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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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无疑。但我去问他时,他笑言不知。
“三国红楼掂复掂”。我“掂”完了《三国》,给我的一个任务是“掂
红楼”。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异常复杂,也涉及了某些名人,我此刻是不便
写的。那要写,既离开了本篇的“文体”,也断乎无法容纳那样的篇幅。我
今番只好暂时“绕过去”,还是专谈聂老。
聂老见我校正《三国》之后,对我只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很简短:
“这个亚东版真害死人!”
原来(我后来方晓),那是说,出了一部《红楼》,遭到了权威专家的
指责(向某要人告了状),因为用的依据本子是“亚东”本的“程乙本”,
弄得很被动,社方作了公开检讨。如今方知,已出的《三国》也是“亚东”
本的老底子,也是如此地错讹百出!所以他的感慨气愤是非同小可的。
话要简断,在我印象中,自从我到了那个出版社,似乎聂老很快就结束
了《水浒》研究的事,而越来越把兴趣集中到《红楼》上来了。
这不知原因何在——难道我也对他发生了“影响”吗?我岂敢这么认为,
但有一件事却饶有意味。
记不清是哪年了,忽然收到他的一封信,打开看时,却是一纸诗笺,诗
是一首七律,题目是这样写的——
“香山榆叶梅下小酌读红楼梦新证寄汝昌诗兄”
且莫讲诗句,你只看这个诗题,也就能体会那是何等的一种意境了。
我已判断:这时他已“迷”上了《红楼》。
很惭愧,这首名贵的诗,我竟不能背诵,此刻只记得末句是“漫拟迎探
〔平声〕薛史林”——是说在浓艳的榆叶梅花下吟诗,想到将花比作《红楼》
中的女儿。
由这一句,我才又忆起,诗题也未记得全,里边恐该还有一句“步雪芹
遗韵”这样的话,因为雪芹诗篇早佚,却幸存一首七律的韵脚:吟、深、阴、
寻、林。我曾向友好征集步韵诗,包括自己的拙句,录为一小册,题为《步
雪吟》,聂老此作,正在此集之内(有愿窥聂诗全豹的,可查阅人民日报所
办《战地》杂志创刊号)。
提起七律,我又应该说明一点:七律是聂老的钟情与致力之所在,他写
与我的诗,扫数是此一本,别无杂例。这里面也有个大道理,但我此刻不想
枝蔓了。
在我记忆中,还有二题特殊:一是题雪芹画像(我的长子周喜临幼年所
作),一是祝冯雪峰六十寿(组诗十章)。后者是用一幅彩笺(横笺)工楷
书写的。这可以说是他用心措意的力作。
聂老与我的“关系”,建筑在三项文化内涵的基石上:一、红楼研究;
二、七律创作;三、书法探求。他对此三项,依次都下了苦功夫,非同小可。
掂完了《三国》,他给我的任务是《红楼》了,由于复杂(我并不尽明)
的原因,以及我后来病了,任务拖了几年完不成,而过程中聂老似乎已经遭
了事。我已很难会到他了。
片断的零碎的记忆:一次他请我在东安市场吃午饭。一次在同一市场的
旧书店,我低着头看到一部陈后山诗注本,很难遇,正要拿起,忽有一人说:
“这是我先挑定了的”——就在此一刻间,他我二人同时抬眼,同时惊叫了
一声“嗨!”
这声音不是语文,却“说”的是“原来是故人!”
他那时似乎飘零在燕市上,似乎无家可归。我也不便(不忍)多问。
又有一次,我与妻子同到街上去,恰好也是在东安市场碰上了他。时值
中午,我与妻向回家路上走,他跟着一同走——意思可能是到寒舍去。可是
我那时正值“倒霉年代”,一贫如洗,窘得很,问妻家里可有菜肴?她答什
么也没有。。。聂老闻言,转身向北了,口中说:“我去找张友鸾”。
他走了。我望着那踽踽凉凉的背影和步态,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与愧怍
——就是此刻重提此事,也觉脸红。
我们通信讨论学写字,他也为此来访过,说:“以前见别人练字,还嫌
讨厌;现在方知这事内中别有天地!”因他从楷书筑基,我借与他一些较难
得的欧楷碑帖,他高兴地带走了。
以后他落难,又以后获释,还想着让他的好友杨霁云先生带来两三本欧
帖——我看时,只有一种原拓“九成宫”是我旧物,另外一二印本都非我借
与他的原物——未必是记不清弄错了,而十分可能是因为原物没了后买了作
为补偿的。
我收见了这两册残碑旧帖,凄然不欲多翻,真是恍然如同“隔世”,疑
真似假。
聂老受《新证》的影响最大之处是对“探佚”(研寻雪芹原著八十回后
佚稿的情况)发生了强烈的兴趣,这一点在上文提到的那首寄我的七律中已
有明显的透露。他对凤姐、宝玉二人尤其致力。对凤姐,似乎他写出过专文。
但他的一项大愿是要论述雪芹原书中的宝玉。记不清是哪位友人告诉我说:
他最后病重了,家人要送他住院就医,他说千万别这么办——我还有一篇“宝
玉”的重要文章要写,等我写了,你再送我进医院。
似乎他已有预感:若一入院,便出不来了!
可他这篇久贮于心坎间的“论真宝玉”(我妄拟的题)竟然终未留给后
人。
大愿未偿,深悲人逝。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衿。”我借诗圣这两句诗来吧——也
许有点儿不伦不类,但我又能另拿什么文词来足以悼念他呢?
高山流水,知音永在,就还是归结到我个人的“知遇”上来吧。
忘年交契见深情
顷闻缪彦威先生即届九秩大庆,欣喜盈襟。复以燕蜀修途,难遂亲奉一
觞,以介眉寿之愿,兼抱怅然之怀。因贡芜词,申我遥祝。然而蓬莱旧事,
烟霭微茫,楮墨虽灵,仅成影廓。文不逮意之叹,陆士衡且所萦心,才思之
限,莫能踰其分寸;粗陈梗概,精义鲜存,愧惜之情,知者谅之。
余学程坎壈,其因时局战乱而失学者不啻再三再四,鬓有潘安仁之二毛,
始得肄业于燕京大学之中文系研究院。前此西语系本科毕业论文为陆机《文
赋》之英译与介绍,摘刊其序论于一外文学志《StudiaSerica》。成都华西
大学民族研究院院长闻在宥先生见而赏之,电邀入蜀任教。余遂于1952 年夏
初,挈妇将雏,盘旅秦岭以抵锦城,入华西大学外文系授翻译课。不久,高
等院校之教师“思想改造”运动兴起,轰轰烈烈,如重铸肺心焉。运动中,
亡友凌道新兄,乃燕大校友,重逢于华西坝,始知其与有同好,能诗爱句,
才调不群,论文剪烛,相契益深。道新乃引我谒见缪先生,时在运动高潮中,
先生负责事务繁剧,匆匆数语,识名而已。而交契之由,已基于此矣。
运动结束后,立即大规模院校调整,华大改为医学院,道新调往重庆西
南师院历史系,彦威先生调归四川大学历史系,而余则为华大外文系调入川
大之唯一新教师。既同入川大,彦威先生住铮园,余居梅园,继迁华西村。
于是过从之缘,得以益厚。时则1952 年之深秋也。
次年九月初,拙著《红楼梦新证》出版,一时旧雨新朋,传为盛事,虽
不相熟者亦缘此而接语缔交。其时黄氏三姊妹,除大姊稚荃在重庆外,筱荃、
少荃二女史,皆在川大,俱有题咏见赠。而彦威先生之七律二篇,尤为用意
之作。今录其一,诗曰:
平生喜读石头记,廿载常深索隐思。
几见解人逢阮裕?还从自传证微之。
雍乾朝局何翻覆,曹李交亲耐盛衰(谐韵读若“丝”)。
史事钩稽多创获,把君新著可忘饥。
这首诗,是很有份量的,是一位精通文史的大师给予的评价,我得他老
亲笔两次写赐,感到异常的荣幸。
提起这首诗,其先后经过,种种情事,并皆极有意趣。记得书出之后,
很短时期内连印三版,供不应求,到我有书分赠友好时,大约已近腊尾。我
签题了一本,到铮园奉与彦威先生。他见书,面现高兴的神色。不久,即到
新正。大年初二,我要进城逛逛,就在汽车站口,遇上了先生,他见我也来
了,老远打招呼——过年过节这些话一概不及叙说,开口就对我说:“你的
书,我接到后很‘贪’地一下子读完了,甚至耽误了吃饭和入睡!我已作了
两首七律题咏它。”说着,就将诗逐句地高声念与我听,以致站口候车的人
们都惊讶地望着我们两个,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彦威先生当时的那种兴奋的神情意态,旁若无人的风度,至今历历如在
目前。
转眼正月将半,道新兄特邀我到西南师院去过上元佳节。蒙他的至意,
为我邀请了吴宓、吴则虞、孙海波等多位名家开座谈会,各讲红楼版本、史
料、见闻的珍贵掌故,并惠我诗篇。会后回到道新房中共宿,也且不就寝,
我就将如何送书与缪老,他如何一气读完,如何新正初二在大街上高读题句
等情景讲与道新听,道新也高兴极了,于是二人又复齐声大读那两首七律,
学着缪老在街上当众念诗的声口,一同大笑不止。
此时,道新的未婚爱人傅女士来看他,我们二人是“诗痴”,只顾念,
她独自静静地坐在屋角。我次日就将上述的一切一切,作了一组绝句,寄奉
缪先生。如今只记得两句:“一时惊动路旁人”(指先生街上念诗),“冷
落红妆亦可怜”(指傅女士)。先生后来对我说:“你把我们的诗文交契的
首尾一切,都写全了!”因我平生诗句多不留底草,当时很多唱和的篇什恐
怕早已不存了。今日回顾前尘,曷胜欣慨。
往事大半已似云烟了,能记得的只有点点余痕。如我买得一方顾二娘制
大凤砚,是康熙间名流许遇旧物(许遇字不弃,号月溪、真意道人,渔洋诗
集内可考。余家旧藏所绘苍松巨幅,惜已毁)。彦威先生极见赏,为之题诗,
于深夜亲自送来,灯下相对谈砚赏诗。这种过从的真情实况,知者是极少的。
拙著出版后,引起北京特调的事,川大不肯放行,几经周折,我终于在
1954 年春夏之交北归。彦威先生与梁仲华、赵卫邦、华忱之等诸位学长设筵,
殷殷话别,依依不舍。别后,先生寄我七律见怀,其中一联云:“读书似水
能寻脉,谈艺从今恐鲜欢。”其谬许而勉勗之至意,情见乎辞,何能忘乎。
1974 年,彦威先生首次乘飞机抵京以会海外至亲,即蒙折柬特招,于东
城再得把袂快谈。先生云:“我到京,所要会面的,你是第一个。”
1976 年《新证》增订新版,又蒙先生再赐七律。最后,先生与我俱患目
障,书写困难,遂艰于鳞鸿倡和,而蒹葭秋水,落月屋梁,未尝不引领而西
南驰念也。先生遐龄,吾国文化之幸,岂独小生一人之私颂哉!愿先生松筠
长在,书史同光,永续鹤寿,更增龟算。
曹雪芹卧佛寺故居
《春游琐谈》第一卷有一则记曹雪芹故居,谓友人陶北溟云曹落魄后曾
住千佛寺,寺在广安门内枣林街七号。然以余所闻,亲聆陶说此事者佥言是
卧佛寺。后识张次溪先生,征旧闻,亦确言陶先生所称者卧佛寺,不云是千
佛寺。复举已故数先生之所传悉同。白石老人曾有《红楼梦断图》,并题句
云:“风枝露叶向疏栏,梦断红楼月半残。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
寒。”亦即辛未秋日访卧佛寺雪芹遗迹所为作也。次溪先生又云,近有人投
书,乃复指传闻为大佛寺矣。因叹书经三写虚化为虎,况口耳之间,益滋讹
误。访古之事,良不易言,以兹例往,盖可推也。前岁上已曾与次溪同访卧
佛寺。寺在广渠门内稍北,临汽车路,山门无存,遥望与人家无异。今为民
居大院。院中老槐一株,身不巨而古,欹曲有姿。殿一,外粗完好,阶右断
碑平卧。入观,四壁徒立,巨佛枕肱而卧,覆以衾衣。满身髹绘,剥落处见
木雕也。以其制考之,至晚亦明代艺事。殿东端亦民居,未能周视。出洗断
碑,仅辨岁月,则乾隆三十一年重修所树,去雪芹逝世亦既三载,纵有遗痕,
彼时当已扫尽矣。殿周庑悉矮屋,皆断瓦颓垣所构者。居者郭君为言卧佛初
不在此。居后殿,塑座极精,沦陷时某奸拆殿为材,佛乃移前殿,隘不能容
也。草草架置,其环周十八立佛埋于土。今殿中倚而竖者二,其孑遗耳。寺
中一二文物,已徙前门外石头胡同某庵寺。旧有跨院颇幽静,具亭石花木之
致,意者雪芹或有取于是欤。是游兼吊明袁督师崇焕故居,祠庙及墓堂。墓
堂即寺之东邻也。又涉张园故址,桔槔旁小桃一树,盈盈初萼,恍然久之。
其明年春,次溪以丛碧夫人潘素女史所绘《袁居故园图》嘱题,为书《浣溪
沙》有云:“意钓亭荒瓦砾空,小桃无语向人红,去年今日画图中。”谓此
也。其下阕云:“脂砚有神存翰墨,豆棚随意话英雄,墓堂犹在妙音东。”
盖其时丛碧方得脂砚斋遗砚,语非泛设。妙音者,以卧佛寺旧有钟一,铸妙
音寺名,或言寺原名妙音,或言钟当由他寺移此,妙音别有属云。然以余论
之,卧佛名寺皆俗称耳。燕京卧佛寺凡三:西城之卧佛寺本曰鹫峰;西山之
卧佛寺本曰寿安(雍正重修易名十方普觉寺)可以为证。则此卧佛寺固当自
有本名,其曰妙音,亦固其所。移钟之说第揣测为言,非有确见也。以此题
作长短句者未能多见。唯次溪旧有《琴调相思引》,则秋夕过广渠门谒袁墓
兼吊雪芹卧佛寺故居之作,其词云:“素魄波澄乍脱云,携将涕泪拜忠魂。
乱蛩声咽,衰草化秋磷。鹊尾烧残香已尽,西风吹梦了无痕。鬓丝禅榻,消
得几黄昏。”余又有为次溪《题白石梦断图》自度曲云:“几片行云,一角
残蟾,丹翚便出层楼。虫鱼惯见,谁知老笔此风流。满帽西风,多情问古,
巷冷记寻游。沙窝路,何许雪旌霜钥,对琉璃佛火不胜秋。瞿昙示倦,槐柯
卧影,此间曾系虚舟。红豆通辞,黄车托体,当时意兴岂闲愁。百年已新周
命,看文星光焰,惊动十洲。思巨手,更三毫上颊,传神写石头。”广渠门
俗呼沙窝门。清制,广渠门归正白旗汉军守辖,雪旌指此。意谓雪芹则内务
府正白旗人,或因白旗亲故牵绪而寄寓耶!弱笔殊不足当此佳题,录之聊备
掌故云尔。
定庵笔下见红楼
西子湖边,钱塘江畔,地灵人杰,时出异才。诗人龚定庵,至今仍为无
数读者倾倒。光焰不没,膏馥犹能沾溉后来,亦湖山灵秀之所钟毓欤。
定庵诗,奇芬逸想,应接者如在山阴道上行;我以为,奇芬匪罕,逸想
最难。何谓逸想?以今语表之,即“闪烁着思想的光芒”是。故我常说大诗
人必然同时是一位大思想家。非不爱其文词,特文词之“背后”,有思想在
耳。
曹雪芹,即是一例。
一提曹龚,就又不免想起一个问题:像定庵这样的“才子诗人”,他读
没读过“才子诗人”雪芹的小说《红楼梦》?若说未曾读过,情理难通。若
说读过,证据安在?
“拿证据来!”——是考证家争论文章撰者的“拿”手的一着,而且那
证据几乎是指像“证件”一样才行。但龚定庵显然不会准备下一张条子,上
面书明:某年月日龚某确曾读过《红楼梦》,下面并有“签章”。现在我要
硬说他读过,必然又有“证据不足”之讥了。
不过,请你读读定庵的这首《世上光阴好》吧——
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阁中:静原生智慧,愁亦破鸿濛。万绪含淳待,三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