手,站起身:我又放毒!好了,走吧。 
  骑在回去的路上,南昌在后,嘉宝在前,两人相隔很远。南昌不敢靠近她,似乎是,嘉宝身上带了一个可怕的创口,这创口连带着她这个人,一起变得残酷了。远远的,她的背影在他视野里,日头略偏一些,光依然是炙热的。在这过度的明亮之下,视野反变得模糊了。嘉宝的背影颠簸着,南昌的心也在颠簸,不是心疼,而是恐惧,恐惧这个创口会崩裂,流血,不可收拾。他们沿路骑去,不知怎么一个回转,黄浦江在了眼前。江上蒙了一层水汽,在日头底下,白茫茫的,轮渡鸣着汽笛,南昌想哭。一班轮渡刚离了岸,码头有一阵空寂,江面袒露,看得见对面,殖民时代的建筑隐约呈出华丽的轮廓线。海关大钟敲奏着颂歌的旋律,那单纯的音符,有一股质朴,与这城市的性格是不符的,可是因为钟声的高广,充盈苍穹,于是便有一种近乎本意的东西,最终覆盖了这片大地,使之生出新的气象。对岸的轮渡迂回着靠过来,阻断了视线。下午时分的轮渡很空,但依然按时往返。南昌偷偷回头看嘉宝,看到的仍是背影。嘉宝背对着他,扶车向着江水。一艘驳船突突地过去,在江面犁开一条路,随后又合拢。几个浮标乘着水波上下滑动。南昌看不见嘉宝的表情,这使他庆幸,也使他不安。嘉宝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似的。船到浦西,出了码头,他们都没打个照面,分别往不同的方向骑去。他骑过大楼间的狭街,石砌的墙面遮暗了光线,他就像骑在楼的裂缝里,心中的哀戚越积越多,哽住了喉头。他骑出狭街,眼前渐渐开阔,最终开阔成一片,他驶在了人民广场。多么辽阔啊!他简直辨不清方向了,恍惚中迎面跑来一个小孩,他急忙一个刹车,人和车一同倒在地上。这时,他看见了天空,天上飞着几个风筝,那个疾跑过来的,就是放风筝的孩子,此时已经跑远。偏西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眯缝起双眼,想起高医生方才说的两个词:光和真理。这是很浅显的概念,浅显到南昌怀疑自己是否懂得它们的本义。现在,高医生与他隔了一条江,高医生却是在了彼岸。这是漫长的一天,怎么过也过不完。南昌身上压着自行车,身体呈一个“大”字,有人和车过来,奇怪地看一眼,过去了。晒得滚烫的地面烙着他的身体,他身体深处也有一个创口,受着抚慰。天何其的蓝和高! 
  下午四时许,丁宜男在窗前缝纫机上绣一件织品的花边,忽听窗户上叩响了两下。推出窗去,见是嘉宝,在树叶的影问,一张脸显得小而且苍白。她悄声问:你家有人吗?丁宜男说:外婆跟母亲去舅舅家了。嘉宝这才锁车进门。进来后,站了站,说:我能在你床上靠一会儿吗?丁宜男引她到自己的床边,她脱了鞋,平躺下来,闭上眼睛。丁宜男觉得异常,想问又不知问什么,就让她躺着,回到缝纫机前继续做活。有几次回头,看嘉宝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走过去,想问她喝不喝水,却见她满脸是泪。你怎么了?丁宜男问。她侧过脸朝向墙,这时,丁宜男看见,在她身下,正渗出血迹,渐渐地染了她的洁白的床单。 
   
  17 安娜和舒拉 
  两天以后,南昌来到小老大家。小老大家里,飘着一股药味,辛辣而清新。他一进门,小老大便说:药是草木的精华。南昌“哦”了一声,坐下听小老大说教。小老大说:你别看药是苦的,可不是有一句老话,叫做“苦尽甘来”吗?苦到极处便是甜了;“甘”这个字比“甜”好,“甜”太直接于感官,你看,是个“舌”字偏旁,其实是局限于味觉;而“甘”,却是整体性的渗透。南昌耳朵听着,眼睛四下看了一遍,他看见,小老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他知道,不久,又会有新的人来到。怎么说呢?小老大的客厅是一个学校,他们就是学生,一届毕业了,就再来一届。现在,正是假期,上一届毕业了,下一届还未进校。那么南昌他是哪一届呢?他是上一届的,考试不及格,正在补课,也许还要留级,和下一届小弟弟小妹妹,就是舒拉他们同学。小老大看见他走神,便停下来,他是个有经验的老师,晓得所教课程对不对症结。他停了一下,单刀直人道:那事怎么了?南昌背过脸去,答非所问道:女人真可怕!小老大轻轻“哦”了一声,换了话题—— 
  花,小老大说,花是什么?是植物的生殖器。南昌转过头,注意听了。在植物,最美丽的状态就是生殖了;中学里不是种过向日葵?用粉扑子,在花盘上拍着授粉,向日葵的花盘就是它的花蕊,蕊是花最娇嫩的部位,再卑微无名的花,都有蕊,纤巧,精致,那就是植物的生殖器的形状;这是造物的神功,就是这样纤细的器官,担负起繁衍的重任,有没有去过云南?终年百花盛开,你知道,空气里充盈着生殖的气味,馥郁芳香;我们要爱惜花。他结束了关于花的题目。 
  那么,南昌提问道,痛苦呢?小老大沉吟一下:这就是人了!人是什么?尼采,你知道尼采吗?他说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痛苦是思想带来的。可是,南昌争辩,肉体难道没有痛苦?小老大说:那是疼痛,疼痛和痛苦是两个概念。南昌说:就算是疼痛,疼痛怎么办?小老大说:你以为植物没有疼痛,它们只是不叫痛,一旦叫痛就是痛苦了,痛苦是思想作祟;话再回到花上,你看,果实结成,花瓣便凋敝了,这凋敝就是疼痛,只是它不叫。要是它想叫呢?南昌问。它不会叫,它没有语言,小老大答。 
  南昌又问:到底是语言产生痛苦,还是思想产生痛苦?小老大答:语言是思想的工具,没有语言,思想就不可能诞生!语言先比思想诞生,是吗?南昌紧逼着问,他如此急迫,小老大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略镇定一下,放缓速度:语言和思想也许就像肉体和灵魂,它们一同出世……那么痛苦呢?南昌等不及小老大阐述,打断他,痛苦是肉体的还是灵魂的?小老大给他弄糊涂了,不晓得说什么好,于是停下来,看着南昌。南昌一下子丧了气,靠到椅背上。你怎么了?小老大问。南昌不做声,停一会说:我痛苦。小老大说:你向来都痛苦。话里带有讥诮。小老大今天有些儿生气,气南昌搅混水,也气自己,竟然让这小子乱了套,就不愿意和他说话了。 
  两人枯坐一时,南昌起身告辞了。电梯下去,不知是几层,从电梯门缝里传进一个孩子的哭泣声,南昌的心一下子抽紧,不禁说出声来:谁在哭?开电梯的人诧异地看他一眼,并不回答,以为他是自语。电梯下到底层,开门,他走出去,耳里立刻盈满蝉鸣,如金属声般响亮。那孩子的哭泣声沉没下去,转眼间了无踪迹。可南昌肯定是有孩子在哭泣,千真万确,而且,他觉得那孩子不是别人,就是安娜。 
  他眼前浮现起安娜苍白的小脸,横七竖八的头发底下,眼睛像深潭一样。这才是痛苦呢!南昌想,无言无语,无从求告,一个人挺着。像舒拉,叽哩哇啦,指东骂西,即便是痛苦,也一股脑儿推给别人了——他奇怪他怎么会想起这两个孩子,她们与他只差几岁,可十八岁的他,是有资格称她们作孩子的——这些孩子真能纠缠人啊!所以,他认为痛苦和语言是无关的,还是和思想有关。思想产生痛苦的说法有些安慰他,因他以为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想,他是痛苦,嘉宝是疼痛——他身上的血都冷了一下,他怎么想起了嘉宝?那么自然的,将嘉宝与疼痛联系在一起。是的,他硬了头皮往下想,嘉宝也不叫痛,她只说了声:医生,拉拉我的手!——可是,他这不又在承认小老大的定义:语言和痛苦,以及和思想的关系。要是承认语言,那么无言无语的安娜算不算痛苦呢?他认真想了想,觉得安娜还是算痛苦,其实,她有语言,她在说,只是,南昌没听见,南昌不懂她的语言。他无法认清自己为什么非要将安娜归进思想者一类,简直是一种执拗。但是,安娜于他,就像是一个启蒙者,启蒙的是痛苦这一课。嘉宝是疼痛。他骑车在街上,人群缓缓地从他身边流淌过去,波光熠熠。 
  那么舒拉,他又一次想起了舒拉,她也许不能算痛苦,却可算作思想吧!一丁点个,豆大的思想。虽然与安娜的沉默不同,她是聒噪的,可她们同样都很严肃。在安娜,是肃穆;在舒拉,则是严厉。她娇生惯养的,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经过,什么都不懂,如同嘉宝说的,还不知道钱是什么呢,就有那么多零用钱,她这么严厉是对谁来的呀!惟其没什么可针对的,她的严厉就有一种广博的性质似的。南昌还是受不了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也不是想起她,而是她自己,吵着闹着挤进他脑子里,好像也要来启蒙他。安娜多好啊,那么静默,令人怜悯,舒拉只让人生气头疼。那天,她还用石头扔南昌来着。这两个孩子,同样都是尖锐的,她们凭什么那么尖锐呢!南昌连同安娜也一并不满起来,她们参加过红卫兵吗?参加过大串联吗?读过《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吗?可是却好像掌握了什么批判的武器,让人退缩。南昌想他们这年龄是个倒霉的年龄,老有老的理,小有小的理,就他们没理,连老宁波那样的腐朽的阶级,都会向他们说教,好像他们多么懵懂似的。这是个什么时代啊!他们恰好是这时代里的受启蒙者。他从两边梧桐相连成的绿色穹顶穿行而过,光斑和蝉鸣撒了他一身。 
   
  18 其他人以及敏敏 
  他们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短暂的复兴的时期。他们又来到舒娅家里,甚至有两次,嘉宝也来了,坐在大家中间。南昌不禁疑上心来,他和她有过什么事吗?那一对泰国小象,不知什么时候,转移到了舒娅家中,这使南昌感觉小兔子和舒娅也发生过什么了。如今,小象被舒拉很粗暴地在天井地上划来划去,她是将它当滑石的用途。这对小象的游历大约到此就结束了。就这样,他们坐在一起,都像是没事人似的,其实呢,各人的事各人知道。这一阶段的话题是第四国际的兴亡。关于第四国际,他们有多少了解呢?所有的资料不过是来自批判文章里一些断章取义的概念,父亲们的理论学习文件,外加私底下传递的关于托洛茨基的小册子。这发生在异国的政治事件,由于社会主义阵营的同盟关系,使革命具有了世界性的意义,开拓着他们的胸襟。在共产主义学说里面,那些拉丁文的人名和概念总是激起着科学进步的热情,还带有艺术的气质,特别能满足青年的想象力。他们将这些拗口的人名念得滚瓜烂熟,就像是他们的熟人。阐述概念也很流利,观点和论据信手拈来,因缺乏材料而断了逻辑推理,说不通的地方,他们就以思想的坚定性来克胜。有什么能挡住他们呢?他们如此的高昂,声音响亮,情绪热烈,充满着向往。他们认为,应当由中国来接替和重组第四国际,因为中国正在解决国际共运中的大问题,就是无产阶级掌握政权之后的继续革命。这听起来和第四国际的“不断革命”宗旨相仿,但性质上却完全不同。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前提,一个是无产阶级已经掌握政权,实行了公有制,而另一个却是在资产阶级的阵营内部——所以,我们走在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前列,他们不禁热血沸腾。她们,这些听客,很难说有什么同感,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她们对他们多少有了认识,他们的神秘感略有削减。有谁能确切知道她们心里发生的变化?看上去,她们都比先前淡漠了,只是,聚会,与异性相处,还继续吸引着她们。她们都是喜欢热闹的人,哪怕是心静如水的丁宜男,也不拒绝隔三差五地与大家一起坐一坐。 
  丁宜男是旁观者。人在做,她在看。由于身在事外,她便比当事人都看得多,也看得清。这一年,从冬到春,从春到夏,眼看着夏季也到了尾声,蝉鸣就是证明。事态,就好像一条河流从她面前过去,她不明端底,但河面灼亮的反光表明,有一些事情在发生。她没有介入,而是从岸上走过。这些是非曲折单单留下她,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其实她并不惧怕的。只能解释为一种命运的选择,似乎是,有心不侵扰她的少女时光,让她保持洁净。有一些始末从她手里经过,比如,南昌让她送给珠珠的信,还有,嘉宝染了血的床单,事后,她在木盆里搓洗床单,转眼间,血迹泯灭在雪白丰饶的泡沫里了,清水淘过,挤干,展开晾在晒衣绳上,迎了阳光,竟然透亮。她的女伴们,貌似平静,可是她看得出来,她们人在这里,心却不知去了哪里,成了个透明人,就像个蝉蜕。只有她是个实心人,表里还未分离。她其实是有些不自知的力量的,在任何情况下,都按着自身的生长速度成熟,保持了和谐,那就是安宁的温煦的闺阁的保护力。这不是清心寡欲,而是顺从自然。她们这几个,如今就有了裂隙,这裂隙,不是由于龃龉,而是,成长的差异。本来,她们之间也有着些小小的派系,舒娅和珠珠最要好;嘉宝自以为和舒娅好,事实上,舒娅并不这么看;丁宜男呢,和那两个好虽好,却一直留有余地,和嘉宝的关系,则在最近发展起来了。但无论远近亲疏,她们原先是,怎么说,是同一种物质制造的,现在分离了。也只有丁宜男一个人才看得出,看出她们终要分道扬镳。坐在大家中间,丁宜男是孤独的,但这孤独并不使她凄然,相反,还有一丁点儿喜悦似的,倒不是孤芳自赏,她实在是一个谦逊的人。她的喜悦是,她自觉着身心内部在趋于完好,然后,将有一天,生活来临。 
  他们的热情的讨论,一贯是要受到舒拉骚扰——其实舒拉是真正对他们的话题有兴趣的人,但她不懂得用什么方式表示她的兴趣,往往是采取胡搅蛮缠。再说他们,为什么要特别排斥舒拉?舒拉有什么错呢?没有,只有一桩,就是她的年龄。要是让一个卜三岁的小姑娘参与进来,那还有什么神圣性可言?他们的深刻度无疑是要受到贬损的。舒拉的捣乱就那么一套,不外是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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