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岚飞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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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矮墙。而因为荒废已久又与主殿偏远,便有那种年久失修已塌陷到只有一人高的缺口。
今晚,是一年一度民间夜市最终日,也是岚与怜渶相约要偷溜出皇城去逛的日子。
为掩人耳目,他俩没有约在寝宫,而是相约在此会合。
久无灯烛的废弃长廊,入夜后,每一寸黑,都叫人联想到血涂似的阴森。那静,更像是扼一双手在颈口,宁谧骇人。
未经通报的离宫夜游,当然是违反规矩,自然要乔装的好。这点怜渶是很有经验了,一身平民衣衫,黔青色底,握在掌中的引路灯,指宽蜡只会照亮一步内范围。这廊道不长,但求谨慎,须行的慢,行的轻。只照亮自己鞋尖及掌心的烛火,更增添气氛诡异。
忽地,前方廊口,却出现个白色身影,可不吓坏怜渶了。还来不及反应,倒是对方先开口了:「怜渶?」呼唤他名字,那声音也带些颤抖。
定睛细看,可不正是岚吗!
他竟提早到了,这点让怜渶有些意外。因为往昔两人约相见,岚都会迟些,不为其它原因,只为遵守皇族成规的品阶高低位礼节。怜渶深知这点,但每回他仍是会较约定时间更早到。
不可置信的低头检查漏钟,他没有失误,那么,是岚来早了。
一袭凉衫穿在岚身上,很是轻便,但裁剪与质料,都是高级醒目。几尾金线绘绣的游鱼,鲜活,更是衬托其清俊潇洒,但在暗夜中,也突显招摇,手中的提灯,更是可照亮整条巷弄的巡夜烛。在在显示岚对违反律令没经验,但那过份青涩紧张的神情,却让怜渶觉得尤其可爱。
协力翻过墙头,走在通往城镇的小径,怜渶的手始终揣在袖里,他得一直克制自己想去揽岚肩头的欲望。那奇异莫名的情感,似乎总因岚而起。怜渶又大力掐了把自己手,吃疼,但总也算冷静些。
「你怎么找到这处地方的?」岚问道。
方才在等怜渶时,岚一方面觉得那地方可怕,但更无所适从的,是自己从没违反规矩的心性。
不是为父皇批准,不是为政务谋略,自己踏出皇城,每一步,好象便要虚空一寸,但心底那分莫名渴望,却又鼓噪刺耳。所以怎样都按捺不住,早早便前来,一人独处等待时,却只寻得一份仿徨。直到怜渶出现时,灰暗情绪才一扫而空,这内心底隐约转变,岚首次没了底,怎么都思量不透的。
兴许,自己对怜渶是有种特别情感的,但是要怎么形容,岚自己无法讲,更不可能问怜渶,这话,郁在喉管里,涩涩地,转了又转,脱口讲的,便倒只是个不关要的问题罢了。
当然不可能理解岚内心想法,怜渶只是顺着他话回答:「说也奇怪,或许是自幼生长在原野的天性直觉吧!就不喜欢被束缚在一块有范围之处,拿炼条也捆不住。当时在府京,我是说我的外公家里,」顿了顿,时至今日,怜渶总算可以这样称呼那可悲的老人,心境的变化,是他没有查觉的。「地板的孔洞屋檐的缝痕,也总有办法钻出,虽然最后都会被逮回,但那个渴望辽阔天地的念头,从没撤除过。」
「那、那你现在,还想出奔吗?」听得怜渶的说法,岚倒是难得紧张,一句话说得语塞。
「不会了,我的心在那儿,那儿就是定点。」
那么,当心出现分歧时呢?只知将视线锁紧在岚身上,这问题,是当时怜渶不曾考量过的。
华灯初上,月蒙蒙。街道所受之光,渐渐远离宫殿坛炉火光,而投身入城镇星尘余光。并行的两人,两条浓酽酽的长影交错映在乡道上,此时,尚是纯粹。
*****
一年一度的民间夜市,早在京都初建于行阳时,便已存在。一开始只是日间市集,但由于除了邻近省镇的商行,还有许多来自内地数十省的单帮商人聚集。一趟数千里,只为多作几桩买卖,设摊时间便彼此拉长,久而久之,这一年一度的商会交易,也就延长至夜晚,形成夜市的文化。
在乡径与市集道路衔接,人烟渐多时,怜渶唤停了脚步,「你等会……」从怀袖中掏出一黑包巾,裹折上头发。没一会,他秸灰色的发丝已全包在布巾中,只有几绺较短细的额发,还稍微露在外头。
对怜渶此举,岚很是好奇。「为何要将头发包起来?」
「因为彼此知晓身份,所以皇城会接触到的人们,大家都很客气。但一般百姓不知,行阳又离边塞远,他们很少见着西域人……」边说,怜渶不自主又去塞弄已调整好的头巾。
「这、这没什么啦,我平常也不弄的,要看要闲言闲语,谁管他呀!反正商家要赚钱不会拣客人,我一个人也逛的快乐。」仰头一摊手,语气讲来豁达。不过后头这话,不经意脱口,却让怜渶羞赧地不敢再低头看岚。「但今天是跟你一起,不希望你受窘……」
怜渶故作不在意的笑谈种族歧视,让岚心疼极了,便也没特别注意后话含意。「还是这样吗……政策在推动,可是环境不改变也没用……怜渶,你再等等,等南夷平定,土地没了边界,时间让种族更融合,一定不会再有这种情形!」
十成把握,岚这话俨以下任掌政者身份说,见他自信愉悦,怜渶亦是欣然接受他的承诺。「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夜舟轻荡,河上花灯泛涟漪,年少时的梦想,曾经纯粹……
晚间的集会,并不比白昼逊色,更甚是热闹。什么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这才是活跃的时间。一些见不得光的古怪禁制商品,也在此时登上台面。藏有机关的手工业品,祖传私酿的果露,陆山上会唱歌玩把戏的小猴子,古墓掘出的宝石玉器,南岛上的热带干货。一切,再是稀奇不过。
人潮熙熙攘攘,为了不被冲散,那般自然地,怜渶握住了岚的手。领着岚,怜渶带他逛过一个又一个摊子。或是美味吃食,或是古怪玩艺。
他的手,始终牢牢牵着他。岚也不挣扎,就任他握着。掌心抵在掌背,再到十指交缝扣住,从轻覆到握紧,每一寸温度,缓慢对流──
「可惜这是市集最后一天了。」
一路走至摊贩鲜少的小桥墩口,回头望去仍是一片热闹喧嚣,黑夜中遥远的盏盏火光,却显世外孤寂,岚心有所感。
「还有机会呢,明年、后年、大后年,你愿意,我都陪你来逛。」急躁地,怜渶喊道,每个字都是宏亮,活像岚只要回头说句好,他便连肺腑都甘愿坦诚剖开,那般纯真的宣示。
回身走到怜渶跟前,岚伸手往他额头一戳,笑道,「瞧你现宝呢,」口气中满是戏逗意味。「我这已经知道路线,知道方法了,谁要你陪。」
「啊──」憨拙如怜渶,那能理解那逗弄中,却还充满了爱怜。好半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是抡着袖子擦脸,可是好不尴尬。
见状,岚伸手阻了他,将袖中芷白凤凰帕兑了身旁溪水,轻轻掐过怜渶脸蛋上反被袖子沾着的灰污。「开你玩笑的,当真了?」
那木槿灰的清澈眸子,直视着岚眼眸,点头若捣蒜。「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你就要骗我,那也是你说的话,我通通听着记着。」
一旁溪河水淳淳,流灯粼粼。夜晚,化开一片宁谧,很静很沉──
「傻怜渶,你这样给我好大压力。」蓦地将手中玩意一股劲塞给怜渶,岚跳上河堤。
「岚?」
「明年再一起来逛吧,后年的约定,你也一起向九曜许下吧!」仰头将手臂平行张开,长袖上头金线绣的游鱼,随风垂摆,岚每踏转一个圈圈,便像要随描绘生动的游鱼,一起跃下溪水,自由无拘。
他的话他难得活泼的神情,再再让怜渶心动,但却又隐约觉得不对。一闻从岚手中接过的私酿水果茶,竟酵散微微酒味,这才知道大势不妙。
河堤湿滑,水深不定。好险怜渶肢体反应不像心性憨拙,岚一步踏空,怜渶也已将他扯入怀中。撞在河岸旁细枝柳树下,可难为怜渶护得周全。
睁大眼儿,酒品不佳的岚,倚头在怜渶怀中,还说着醉话,「你做什么,再一步,再跳高一些,我就能构着母后了。」
掏出怀中玉坠,平行举高到怜渶眼前,岚像个孩子般笑着要怜渶看。「你瞧,这坠儿是不是与星相一般。」那只岚总揣在怀中,琉璃盅封九颗珠玉的玉坠排列,正活脱是夜空最明媚的几盏主星缩影。
很是讶异这玉坠又一件玄机,但岚的后话,才更让怜渶喜了。
「嗳,我要告诉母后呀,我这人爱打诳,心眼多,说话不踏实。但这家伙,」一掌大力拍在怜渶胸膛,岚说。「他是老实人,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我俩都要来逛的,他说了算啊!」
岚显然还醉的厉害,抓着怜渶袖子,咯咯笑语。不知是酒力还是怎么,流过溪河的荷花型水灯,光照上那稚嫩脸蛋,绯红。
「有这家伙帮我,一定能更快些达到目标,作个成熟独当一面的大人,帮您把坠儿奉还……」
这话,说来没什么,但却是种认可,这便足叫他高兴了。揽着醉睡去的岚,搁在怜渶手中的玉坠,滴溜溜转着,怜渶已暗下了决定……
他的心愿,他都会助他完成。为了他俩一致的梦想,或许每年相陪的小承诺,没法马上兑现,但将来的一路上,他定会作陪。
怜渶将岚扛背起,从夜晚市集回皇城的路,水蛇似弯延的乡径,泻洒流向彼端的月光,花与柳叶截影交错。迢迢长路,怜渶的每一个步伐,曾经清晰映落两人重合的长影,曾经明确肯定两人重合的盼望。
单纯祈祷,长路无尽头的心愿……
*****
为求马匹培育良顺,栖所讲究冬暖夏凉。时值夏日,适逢翠菊繁绽,从山坡上一眼眺望去,邻近校卫场的皇宫马厩以孟竹搭建,正是绿烟红雾的迷人景致。
「怀恩侯,您当真要这匹幼马?还有许多优秀成马可供您拣选啊!」尊敬称呼怜渶新封的官职,马官却对他的选择不可置信。
「不用,这匹即可。雪风,你愿意跟我上战场吗?」否决马官建议,怜渶爱怜地抚弄小马柔顺鬃毛。
见得旧识,颈上有斑白雪纹的马儿,也通灵性蹭着怜渶脸颊,像在表达其跟随主人的志愿。
此时,一声呼唤自马厩外传来。「怜渶!」发语者是岚。
「岚,我正找你呢!」
告知马官确定结论,怜渶立刻兴冲冲三步并两步跑到岚面前立定,咧嘴张开的笑颜,很是憨厚可爱。
「你说,这次往贺兰族的出征名单是怎么回事!」离开马厩后,在两人独处的小山坡后,岚掏出一卷宗轴,上面是即将征伐南方部落的万骑兵单,霏怜渶三字,正阶列写于副将处。
因为怜渶不是主帅,也非首位副将,而岚本非司理军卫,待得完整兵单递上前,才是诧异了。怜渶竟然要随军出征?
「辛玥也是叫我别去。」
想起此征挂帅的辛玥,也持反对态度,他还望怜渶反耿,所以希望他留在朝内?
其实,他不是很能理解辛玥的想法,就像辛玥面对耿帝的挣扎态度,也是让怜渶疑惑的。而今,岚也不赞成,怜渶不免有些难过。
「那就别去,你承诺过要帮我的!」岚尔雅的声音,已配上躁急用句。
「我想帮你,我所有的念头都是出自于此──」那双眼眸,始终专注真诚地望向同一人。「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朝务权谋策略,我没法给你主意。领兵带战,或许还有些办法。而亲身经历学是最快了,你会需要这份力量的,岚。」
青草爬浅坡,夏风微送。
谈话礼仪,应当直视对方。但此刻,岚却像突给蜂螫采去胆子,怎么都无法看着怜渶讲。背转过身,他说:「你陪着我就够了!」
这话细微音量,从岚心底讲出,却要耗尽吶喊般力道。但可惜直肠子的怜渶不能解这近乎告白意思的话。只当岚是赞同了,尚不敢跟上岚的脚步,只在他身后坦率大声乐道:「是啊!我要陪你,长长久久的陪你!」
清澈不带一丝杂质的话语,任由南风卷颂,飘散,跨越时空……
「这趟出征便是必要的,又非南夷,只是短程征战。没几年功夫的,快些,一年就回得来了。」一口气奔到岚身旁,仰天张开长臂,高挑的怜渶像要拥抱到蓝天般,承诺。
「何况,那处听说也是我父王母后的回忆之地……也有些霏国旧民,我想,既然画轴的线索断了,出去看看,或许也是好的。」
仅管怜渶的情感逐渐转移,但这过往回忆,不能撤不会解,只要想到便可感觉隐约一个结。但如今,他却不再单是为了自己而想要开解,也是为了眼前这人……
凝视着岚,怜渶知道,他这趟也是要给自己一个距离,看清、了解这感情。
「吶,这个你收着。」
在袖中摸索,怜渶好困难掏出一个对象后,便高兴地一把拉住岚,将那物塞入他手中。
他身形高,手便也相对大,一手便牢牢包握住岚,两人距离很近很近。只要岚一仰头或怜渶一低头,两人脸蛋唇瓣即会凑着。但查觉当下姿势尴尬时,两人一时间是都不敢动弹,只是靠着,让交握的手抵在彼此胸口,心跳轻轻,轻轻……
「这,这是往日我用来攥羊脂玉的雪穗,是霏国稀罕物,只当沾到南风暖流时,才会变色的。」
一句话讲来结结巴巴,可是怜渶就不愿放开岚的手。岚也便听他讲,并先抬头看向怜渶那侧向一旁已红到耳根的俊逸脸庞,安静而专注地……
「我,我一定会回来!南风再吹起时,我就回来了,要陪你逛明年、后年、大后年的市集呢!」
怜渶涩羞没说出口的,是这羊脂玉及雪穗来由。此物,乃是末代霏王高野赠予妻子耿樱定情之物,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现下,他分作两半。冥冥中,也正如他的心般,每一口承诺,都曾纯粹──
夏日焚风拂开,午后山坡的回忆,这是俩人孩提年少的最末。
龙朔三十一年,秋初,耿朝派兵十万,出军蛮夷贺兰,历战达三年。
【第六章】
花开花落,春去春又来,夕阳几度桃里红。贺兰一役,不长不短时间,也用去了三年岁月。
三年,比之当年耿霏一役,是短了。但是,一个人年少的岁月里,三年,又显得长了。童稚的纯真,是拋出就再扯不回的陀螺。回忆,就在那曾经迷惘的旋绕中,慢慢,慢慢,木缘触及地表,停歇转动。往前走的脚步,再不能回头──
边疆战势如火如荼,宫廷内的勾心斗角,也逐步浮出台面。怜渶初走那一年,宫内朝政便发生大事。
当年,岚与霖周游全国时埋下的各处种子,像谈好了似,都在这时纷纷展露头角。一群有野心、有理想的年轻人,以岚皇子为首,在各方面积极投入建设。但速度太快,态度便显张狂,空有实力没有渗入体制的经验缺乏,更造成许多建设彼方损害此方一体两刃的问题,引来朝中守旧人士反感,遂后竟发展成皇子党及守旧党两派的分裂。
这是岚始终未及的严重情形,他冀望能帮助他的棋子,却也同时带来伤害。为了稳固步伐,岚采取的手段,是强硬。这说来也没什么,但以岚皇储的身份,每个成命每个动作,便都造成杀伤力极大的效果。
他的双手,在血腥池水旁徘徊。
好些回,错误成命下达。但只在岚齐云宫议策的消息,都会走漏予耿帝知道。总在最险一步时,耿帝会勒住他已半悬于崖外的马身,甚或,将那责任揽到耿帝自己身上。
三年来,血是尚未真沾染到岚身上。但这已足够惊骇、愧疚,他,渐渐不再是当年那阔谈志向,笑谈抱负的青涩少年了。将自我更是牢牢敛在闸盒中,层层冰封,再没人能触及。
越来越俐落的作为,深奥的思维,没人能说他不符合身份,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