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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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希望他结识了一个好女人——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什么,但也不想去弄清
楚。不管怎么说,她对克莱拉倒没有什么敌意。
安妮快要结婚了。伦纳德已经去伯明翰工作了。有个周末,他到家里来,母亲
对他说:
“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孩子。”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只觉得心烦意乱,妈。”
他已经叫她“妈妈”了,叫起来像个小孩。
“你真的觉得你住的地方条件不错吗?”她问。
“是的——是的。只是——总觉得有点别扭,你得给自己倒茶,即使你把茶倒
在菜碟里,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光,也没人管你怨你。可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喝茶也不
那么有味儿了。”
莫瑞尔太太笑了。
“这就让你受不了啦?”她说。
“我不知道。我想结婚。”他脱口而出,说罢扭着手指头,盯着脚上的靴子。
屋里沉默了一阵。
“可是,”她叫道。“我记得你说过要再等一年。”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他固执地回答。
她又考虑了一阵。
“你知道,”她说:“安妮花钱有点儿大手大脚。她只存了十一镑。而且我知
道,孩子,你的运气也不大好。”
他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朵根上。
“我已经攒了三十四镑。”他说罢,就低下头,两只手在扭着手指头。
“而且你知道,”她说,“我是一无所有……”
“我不要你的,妈!”他叫道,脸色通红,看样子是又难受又想辩解什么。
“当然,孩子,我清楚。我只是希望我有钱。拿出五英镑来操办婚礼和买用的
东西——只剩下二十九镑,派不了多大的用场。”
他仍旧扭着手指头,执拗而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不过,你是真想结婚吗?”她问:“你觉得自己应该结婚了吗?”
他那双蓝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是的。”他说。
“那么,”她回答道,“我们都得为此尽力而为了,孩子。”
他再抬起头时,已是热泪盈眶。
“我不想让安妮觉得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他挣扎着说。
“孩子,”她说,“你的情况已经比较稳定——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如果有个
男人想要我的话,我只凭他最近一星期的工资操办婚事我也会嫁给他的。刚开始过
紧日子她可能觉得不太习惯。年轻姑娘都这样,她们总认为理所应当地该有个舒适
的家。我曾经有过比较讲究的家具,但这又不能代表一切。
就这样,婚礼几乎立即就举行了。亚瑟回家了,穿着军装十分神气。安妮穿着
一身她平时星期天才穿的鸽灰色礼服,看上去漂亮可爱。莫瑞尔觉得安妮这么早结
婚真是个傻瓜,因此对女婿很冷淡。莫瑞尔太太戴着帽子,穿的衬衫上也镶满白色
饰针。两个儿子都取笑她自命不凡。伦纳德快乐而兴奋,活像个大傻瓜。保罗不明
白安妮为什么要结婚。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不过,他还是悲伤地希望这件婚事
美满幸福。亚瑟穿着紫红加橙黄两色相间的军装,英俊极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识
到这一点。不过,他在内心里为这身军装而羞愧。安妮因为就要离开母亲了,在厨
房里号陶大哭。莫瑞尔太太也落了泪,后来,她拍着安妮的肩膀说:
“快别哭了,孩子,他会待你好的。”
莫瑞尔跺着脚说,安妮把自己嫁出去是作茧自缚,真是个大傻瓜。伦纳德看上
去脸色苍白,过于紧张和劳累。莫瑞尔太太对他说:
“我把她交给你了,孩子,你可得好好负责啊。”
“您放心好了。”他说。这场考验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婚事终于结束了。
莫瑞尔和亚瑟都上了床。保罗仍象往常一样,坐着跟母亲聊天。
“她结婚了你不难过吧,妈妈?”他问。
“她结婚我不难过。可是——她要离开我却有些让我不适应。她情愿跟伦纳德
走,这简直让我伤心。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我也知道这样未免太傻。”
“你会为她伤心吗?”
“每当我想起我结婚的那一天,我就伤心。”母亲答道:“我只希望她的生活
与我的不同。”
“你相信他会待她好吗?”
“是的,我相信,别人说他配不上她。但我认为,如果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真心
实意,而姑娘又喜欢他的话——那么——婚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配得上她。”
“那你放心了?”
“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我觉得不是太真心的男人。然而,她走了,
总还是觉得像丢了什么似的。”
母子俩都感到伤心,希望她能回来。保罗觉得,母亲穿着镶着白色饰边的黑绸
新外罩,似乎显得非常孤独。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结婚的,妈妈。”他说。
“哦,谁都这么说,孩子。你只是还没碰上意中人罢了,再等上一、两年你就
知道了。”
“但我不要结婚,妈妈。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们雇个佣人。”
“咳,孩子,说起来容易啊。我们走着瞧吧。”
“瞧什么?我都快二十三啦。”
“是的,你不是早婚的人,但是三年之内……”
“我还会同样陪着你的。”
“我们走着瞧吧,孩子,我们走着瞧吧。”
“可你不希望我结婚吧?”
“我可不愿意你一辈子没个人照顾——不。”
“你觉得我应该结婚?”
“每个人迟早都要结婚。”
“可是你宁愿我晚些结婚。”
“结婚很难,——非常难。就像别人所说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还是女儿
孝心长。”
“你认为我会让媳妇把我从你身边夺走吗?”
“可是,你不会让她嫁给你,又嫁给你妈妈吧?”莫瑞尔太太答道。
“她可以干她想干的事,但她也不能干涉别的事。”
“她不会——等到她得到你——那时你就明白了。”
“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你在身边,我永远也不会结婚——我永远不会。”
“我不愿意留下你没人照顾,孩子,”她叫道。
“你不会离开我的,你以为你有多老?才不过五十三岁罢了!我想你至少可以
活到七十五岁。那时你瞧着吧,我就是一位开始发福的四十四岁的男人,我再娶个
稳重的媳妇,明白吗!”
母亲坐在那儿大笑起来。
“睡觉去吧——睡觉去吧。”她说。
“你和我,我们会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再雇个佣人,一切都会令人满意。也许
我能靠画画发财呢。”
“你睡不睡觉了!”
“而且那时候你还会有一辆小马驹拉的车子。想想吧,——就像一位小小的维
多利亚女王出巡。”
“我告诉你,上床睡觉去。”她大笑道。
他亲了亲母亲走了。他对将来的宏图都是一成不变的。
莫瑞尔太太坐在那儿沉思着——想着女儿,想着保罗,想着亚瑟。安妮离去,
令她烦恼不堪。全家人本来是亲密地团聚在一起的。她觉得自己如今一定要和孩子
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对她还是慷慨的,保罗要她,亚瑟也要她。亚瑟从没意识到自
己爱她有多深。现在他还是个只顾眼前的人,他从来没有强迫自己去了解自己。部
队训练了他的身体,却没有触及他的灵魂。他体格健康,相貌英俊,浓密的黑发盖
在脑袋上,鼻子有点儿稚气,长着一双少女般蓝黑色的眼睛。不过,褐色的小胡子
下面的那张嘴倒是丰满红润,很有男子气,下巴也挺结实。这张嘴象他爸爸的,鼻
子和眼睛象他妈妈的娘家人——长相漂亮,但都软弱,没有主见。莫瑞尔太太替他
担忧,假如他一旦离开军队,就会平安无事的,但是,他可能走到哪一步呢?
服兵役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他痛恨那些军官们作威作福。他厌恶
像个动物似的,非得服从他们的命令不可。不过他还算聪明,不会捅乱子。因此他
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寻欢作乐。他会唱歌,也会吃喝玩乐。他经常陷入困境,不过这
些都是男人的困境,可以得到谅解。他就这样一方面压抑着自尊,一方面又尽情享
乐着。他相信自己的相貌英俊,身材健美,举止温文尔雅,又有良好的教养,因此
他自信凭这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果然如愿以偿,然而他还是烦躁不安。他
从来没有内心平静地独自呆一会儿。他在母亲身边时,顺从得低声下气。他爱保罗,
羡慕保罗,但还有点瞧不起。而保罗对他也是羡慕又喜爱,还有点鄙视感。
莫瑞尔太太还有他爸爸留给她的一些私房钱,她打算把儿子从部队里赎出来。
他对此欣喜若狂,就像小孩子过节一般。
他过去一直爱恋着比特丽斯·怀尔德。在他休假期间,两人又相逢了,她身体
比过去更健壮。两人、常去远足,亚瑟以他那种士兵的方式拘谨地挽着她的胳膊。
她弹钢琴时他就唱歌。这时,亚瑟就会解开军装领子,脸色通红,眼睛发亮,用雄
浑的男高音唱着。唱完后,俩人就并肩坐在沙发上,他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身材,她
对此很清楚——发达的胸肌,结实的两肋,还有紧身军裤里两条健壮的腿。
他喜欢用方言跟她说话,有时她会跟他一起抽烟,偶尔直接从他嘴上拿过烟卷
吸几口。
一天晚上,她伸手去拿他嘴上的烟卷时,他说:“别,别,你别拿。要抽,我
就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
“我要抽一口烟,不要吻。”她答道。
“好,就给你抽一口,”他说,“再给你一个吻。”
“我就要抽你的烟卷。”她大叫着,一面伸手想夺下他嘴里的烟卷。
他肩膀挨着她坐着,比特丽斯身材娇小,动作快得象闪电,他好不容易才闪开
了。
“我就要给你一个带烟味的吻,”他说。
“你是个讨厌的家伙,阿蒂·莫瑞尔。”她说着,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要来一个带烟味的吻吗?”
这个士兵笑着向她凑过去,他的脸挨近了她的脸。
“不要!”她转过头去说。
他抽了一口烟,噘起嘴,把嘴唇凑近她,他那理得短短的深褐色的小胡子象刷
子似的一根根竖起。她看着他那张皱拢的鲜红的唇,突然从他的指缝间夺下烟卷,
转身逃开了。他跳起来追,从她头发上把梳子给抢去了。她转过身来,把烟卷向他
扔去。他捡起来,衔在嘴里,坐了下来。
“讨厌!”她喊道,“给我梳子!”
她担心她那特意为他梳好的头发会散开,她站着,两手扰着头发,亚瑟把梳子
藏在两膝之间。
“我没拿。”她说。
他说话时笑着,烟卷也在唇间颤动不已。
“骗人!”她说。
“真的,要不你看!”他笑着,伸开两手。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她叫着冲过去扭着他要夹在膝下的梳子。她跟他扭
打时,使劲地扳着他紧紧裹在军裤里的膝头,他哈哈大笑着,笑得仰躺在沙发上直
打颤,烟卷也笑得从嘴里掉了出来,差点烫着他的喉咙。淡褐色皮肤下的血液涨得
通红,两只蓝眼睛也笑花了,嗓子也噎住了,这才坐起了身,比特丽斯把梳子插在
头上。
“你撩拨我,比特。”他含糊地说。
她那白嫩的手闪电般打了他一耳光。他吃了一惊,对她瞪着双眼,两人互相瞪
着。她的脸慢慢红了,垂下双眼,接着,头也低下去。他绷着个脸坐下来。她走进
洗碗间去梳理乱发,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暗自捧着眼泪。
等到她回到屋子时,她又高高地噘着嘴,但这只不过是想掩饰心头的怒气罢了。
亚瑟头发乱糟糟的,正坐在沙发上生气。她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两人谁也
没说话。静静的连时钟的滴嗒声都像一下下的撞击声。
“你象只小猫,比特。”他终于半带歉意地说。
“哼,谁叫你厚脸皮。”她回答。
接着,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他吹着口哨,就像很不服气似的,突然,她走到
他身边,吻了他一下。
“来吧,可怜虫!”她嘲弄地说。
他抬起脸,诧异地笑着。
“吻?”他问她。
“当我不敢吗?”她问。
“来吧!”他挑战似的说,冲她仰起了嘴巴。
她故意古怪地颤声笑了,浑身都跟着颤动了一下,这才把嘴贴到他的嘴上,他
的双臂立即拥住了她。长吻结束后,她立即仰着头,纤细的手指伸到了他敞开的衣
领里搂着他的脖子。接着,闭上了眼睛,让他再给了自己一个吻。
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着。
保罗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孩提时代的一切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家里全是
成年人了。安妮已经结婚,亚瑟正在背着家里人寻欢作乐。长期以来,他们全家人
都是住在一起,而且一起出去玩。但现在,对于安妮和亚瑟来说,他们的生活已经
是母亲的家之外的天地了。他们回家只是来过节和休息的。因此,家里总是有一种
陌生的人去楼空的感觉,就像鸟去巢空一样。保罗越来越觉得不安。安妮和亚瑟都
走了。他也焦躁不安地想走,然而家对他来说就是在母亲身边。尽管如此,外面还
是有些东西,这些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变得越来越不安了。米丽亚姆不能让他感到满足,过去他那疯狂地想跟她在
一起的念头淡薄了。有时,他会在诺丁汉姆碰上克莱拉,有时他会跟她一起开会,
有时他在威利农场会见到她。不过,每当这个时候,气氛就有些紧张。在保罗、克
莱拉和米丽亚姆之间有一种三角关系。和克莱拉在一起,他总是用一种俏皮而俗气
的嘲讽口吻说话,这让米丽亚姆很反感。不管在此之间的情况怎样,也许她正和他
亲密地坐在一起。可只要克莱拉一出现,这一切就消失了,他就开始对新来的人演
起戏来了。
米丽亚姆跟保罗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傍晚,他们在一起翻干草。他原来正使着
马拉耙,刚干完,就帮她把干草堆成圆锥形小堆。接着,他跟她说起自己的希望和
失望,他的整个灵魂都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她觉得她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
那颤动的生命。月亮出来了,他俩一起走回了家,他来找她好像是因为他迫切地需
要她。而她听着他的倾诉,把她所有的爱情和忠贞都给了他。对她来说,他好像带
来了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她,她要用全部生命来卫护。是啊,苍天对星星的爱抚,也
远远不及她对保罗·莫瑞尔心灵中善良的东西卫护得那么无微不至。她独自往家走
去,心境盎然,信心百倍。
第二天,克莱拉来了。他们到干草地里去用茶点,米丽亚姆看着暮色由一片金
黄色变成阴影,保罗还跟克莱拉在嬉戏。他堆了一个比较高的干草堆,让他们跳过
去。米丽亚姆对这种游戏不太感兴趣,就站在一旁。艾德加·杰弗里、莫里斯、克
莱拉和保罗都跳了。保罗胜了,因为他身子轻。克莱拉热血直往上涌,她能像女战
士那样飞奔。保罗就喜欢她那向干草堆冲过去、一跃而起落在另一边的那副果断的
神态。她那乳房不住地颤动,厚密的头发披散开来。
“你碰着草了!”他叫道,“你碰到了!”
“没有!”她涨红了脸,转向艾德加,“我没碰到,是不是?我挺利索的吧?”
“我说不上。”艾德加笑着说。
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