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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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龙,后无去脉,再也寻不见它的踪影了,所以“可疑”。这些事,我们版
本学门外汉是没有发言权的。我此刻只觉得,若论此事,也不能孤立简单地
对待。今世所存“宋本”,作作统计,是否每部书都是前有来龙,后有去脉,
著录分明,略未湮埋迷藏过的?有无忽得一宋本,未详何自,而自非赝鼎可
比的?因为钱功甫第一次发现,是“得阮华山宋本”,宋本者,应指刊本,
而非影写和钞写本——藏书著录家对此用语是不会太含胡的吧。抄本当可窜
入明人伪托之文词。若是刊本,是否有明仿宋板之书?或某书真有过全部基
本宋板而个别篇页抽换或楔入伪品之例?此在专家,考论若能加详,说服自
然较力,否则只执着于该书之“宋本”未详来去之迹即认为“可疑”——进
而断其为伪,恐怕从论证方法上说,是稍嫌粗略孟浪的。
又如,有人说:“今所见元本(按指元代刊本),每半页(按当作叶)
十行,行二十字,其款式当出宋本,则所脱一页(叶),当为四百字;今明
人钞补者乃为四百十一字,即此亦足以知其为伪撰矣”云云:这也是属于版
本范围的一种见解,从字数不合就定了谳,并且已经不再是纪氏的仅仅“究
属可疑”了。然而,在我这外行看来,据朱郁仪的跃语说:
“隐秀中脱数百字,旁求不得,。。万历乙卯夏,海虞许子洽于钱功甫
万卷楼检得宋刻,适存此篇,喜而录之。。。子洽名重熙,博奥士也。原本
尚缺十三字。世必有别本可续补者。”(注意朱跋记述的是“宋刻”,则分
明不是钞本了。)
这就又有了出入余地。断谳者的依据是差了“十一字”,比“四百字”
的板涵量要“超溢”;而朱氏清楚记明了许自钱处得宋刻原本实缺“十三字”。
那么,所谓缺十三字,不知是否都是“占了格子”的?如果缺文就是指文词
缺漏不具,那个所缺的“十三字”与所“溢”的“十一字”,岂不正说明问
题?十一与十三之差只是两个格子的事情,则可否是空格或墨钉的“占位”?
读读专家的议论,竟不得见其委曲。如果有可能是如所拟的情形,则“四百
十一字”在那一板面上又是完全“容纳”得下的了。立即断言“即此亦足以
知其为伪撰矣”,必另有说,但是专家对此要紧之处却喜欢“要言不烦”。
若此之类,又何足为治学之道哉!
纪氏的另一个疑点是,“且隐秀三段,皆论诗而不论文,亦非此书之体”。
这实在也不成为很坚强的论据。比如《比兴》篇,如何又去论传记?《声律》
篇,怎么又去绳经史?《比兴》虽兼论诗赋,慨叹赋不及诗,实以诗为主眼。
《声律》自然也可包括铭赞之类,但主要精神仍然是说诗篇的事。这不必强
扭硬辩,应该承认。依此而言,“四百字”之内,又要立论,又要举大量经
史子集之种种例,那非得“宋本”原“脱两板”才对了!纪氏的逻辑性都不
严密,一先假定“匹妇”一语是偷自钟嵘的,对不对他不管了,紧跟着就又
判决:刘勰“成书于齐代”,怎么会采及梁代钟某之语?你看,这也成为一
条“证”吗?
最近的疑伪论证新提出的一条理由是,补文中的主张呕心煅岁的刻意而
求,与彦和“自然会妙”相违反,可见其伪。
我觉得,这样议论的同志们可能太执一端了。试看,彦和本篇的结束就
是“两扇”并举的,一是“自然会妙”,有如卉木发英华;一是“润色取美”,
好比缯帛染朱紫。对这两种隐秀,彦和并未轩轾,只说一个“浅而炜烨”,
一个“深而繁鲜”,同是“照文苑”而“侈翰林”的。事实明明白白,天工
人巧,常须凑泊,谁说彦和是主张一味“自然”的呢!?
其实,只要平心静气地读读补文,可以看出它是说,隐秀应为立意之士、
工辞之人所刻苦以求之事,而此人工,可侔天巧。这正是彦和的理论主张的
一贯性。试看篇末,他指出已有的作品是胜篇不满十分之一,而秀句更不过
百分之二,这是如何地稀少不足,令人难以惬心满意!正因如此,有心为文
之士,当识此理,在自然会妙之同时,尤应懂得润色取美,必如此,方可望
隐秀之佳篇美句,超越前人。这就是彦和的意思。他说:“万虑一交!”万
虑是先决条件,是创作过程,文学哪里有什么“纯任自然”之理?万虑才只
得一交啊!此交固极可贵,若执定只需此“交”,即应斥彼“虑”,岂不谬
乎?那又是什么样的“方法论”呢?
那么,怎能硬说补文是违逆了彦和而一定为伪的呢?
大家已经像常识一样的讲,《文心》一书,上半部是“文体”,下半部
是“文术”。其中一篇,就叫《总术》,试听其言:
“凡精虑造文,各兢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
“才之能通,必资晓术。”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
彦和认为,任心为文,是博徒的“盼利市”、“碰手气”、“靠点儿顺”
的侥幸心理、“运气”思想。其结果是偶一获赢,终必尽败,弄到连“多少”
都“并惑”了,尚安望其“妍媸”之“能制”乎?所以他的主张是:必须像
弈者,“术有恒术,按部整伍,以待情会”。
《总术》实在是“文术”的总结(其下《时序》、《才略》、《程器》、
《知音》等都属于“术”外的书末“后记”,附说旁论了),可见他从来不
曾倡导“纯任自然”。就算是“自然会妙”吧,那也必须是精于文术的作家,
作够了“按部整伍”的工夫之后,才能有“以待情会”的结果——这正是“万
虑一交”!所以,在彦和看来,文学创作都是“精虑”而“造”,哪有真正
不“虑”而成“文”的人和事呢?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再看补文,就不应认为它与彦和的“创作思想”、
“文艺理论”有什么抵触难通。补文中所显示的层次是:(1)先比作烟霭、
容华;(2)随即指出烟霭容华是天然的,而文学并不只靠天然;(3)所以
才要刻意于隐秀之方,研练之术;(4)这种“人巧”的文,也与“自然”同
为至美,所以说“不让乎天工”,“有同乎神匠”了。
在此,我们还应回顾彦和在刚一开卷就说的——
“云霞雕色,有愈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
而《隐秀》正谓:
“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葩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
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矛盾”“冲突”,正是相反相成,一事两说。彦和
意谓:天然的美,像是人间的良工巧匠画出织成的那样绮丽,而人间的文,
也正像天工神匠的创作品一般美妙了。我觉得,这正是常山之蛇,首尾相应,
虽是互喻,却当然是以“人巧”的“文”为主来讲话的:连那——“无识之
物”,都“郁然生彩”,我们这“有心之器”反能“无文”吗?这种语意,
不烦多讲而自明,但是却仍然有人误会,以为彦和是反对“画工”、“锦匠”
者,只取一味“自然”。而因此之故《隐秀》补文乃为大相径庭云云。这就
去事实太远了吧。
《总术》之前一篇,名曰《附会》,其中有两句:
“扶阳而出條,顺阴而藏迹。”
此所说即一篇之中的文术上的隐秀——秀与隐兼之理(这与《宗经》中
所说的六经文体有晦显之异,《体性》中所说的才调性情有奥畅之分,俱非
一义,须辨①。而《总术》中又特为提醒说:
“辩者昭晰,而浅者亦露。”
“奥者复隐,而诡者亦曲。”
这就是毫厘千里,求秀而流为浅露,务隐而失之诡曲,则似而非是,流
弊滋生了。这都各与《隐秀》篇是相为响应,互为补充的。
粗说如上,大意只是一点:凡已有判定明人钞补的隐秀缺文是伪无疑的,
察其论证,都不真正坚强有力。事情毕竟如何,还要深入细密研求才好断案。
我这样想法并写出来的意思,无非是恐怕论事掉以轻心,有是非难分的
可能,须当尽量避免为宜。但是我并不是即此认为钞补之文毫无问题了。这
问题主要表现为缺字太多。这现象,一方面说明这一篇的存亡是经历了事故
的——倒不一定是明人之所为,因为如系明人伪托,四百字基本造出了,何
难于凑齐“十三字”?!凑齐了,管它好不好,总令人不致一目而见其缺、
① 《隐秀》篇所论的并不是“文各有体”、“人各有性”的那种隐与秀的风格之分,是专指一篇作品中既
能隐,又能秀,隐中有秀,秀中有隐,即隐即秀,相辅相成之义。因此,秀也是“挥之有余,揽之不足”
的,此最要紧处,而论者或未尽晓,将二者机械地割裂看待之。这也影响了他们判断真伪时所树立的标准。
启其疑,这点道理难道作伪者还不懂得吗?另一方面,它给不学无识之流留
下了钻空乱填的机会。填字太糟,却又给“怀疑派”提供了“词殊不类”的
印象和藉口。如果我们把一些关键的原空字照空起来,勿从新填的坏文字,
则观感就会不同,而有使学人多作思索的意味了。试看:
“□手(乎)□音”(竟被填成“纤手丽音”!)
“远山之□烟霭”
“不足□穷”
“若百□而色沮”
“而俱适乎□□”
这些“空字”处,今存的补文,都不高明,肯定是后来妄人为“求全”
而以意填入的。这些坏字,当然增加了纪昀等人的“词殊不类”的感觉。这
些缺字,说是“作伪”者“江郎才尽”,是“富于万言,贫于一字”,硬是
凑不出,那只是笑谈罢了。那么,此篇何以缺脱文字如此之多?这是需要研
索的。缺脱过多,就有了不都是彦和原文(即早经别人缀补过)的可能了。
对这一点,不能不考虑到我们的研究判断的工作中来。因为,历史的事物常
常是异常复杂,大大超过一般理路想象的。将所感觉到的疑点,统统归到一
个“明人伪托”上去,实在是一个过于简单化的、容易造成是非颠倒的思想
方法。
有无一个可能,就是此篇此板,在宋时就已因遭事损而久有残缺了。其
中大部分应看作是彦和原文,但也有相当多的字是叠经后人揣摹补拟的。补
字问题已略如上述。至于大部应是原文,如:
“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
“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镕。”
“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凡此之类,词气格调,
都是彦和的本色擅场,若说明人造伪者而能补出这样的骈俪之体来,我是不
相信的。试看黄侃的补篇,工力何尝不深,用意何尝不至,然而它终究仿得
不像,不能充六朝齐梁人的手笔,这个道理是耐人寻味的。
《隐秀》一篇,在《文心》全书中虽只是五十分之一,占量不大,在我
国文艺理论史上的关系却不是微小。对它,已有了很多学者作出了研究成绩,
但是还不能算足够了,应该继续努力,求得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理。
1982 年7 月6 日写讫跋
我刚刚看完《岁华晴影》的校样,现在又忙着选编这本《砚霓小集》。
紧张之中,却增添了几分欢愉。
这本书是父亲今年继《岁华晴影》之后的第二本随笔杂著。前者是在中
国社科院王春瑜先生的举荐下而编集出版;这一本则是在北京大学吴小如教
授的力促下而完成。如果没有二位先生的盛情相邀,这些零篇敝纸,恐怕不
知要堆积到何时方得整理,甚至有的可能还会损失散落。
父亲平生除了专著的出版、论文的发表外,还写了数量可观的寄兴抒怀、
随缘信笔一类的文章,分发在京津沪等地的刊物上,内容大致是一些前尘往
事、文化风俗、谈艺论诗、讲《红》说《梦》之类,其间也有一些局外人难
知之轶闻遗迹,有的相当“珍秘”,有其文史价值。日积月累起来的这些文
章,便成为选编这两本书的丰富内容。
这一本与前一本在笔致与内容上又有所不同,除了父亲风格独具的“信
笔”杂文外,读者还可以通过选编的序跋一类文中,窥见其平生治学的兴趣
以及所涉及的领域,也可以看到他的几篇感情深挚,富有感染力的学术论文。
父亲的生活是十分有规律的,他一天之中要分三段进行写作,强度和效
率远远胜过了我们年轻人,且思维敏捷,行文流畅。伴随着付出的艰辛,这
些年来,父亲的专著一本本地问世,论文不断地发表,杂文随笔也经常刊出。
看到这一切,我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无限的欣慰。我自己的感觉:父亲的精神
越来越爽了,身体也越来越好了。而他已年近八旬。这是很不寻常的老当益
壮的实况。
写到这里,不由地想起了往事。
七十年代中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再版父亲的《红楼梦新证》。该书
由40 万字修订至80 万言。书还未刊印出来,他便因劳累过度,致双目视网
膜脱落。为了事业,治疗中他竟逃离了医院。他第二次被送往医院进行了手
术与激光治疗,结果左眼失明,右眼视力仅维持在0。01。
父亲身体的这种状况,使他工作受到了极大影响。而1979 年的秋天,母
亲又不幸患上了癌症。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皆在外埠锻炼或插队,这无疑
更是雪上加霜。
父亲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一贯受到党的关心与爱护。在敬爱的周总理的
直接关怀下,他由湖北干校调回北京工作。这一次,又是中央组织部在得知
父亲的困难后,将我从外地调回到父亲身边,安排作为他的研究助理。父亲
能有一个良好的环境,才焕发出新的力量,专心致志献身于事业。衷心感谢
党的关怀,同时也要感谢人民日报社记者姜德明先生,是他及时向中央反映
了情况。
这些往事,一直鼓舞着我。我把它记下来,不但为自己永怀不忘,我想
读者也会为之感叹。
这本书交卷后,父亲立即投入了一顶新的重要撰著之中。“天行健,君
子自强不息”,他正是遵循这一精神而勇往直前,精进不懈。
周伦苓
1996 年11 月1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