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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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一词现在还在使用,张三写了一篇,是“文”章,李四又写了
一篇,也叫“文”章——其实二位的大作“实质”却只是一种“话章”,满
纸都是平庸乏味、啰里啰苏的“话”堆集而成的,哪儿是“文”的气息滋味、
光采境界?
中国的文,是能背诵的,琅琅上口动听切怀的,如今的“话章”,有谁
能背得出一篇呢?我一直蓄疑。
中国人重笔爱笔,笔可管可佩。湘管鼠须,美好的“四宝”之冠。如今
我每日要收到信函,一色是“开发票”的劣色“圆珠”笔在纸上歪歪扭扭乱
划的“字”,我看起来极吃力——看清之后心里也不大是滋味,“这反映着
中国人的文化水平和精神状态吧?”我一看信件就这么自疑自问的——也就
是天下本无事的自“忧”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高攀的贵友名流,海外的也很有限,如日本东邦,只有
一二位通讯友,我见他们来信必定要用中国毛笔墨书,绝无一次例外。
这事使我也动思。难道与我交往的日本人也都是“守旧派”?我们中国
的文化人怎么了,如此地“满不在乎”?
笔墨是一种文化形态,机器也是一种文化形态。它们之间正在冲突——
恰和中国的“文”与翻译小说中的“话”的冲突相似。
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纪实文学谈片
寿恒小友:
年底的来鸿,早已收悉。你嘱我谈谈对于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纪实文
学的想法。虽然你要的“杂志”,可以信笔而成“文”,但毕竟得是内行,
方能谈出一些值得“拜读”的道理;而我却是一名十足的门外之汉,我若真
谈起来,定会惹你启颜粲齿,甚或“腹立”——日本语管生气叫“腹立”,
我觉得非常之妙,可与“肠断”、“心碎”、“魂销”比美。
对这个题目,我从未好好想过,或者说把一些思绪加以“整理”,表述
得能以让人看得懂。姑且拉杂而言之,希望你从拉杂中淘澄出一点滴“高见”。
近来大家对“告、传、实”三文学特别关注,其来由根源何自?是否也
与欧美或海外“文潮”有关?深愧不知。假使有关,那就另当别论,更非我
所能妄加雌黄月旦。有一个时期,好像文艺理论评议界认为:凡一涉那个“实”
字,就不是“文学作品”了,“实”成了文学的大忌。依此主张,“实”之
与“文”,其关系乃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了,这很有点像西方语
文中的“小说”叫做fiction,义即“虚构”。那样,“虚”才是“文”(至
少是小说)的本质。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自己就深受此种说法的影响。好
了——那么为何近今忽又流行重视起“告、传、实”三文学了呢?难道是看
那些“虚构”的“作品”看得太腻了,转而要换换口味的问题吗?假使不过
如此,则拙见以为“胃口”既然时常要调五味,那又何必我们动脑筋去探索
什么人文的大道理呢?
从中华民族的文化史看,中国的小说原本就是史的一个支流,也就是“正
史”、“官史”以外的秘密载记,可以称之为“野史”、“稗史”、“杂史”、
“外史”。史,要求的是实,与虚敌对。在这个意识观念下,看小说的人,
总当它是史,是实——以为那是“真”的。如若全虚,又何必对着一本书为
其中的人、事、物、境而笑、而哭、而惊、而叹?
尤其“甚”者,中华文化史上,偏生又出了一个特大的天才、奇人:太
史公司马迁。他老先生创立了史书的“纪传体”。从此,“史传”二字成为
一个重要的专有名词。太史公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列传”文章,是什么“体
质”?是史——可又是文!所谓“唐诗晋字汉文章”,首先得让太史公为首
位,这一点,大家从无异议。
然则,西方的事我不懂,在咱们中华,从来文与史就是“两位一体”,
不可分割的,这是事实,是中华文化的极大特色。在这里,并不发生“是非
正误”的问题,因为这是中国人本来的“家当”,你首先得承认它,然后再
试加“评论”。
既然如此,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
目下流行重视“告、传、实”三文学,乃是一种中华文化上文史合一的
“返祖”和“归根”的重要现象。这不是偶然的——也是轻视不得的。
文学的真善美,“真”是领头的,真即是实。没有实,凭你多么超妙的
想像力与创造力,也是苍白无力的文字或“作品”。这样说,并不是要用“历
史真实”去包办一切,要排斥或废弃“艺术真实”。但“艺术真实”也不是
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追源溯本,这种艺的“真实”仍然产生于史的真实。
中国的传记文学(包括“报告”与“纪实”而言),还有一个特点,也
不能忘掉。就是史不但是文,有时更是诗。诗,不是指五、七言等等形式,
是指它的本质与境界。如果缺少了这一层质素,那也会削弱中国传记的特色。
太史公的有些列传,篇幅不大,也没有多少“具体事件”、“细节内容”,
却包涵着一种富于感染力的抒情成分——这就是诗。其所以能令人可歌可
泣,可骇可愕,是笔的魅力,而不光是“事实”。笔,就是艺术了呀。但这
艺术,是真实的,而不乞灵于“虚构”。
虚构为文学之万灵无上好诀妙用——这种观念不是我们中华原有的。
陶渊明也许是中国第一个写“自叙传”的人。他的名作《五柳先生传》,
并不罗列“事件”,不是履历表格。他只说此人家贫好读书,又不能追求“甚
解”,有了“会意”,就高兴得忘了吃饭。好喝口酒,也是不能常得。。
你看,这也叫“传”吗?
是的,这也是传。在我们的文学史上,这也是传记文学,而且可能是一
种高层次的作品。
纪实,不一定是传记,但传记必须纪实。报告不一定成为传记(片断),
但所报者也必然须是纪实。大家现在非常喜爱读——多知道点“实”,实才
最有魅力。太史公的英灵不远,他还在影响着中华文化的发展与提高。你以
为我说得是否太荒谬了吧?愿聆教言。并祝日进不息!
周汝昌
1992 年1 月7 日
文思
老话,有一句道是“文思泉涌”。这是说大文家的才情之富有与敏捷,
与那“搜索枯肠”,半日写不出几行字者成为对映与反差。但我此刻却不是
讲那个——那个实际是没法讲的;我这儿是想对“文”的事情表述一些思绪,
或者叫做“随想”、“杂感”之类。如此而已。
行家会问了:这番意思用“文思”为题,妥恰吗?怎么不题作“文之思”
或“文的思索”?
谨答曰:似可商略,但也对对付付,过得去,不苛责,也还“罢了”—
—比如我若题出一个“文想”、“文感”,那才叫真正不通了呢!
我这似乎强词夺理,却正好显示一个“问题”:原来,咱们中华汉字,
谁和谁就能“组联”而谁和谁就绝不能乱来胡造,这其间十分奥妙而有味,
其规律到底如何?哪本书上都讲了?深愧未知。
那么,时下的一种风气,似乎有人喜欢“独创组联法则”了,特别有些
词语是“进口”的,很新颖的,好玩的,大抵以前的中国文词是没人那么办
的。
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一定都坏,那语文不是也要“发展”、“跟上时
代”、“看齐世界”嘛!说一定这种新名目就都好?只怕也要多加思辨。
咱们有个“趋势”,不知其弊何在,现时报刊上已很少见,大约是说“走
向”了吧?究竟“趋势”怎么不及“走向”优势?我很想到新语文课堂上去
听听专家讲授,进修一番,以防“文字落后”。
愚下不才,总觉文章的好坏、有无价值并不在于这种新风气上。鲁迅先
生于三十年代去世的,他的全集里一共“创”了几个“走向”式的词语?他
的文章的价值凭的是什么?在那时期他那文词算新算旧?
大文家没有不尊敬(即热爱)自己民族语文的。他们自然也有“创新”,
但他们绝不乞灵于“进口货”,也绝不胡来妄作。比如咱们诗圣杜少陵,他
怀念家里的亲人,就写出白昼看云、清宵步月的名句。试问:“步”是何义?
语言学家定然会答:这叫名词转为动词用,就是“散步”的意思呀,等等。
这答的不能说不对;可是如果再问一下:那为什么不迳用“动词”,如行,
如走之类?“行食”“走马”“走笔”。。还有“飞砂走石”的“走”,不
都是动词吗?为何不说“清宵走月”?再者,踏青,踏雪,都是“正规汉语
文”,为何也不用“踏白”(草可用青,雪岂不可用白?)“踏雨”?
这下子,不知专家又如何回答了?
因此,“踏青”算文言?算白话?——又一层问题来了。
如谓那乃“文”也,那么为何“白话”打倒了“文言”之后却没有“废
掉”踏青一词而改成“用脚去踩郊外的青草”?今天的“散文”家,如果在
他的大作中写了一句“步月而归”,算不算“从白话文学倒退”?要不要被
命令改成“踩着月亮(映在地面上的光照)而走着步子地回来了”?
为什么不这么办?——不是要“白”不要“文”吗?
上面的“白话化”的“译文”,岂不是又精确又细密、又“科学”得多
的“进化语言”吗?但是,假如我们中国人都说这样的、写这种的“现代语
文”,那我们还“活”得了吗?太可怕了!
因此想说:千万别忘了汉语文自身独具的极大特点,千万别用西方拼音
文字的一切观念语法、理论来硬套咱们汉文,把汉文弄得“西方化”,而还
以为那叫“进化”、“发展”。
苏东坡的诗:“十日春寒不出门,未知江柳已摇村!”怎么是“摇村”?
难道东坡“语文不及格,须留级一年”?老师给“修改”,结果是:一、“摇
动了村庄”;二、“在村子里那么摇晃”;三、“把村子的风景弄得像随着
垂柳树的长条而摆拂”;四、。。。
你觉得这“行”吗?为什么?
同样,古语了,至今常说的:“程门立雪”,——又来了一个“立雪”,
你说这又是“文言”了,对。但问题是你怎么“打倒”这种“文言”而把它
“进化”到“白话高度”的“良好语文层次”上去?
有人说了:这有何难,不就是“在雪里站着”或“站在雪地上”吗?有
甚奥妙可言?
假如中国人都如此“看待”汉语文,以为“站在雪地上”就能表达出原
来的同样的内涵、语气、意味、境界,即我们的“散文”可就真成了“散话”
——即不成文义的散乱胡云的“话”了。请君一思。
陌地红情
——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诗话
“红情绿意”,宋代词人创造了这种美好的语言。我自己对它,又别有
一层“感受”,宋代词人怎么也无法料想,到后世会有我这个人,竟把它和
《红楼梦》联在一起。真的,我曾几次设想曹雪芹写怡红院,多少受过它的
暗示或影响。
这种想法和一些有关的联翩思绪,过去难得机会一谈,岁月既久,也就
淡忘了。不想这一次在海外却使我重新想起了它,并且觉得又增添了新的内
容和意趣。
台湾省籍的洪铭水教授,在纽约州立大学布鲁克林学院任教,此番也应
邀出席了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盛会的第四天,忽蒙他出示诗句一篇,览之,
其文如下:
六月十九日晨起阴雨濛濛值逢雪芹生日有感
诗鬼未夭两百岁,吟风寄雨过西东。
红楼寻梦梦不断,陌地生情情也红。
他还为诗句和题目设了三条小注,在“生日”下,注云:“据张加伦先
生考证。”因为大会论文有一篇就是《曹雪芹生辰考》,主张雪芹实生于雍
正二年五月初七日,而今年的首届国际红学大会,适然巧值此时。他为“诗
鬼”作注云:“敦诚以诗鬼李贺比曹雪芹。”为“夭”字作注云:“周汝昌
先生认为曹雪芹未过中寿,故谓夭。”当然,我还可以代他作一条补注:陌
地生,是地名Madison 的音译,亦即大会的东道主人威斯康辛大学的所在地。
不待多言,洪铭水教授正是妙语双关,巧为运用。
我诵读此诗,觉其笔致不凡,深有意趣。结句尤见其深情别具。大会闭
幕后,他以一日的时间来陪我们同游大湖之滨,种种情意,我才体味到他对
来自祖国的出席者是怀着何等的感情,也才更理解他的诗句的深度。
照我看来,《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而同时又是一篇伟大的抒情
诗。国际红学会上出现了许多诗篇,——或者说离不开诗篇,也就不是费解
的事情了。因此我不妨将这些“诗的形式的红学论文”在此摘要介绍。读者
自有知音,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纽约市立大学的唐德刚教授,诗才极为敏捷,片刻而成,移时数首,使
我叹服——我也曾以“倚马”急就而自负过的。他早曾读过叶嘉莹教授的《哭
女诗》,感动得至于垂泪;这次在会上与她相识,立时赋诗为赠,其句云:
哭女诗中感性真,研红相识亦前因。
芹溪若再来尘世,卿是金陵榜上人!
叶教授早先与我虽系顾随先生的同门弟子,但仅曾通讯论学,未尝会面,
也是这次才得拜识。她现为加拿大籍,原是北京市人。她专研中国文学批评
史,学识高超,闻名国际。她虽非红学专家,而研红专文素为学者所重。她
的诗词,也是流传众口。
唐德刚教授为人豪迈,素性诙谐——我从他诗文中所得印象如此,但不
知恰确与否。大会第三天,我们座位相邻,他在右旁,忽然递过一张纸来,
我接在手中看时,却是一首七绝:
十八日晨,听周汝昌先生评余珍珠女士论文,许其不讥刺贾政袭人为难
能,深得我心,即席草呈汝昌先生,誓为后盾也。
自是尘凡奇女子,阿奴身世亦悲辛。
翻残脂后三千注,最恨酸儒骂袭人。
要理解这首诗,就得先把余珍珠女士的论文略作说明。她是哈佛大学的
研究生,这次论文的题目是《红楼梦的多元观点与情感》,大旨是说,雪芹
并不像一般小说家那样,对他笔下的人物各自先定下一个“成见”,然后从
这个单一的角度来向读者“灌输”那个作家自己固定了的死调门儿,从开篇
一唱到底,给你的是一个早就定型了的令人“一望到底”的死印象,——而
雪芹写人绝不是这样的手法,他从多元的观点,多个的角度,多样的态度去
“对待”这个人物,读者得到的是一种极丰富、极复杂(因而也就极深刻的)
活生生的印象。雪芹让你从这些当中构成你自己对这一人物的认识、理解和
评价,而雪芹是不自“表态”的。例如写宝玉,他是让一系列的别人,爱他
的、恨他的、笑他的、赞他的、慕他的、讥他的。。种种人的口中心中目中,
去写这个宝玉,而不是作者自己向读者竭力表白这是好人坏人、红脸白脸。
又如写贾政怒打宝玉,在这个大风波大场面中,雪芹把每一个人物都写得入
木三分,不管是贾政,是贾母,还是王夫人,李纨,以至钗、黛、凤。。无
不各尽其情——在那复杂而紧张的关系里面,各有各的心情处境,因此也各
有各的悲欢喜怒,书中人物的声泪俱下,使读者也不禁随之而感绪如潮,以
至流泪,——当此之际,首先是深深打动了你的心腑,为书中每个人而感叹,
却绝不是先去想什么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