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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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着,握住她的手,既不说话也不思考。然而,握着她的手坐着倒是一种安
慰。对此她感到失望和痛苦:他的心没和她在一起,她对他无足轻重。
晚上,他们坐在沙丘上,望着黑沉沉的大海。
“她绝不会屈服的。”他轻轻地说。
克莱拉的心一沉。
“噢。”克莱拉回答。
“死有好多不同的情况。我父亲家里的人都很怕死,就像被人牵着脖子要送进
屠宰场的牛,但是我母亲家的人却是被推着一寸寸走向死亡的。他们都是顽强的人,
而且不应该死的。”
“噢。”克莱拉说。
“她不会死,也不能死。那天牧师伦肖先生到我们家。‘想想!’他对她说,
‘你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姐妹和你的儿子了。’可是她说:‘没有他
们,我生活了好久了,现在没有他们我也能过下去,我要的是活人,不是死者。’
甚至现在她还是想活下去。”
“噢,多可怕!”克莱拉说着,她害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她是想和我呆在一起。”他呆板地继续说,“她有这样的心愿,
集体永远不会死去——永远!”
“别想它了!”克莱拉感道。
“她很虔诚——现在很虔诚——但是这没有好处。她就简简单单地永不放弃。
你知道吗,星期四我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得不死,我就去死。我宁愿死去。’
她厉声对我说:‘你认为我不是如此吗?你以为你愿意死时你就能死吗?”
他的声音哽咽了,但他没有哭,只是呆板地继续说下去。克莱拉很想逃走。她
环顾四周,漆黑一片,潮声回响的海岸,黑沉沉地和天空一起朝她压了下来。她听
得站起身来,想从他身旁离开,到有光亮和人影的地方去。他低垂着头坐着,一动
不动。
“我不想让她吃东西,”他说,“她知道这点。每当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吗?’
她简直不敢说‘是的’。她常说‘我想喝一杯本吉尔汤,’‘汤只会使你更精神,’
我对她说。‘不错,’——她简直是在大喊——‘但是我不吃东西就怫得发慌,我
受不了。’于是我就去给她弄吃的。那是癌在咬她,让她受不了。我真希望她死去。”
“来吧!”克莱拉生硬地说,“我走了。”
他跟着她走下漆黑的海滩。他没有向她求欢。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她
也害怕他,厌恶他。
他们在同样的恍惚中回到诺丁汉姆。他总是在忙,总是不停地做事,不停地奔
走于朋友之间。
星期一他去看了巴克斯特·道伍斯。道伍斯没精打采,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
靠着一把椅子向保罗伸手问好。
“你不应该站起来。”保罗说。
道伍斯重重地坐下,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保罗。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如果你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的话。”
“我想来。”保罗说,“给你,我带来一些糖果。”
病人把糖果放在一边。
“这个周末没有过好。”莫瑞尔说。
“你母亲怎么样了?”另一个问道。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以为她也许病情恶化了,因为你星期天没有来。”
“我去了斯基格涅斯,”保罗说,“我想换换环境。”
对方黑黑的双眼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不敢问,只好等待着保罗的信任,等
待他讲出心里话。
“我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说。
“我已经知道了。”道伍斯轻轻地说。
“那是以前就约好的。”保罗说。
“去就去了吧。”道伍斯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地提及克莱拉。
“哎,”莫瑞尔慢慢地说,“她讨厌我。”
道伍斯又看了他一眼。
“从八月以来她就对我厌倦了。”保罗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呆在一起。保罗建议下一盘跳棋。他们就默默地玩着。
“我妈死了以后我要到国外去。”保罗说。
“出国?”道伍斯重复道。
“是的,我不在乎干什么工作。”
他们继续玩着,道伍斯渐渐占了上风。
“我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说,“我觉得你也一样。”
他吃掉了道伍斯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另一位说。
“听其自然吧。”莫瑞尔说,“努力没有用处——至少——不,我不知道。给
我奶糖吧。”
两个男人吃着糖又开始了另一盘棋赛。
“你嘴上的伤疤怎么弄的?”道伍斯问道。
保罗赶紧用手掩住双唇,眼睛望着花园。
“我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他说。
道伍斯移动棋子的手指不由得哆嗦着。
“你那次不该嘲笑我。”他说,声音很小。
“什么时候?”
“那天在伍德波罗路上,当你和她走过我身边时——你用手搂着她的肩膀。”
“我压根儿没嘲笑你。”保罗说。
道伍斯的手一直捏着棋子。
“你已经走过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在那儿。”莫瑞尔说。
“我也是这样。”他声音低低地说。
保罗又拿了一块糖。
“我平时嘻嘻哈哈,但我那天没嘲笑你。”他说。
两个人下完了棋。
那天晚上,莫瑞尔为了找点事做,就从诺丁汉姆步行回家。布威尔矿上空被高
炉火焰映得通红一片。乌云低低地像天花板似的笼罩着。当他走在这10公里的公路
上时,感觉好像从黑沉沉的天地间一直走出了生活,但是路的尽头却总是母亲的那
间病房。如果他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他最终可去的也只有那个去处。
他快到家了,他竟不觉得累,或者说他不知道累是什么。当他穿过田野时,他
看见她卧室窗口里红通通的火光在跳动。
“她一死,”他心里想,“火也就熄灭了。”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悄悄地爬上楼去。母亲的房门大开着。因为她依旧一个人
睡。红通通的炉火照着楼梯口,他轻柔得像个影子偷偷地向门里张望。
“保罗!”她轻声唤着。
他的心好像又砰了。他走进去,坐在床边。
“你回来得太晚了!”她咕哝着。
“不算很晚。”他说。
“什么,现在几点了?”喃喃中流露出哀怨和无助。
“十一点刚过。”
他撒谎。此时已经快一点了。
“哦!”她说,“我以为已经很晚了。”
他知道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她那无法言语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
“你睡不着吗,亲爱的?”他说。
“是的,睡不着啊。”她呜咽着说。
“不要紧,小宝宝!”他低声说,“不要紧,我的爱。我在这儿陪你半个小时,
亲爱的。这样也许会好一些。”
他坐在床边,用指头慢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合上她的眼睛,安抚着
她,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他们能听到别的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
“现在去睡吧。”她喃喃地说,她在他手指的抚摸和爱护下,静静地躺着。
“你要睡了吗?”他问。
“是的,我想是的。”
“你感觉好多了,是吗?我的小宝宝。”
“是的,好些了。”她说,象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得到抚慰一样。
日子依旧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他现在几乎不去克莱拉那儿了。但是他焦躁
不安地到处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他。米丽亚姆温存地给他来一封信,于
是他去看她。她看见他面色苍白憔悴,黑色的眼睛透着忧郁哀愁,茫然的神情,心
里不由得十分辛酸。怜悯之心顿生,她无法忍受这种感伤的折磨。
“她怎么样了?”她问。
“依旧那样——依然是老样子!”他说,“医生说她支持不了多久。可是我觉
得她还挺得住。她能在家里过圣诞节的。”
米丽亚姆耸了耸肩,她把他拉向自己,紧紧地搂在胸前,她一遍遍地吻着他。
他任她吻着,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折磨。她吻不去他的痛苦啊。它依然不受影响
地继续存在着。她吻着他的脸,这激起了他的情火,可他的灵魂仍然在别处带着死
的痛苦挣扎着。她不停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身体。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病了,
于是他挣脱了她的怀抱。这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不要这个。而她却以为自己
安抚了他,对他很有好处。
十二月来临了。下了一点雪。现在他成天留在家中。他们家雇不起护士,只好
让安妮回来照顾母亲,他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教区护士早晚各来一次。保罗和安妮
承担了护理工作。晚上,当有朋友和他们在厨房里时,他们常常一块儿哈哈大笑,
笑得浑身发抖,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保罗那么滑稽可笑,安妮又那么古里古怪,
大家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还努力想压低声音。莫瑞尔太太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
听着他们的笑声,痛苦中不由得多了些轻松感。
随后保罗总是十分内疚,他忐忑不安地上了楼,来看看她是否听到了底下的笑
声。
“你想要喝点牛奶吗?”他问。
“来一点儿吧。”她可怜兮兮地回答。
他决定在牛奶里掺点水,不让她得到太多的营养,尽管他仍然爱她胜过爱自己
的生命。
她每天晚上用吗啡,她的心脏病不断发作。安妮睡在她的身边。清早姐姐一起
床,保罗就进了屋。母亲在吗啡的作用下逐渐衰竭。一到清晨就面如死灰。她的眼
神越来越阴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早上醒来疲惫、疼痛往往加剧,她实在受不了。
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哭泣甚至没有抱怨。
“今天早晨你多睡了一会儿,小宝贝。”他会对她说。
“是吗?”她心神烦燥,疲惫不堪地回答。
“真的,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大地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凄凉。随即他
为她把脉,脉搏忽强忽弱的。就像声音和它的回声一样。这是死神的预兆了。她知
道了他的用意,就任他去把脉。
有时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于是他们好像是达成了一项协定。他似乎也同意她
去死了。但是她偏偏不愿死去,她不愿意。她的身体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
眼神更加忧郁,充满了痛苦。
“你难道不能给她用点药让她结束这一切吗?”他终于问医生。
但是医生却摇了摇头。
“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莫瑞尔先生。”他说。
保罗走回屋里。
“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全都要疯了。”安妮说。
他们坐下来吃早餐。
“我们吃早饭的功夫,你上楼去陪她一会儿吧,米妮。”安妮说,可是米妮心
里害怕。
保罗踩着雪穿过田野和树林漫步而去。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地上留着兔子、小鸟
的踪迹。他走了好几英里。袅袅如烟的晚霞中血红的夕阳正痛苦地缓缓沉落,似乎
留恋着不肯离去。他心里想今天她大约要死去了。树林边有头驴子踏着雪朝着他走
过来,脑袋挨着他,和他并排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驴的脖子,用脸颊擦着驴耳朵。
母亲默默不语,仍旧活着,嘴唇紧紧地闭着,只有她那对忧郁的眼睛还透出些
生气。
圣诞节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罗和安妮感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可是她
那对阴郁的眼睛依然有一点生气。莫瑞尔默默不语,心惊肉跳,尽量让别人不要记
起他的存在。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就茫然若失地退出来。
她依然顽强地活着。出去闹罢工的矿工们已在圣诞节前的两星期陆续回来了。
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楼。那已是矿工复工后第三天的事了。
“工人们是不是一直在说手痒啊,米妮?”她用微弱烦躁又倔强的声音问。米
妮吃惊地站在那儿。“
“我不知道,莫瑞尔太太。”她回答道。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手痒了。”奄奄一息的老妇女疲惫地叹了口气,动
了一下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星期可以有钱买些东西了。”
她一点儿小事也不放过。
当男人们要回去上班时,她说:“你父亲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晒一晒,安妮。”
“你不用为这些费心了,亲爱的。”安妮说。
一天晚上,保罗和安妮在楼下独自呆着。护士在楼上。
“她能活过圣诞节。”安妮说。他们俩心里都充满了恐惧。
“她活不过去的,”他冷酷地回答,“我要给她服吗啡。”
“哪种?”安妮说。
“从雪菲尔德带来的那种全部都用上。”保罗说。
“唉——好吧!”安妮说。
第二天,保罗在卧室里画画。母亲好像睡着了。他在画前轻轻地走来走去。突
然她小声地哀求道:
“保罗,别走来走去的。”
他回头一看,她脸上两只像黑气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不走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啪地挣断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存的吗啡全都拿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全都研成了粉末。
“你在干什么?”安妮说。
“我要把药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
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像是两个串通好搞恶作剧的孩子。尽管他们十分害怕,
但头脑依旧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护士没有安顿莫瑞尔太太。保罗端着盛着热牛奶的杯子上了楼。那正
好是九点钟。
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把牛奶杯放在她的唇边,他真想以一死来解救她的痛苦。
她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了。那乌黑疑虑的眼睛望着他。他也看着她。
“噢,这奶真苦,保罗!”她说着,做了个小小的苦相。
“这是医生让我给你服用的一种新安眠药。”
他说。“他认为吃了这种药,早上就会精神些。”
“但愿如此。”她说,样子像个孩子。
她又喝了一些牛奶。
“可是,这奶的味道真可怕!”
他看到她纤弱的手指握着杯子,嘴唇微微翕动。
“我知道——我尝过了。”他说,“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儿纯牛奶喝。”
“我也这样想。”她说完继续喝着药。她对他像个小孩似的十分温顺,他怀疑
她也许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吃力地咽着牛奶,他看到她那瘦得可怜的脖子在蠕动。
接着他跑下楼再取些纯牛奶。此时她已把药喝了个底朝天。
“她喝了吗?”安妮轻声说。
“喝了——她说味道很苦。”
“噢!”安妮笑着,咬住了下唇。
“我告诉她这是种新药,牛奶在哪儿?”
他们一起上了楼。
“我很纳闷为什么护士没有来安顿我?”母亲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闷闷不乐。
“她说要去听音乐会,亲爱的。”安妮回答。
“是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莫瑞尔太太大口喝着那纯牛奶。
“安妮,刚才那药真苦!”她埋怨道。
“是吗?亲爱的?噢,没关系。”
母亲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脉搏跳动得很不规律。
“让我们来安顿你入睡吧,”安妮说,“也许护士会来得很晚。”
“唉,”母亲说——“那你们试试吧。”
他们翻开被子,保罗看见母亲穿着绒布睡衣象个小姑娘似的蜷成一团。他们很
快铺好了半边床,把她移过去,又铺好另外半边,把她的睡衣拉直。盖住她那双小
巧的脚,最后替她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