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粮仓-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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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荒路上。夜。
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慢慢驶着,拉车的马干瘦干瘦,摇摇欲坠。透过车窗,可见王凤林疲惫不堪地靠在窗框上打着瞌睡。柳品月脸上盖着遮尘的布帛,坐在王凤林身边,身子随着车轮晃动着,也在昏沉沉睡着,还不时地咳嗽几声。赶车的车夫跳下车,掰开满是白沫的马唇看了看,对车厢里喊:“老爷!马不行了!你们自己走吧!”王凤林睁开眼:“什么?让老爷自己走?你没看见老爷带着的女人病成这样了,能走得了么?”那车夫苦着脸:“老爷,您自己来看看马!路上的草都让人给吃了,这马已是两天没吃上一口草,没喝上一口水,眼看着就得倒了!”王凤林骂骂咧咧地下了车,看了看马,狠狠地朝马肚子上踢了一脚,骂道:“倒十八辈子血霉了!——婊子!下来,爷背着你!”
14.流民塞塞的土路上。日。
王凤林扶着咳嗽不止的柳品月,脸色苍白地走着。
“我说婊子,”王凤林咕哝着,“你怎么不变回二十两金子,也好让凤爷带在身上轻快些!”柳品月咳着:“凤……凤爷,见了白爷的面,你……怎么向他交待?”
王凤林:“嘿哟!还没贴上白爷的屁股蛋儿,就说上鸟话了?要是早知道该吃今日这般的苦头,凤爷就不上清河县赎你了!那二十两金子,凤爷自己留着,该睡上多少个黄花女子!吃上多少桌银筷子台面!”
他的手在柳品月的细腰上一捏,嘿嘿笑起来。突然,他的脸沉下,问:“你腰里硬邦邦的,藏着什么?”柳品月推开着王凤林的手:“把手拿开!”王凤林一把操进柳品月的裙里,抽出了一卷书。“他妈的!我说你这三斤骨头怎么这么沉,原来还带着书!”说着,将书扔了出去。
柳品月大咳着,喊:“这不是书,是我的诗稿!你……你给我拾回来!”王凤林笑:“哟,看不出,做婊子的也会变蚕儿吐丝(诗)啊?”
柳品月推开王凤林,朝诗稿扑去。
王凤林摇头:“不看看这是什么年月,没准你我走不到北京,就成路倒儿!还诗稿诗稿的,你‘死’着‘搞’吧!凤爷可得自己走了!”
柳品月拾起诗稿藏人怀里,死死抱着,对王凤林颤声道:“你……你走吧!回去告诉白……白爷,就说,我柳品月……谢他那二十两金子……等到来世,我再……
报答他……“
王凤林:“这话,我替你传了!”说着,当真扔下了柳品月,顾自走去。
人堆里,有人在称着人,女人的哭叫、叫喊声响成一片。王凤林挤进去看了一会,脸上突然浮起喜色,忙挤出人堆,往原路跑去。柳品月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已经昏了过去。“大妹子哎!你可别现在就死了!”王凤林试试柳品月的鼻息,把她一把背了起来。
15.路上。
王凤林吃着黑面馍馍,骂着:“他妈的,老子在吃二十两黄金啊!这……这值么?”
16.钱塘县运河大堤。日。
堤上架着一排排长长的水车,每架水车上,十个赤膊的男人在用力踩着。车页板只刮上些黏稠的泥浆水。运河几乎干得见了底,可水车页板儿仍像一片片贪婪的嘴唇在拼命舔着残水。
几个兵卒喊:“卢大人、顾大人到!”车水的脚疯狂地蹬快了。卢焯穿着一身泥渍斑斑的官袍,戴着顶戴,瘦黑的脸上挂着一道道汗沟,陪着顾琮大人走来。
顾琮仍像年初在乾清官被乾隆喝令扶出殿去时的那般模样,重重地哮喘着,胸脯像拉着风箱,下巴的白胡须上全是痰迹。
“水贵如油,一脚就是一根活苗啊!”顾琮道,“卢大人,再架上一二百架水车,这圩田的青苗就有救了!”
卢焯朝那圩田看去,秧苗稀稀拉拉的,像火烧过似的一片焦黄。“顾大人,”
卢焯的嗓子沙哑,“现有的水车都抬到堤上来了,你看,已经是接成了长龙!”
顾琮:“钱塘县有多少木匠?”卢焯:“木匠?怕有不少吧?”
顾琮沉声:“到底有多少?”
卢焯抹着脸上的汗,心里显然有了气:“你问我,我去问谁?”
顾琮一怔,想发作,却是择了个方向:“那个在河南让人睡坟地的米河,不是来浙江几天了么,此人曾说,天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那好,卢大人怎么不差他去问问钱塘县到底有多少木匠?”
卢焯的眼睛看向了远处:“他来了。”虑琮眯眼看去,见那高堤上远远走来一个只戴着顶戴,身上却是穿着白衫的高个子年轻人,便问:“此人便是米河?”
卢焯:“正是他。”顾琮嘿嘿一声冷笑:“来得好哇!”
米河也望见了卢焯和顾琮,急步走来,对着二人行了个礼,大声道:“二位大人,米河有一事要问。”
卢焯:“问!”
“慢!”顾琮一抬手,“你是何人?”
米河:“大人不知我是谁,可我知道你是谁。大人是钦差大臣顾琮!”
顾琮冷声:“本官问的是你!”米河:“下官姓米名河!”
顾琮:“你这名,得改了!如今哪儿有米?哪儿还有河?”
“说得好!”米河道,“仓中无米,河中无水,灾情已是如此,顾大人定会听一听下官想问的一句话!”
卢焯:“米河,快说!”
米河指着那一排排水车:“为何不让这些水车停下来?”
卢焯和顾琮俱一怔。米河大步走到一架水车前,双手捧起一捧厚稠的泥浆,走回卢坤和顾琮身边,急声问道:“二位大人请看,水车车上来的,已不是水,而是泥浆!用泥浆灌溉圩田,能救活什么?”
泥浆在米河的指缝间流淌。卢焯看了看顾琮:“顾大人,米河所说,颇有道理。
若是杯水车薪还好说,毕竟还有一个水字,可眼下,连水影也没了,再车下去也于事无补了!“
顾琮哮喘了一会,于皱的喉皮蠕动着:“一派胡言!水车还在转着,那就叫抗旱保田!何为泥浆?浆者,水也!你们读的书读到哪去了!”
米河指着田里那焦黄的秧苗,痛心疾首道:“顾大人请看用阳里的秧苗,还有一点儿绿色么?就是车上来的都是清水,也救不活了!”
顾琮:“放肆!病入膏育之人,还有药石可救,何况这本已植于肥田之中的秧苗!苗叶虽枯,苗根犹活,待得有水滋润,便可苏醒,一如蜕皮之蛇、脱壳之蝉!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还不如搞了顶戴换一顶农夫的笠帽套在头上!“
米河欲说,卢焯暗暗摆手止住。
“顾大人,”卢焯的脸铁青着,“既然那死苗儿也能活那就请顾大人放心回去,等着苗儿活了,本官再差人禀告,请大人再来巡视!”
顾琮是何等老练,一下就听出了卢焯话里的意思,脸上挂不住了,嘴唇苍白起来,喘声道:“想撵本官走么?好!好!”重重一跺脚,“本官偏偏赖这儿不走了!”
他一屁股坐地上,将双腿一盘,大声喝道:“米河!你去把能找到的木匠给本官统统找来!再将能找到的木头也统统给本官扛来!三个时辰后,本官要见到一百架新水车!”
米河冷声:“顾大人!要是米河不照办呢?”
顾琮发出一声冷笑:“那好办!就将我顾老头子当水车踩!”
说着,他喘得差点背过气去。米河悲哀地看着顾琮,摇了摇头。
17.禹村。日。
米河走来,老远就看见井台边排着长蛇阵,便急步走了过去。
一只吊桶在井上吱吱呀呀地被吊上来,桶里是半桶浊水那排着队的村民每人手里拿着一只碗,在等着。王虎林站在井台上,接过碗,倒上水,又接过一只碗,拎起木桶将水全倒进碗里。
“金水,肉肉,”王虎林沉着脸说道,“不许喝了,都倒到田里去,明白么?”
肉肉舔着干裂的嘴唇:“喝一口也不行么?”
王虎林:“不行!高大人说了,人省一口水,田长一棵苗!”
肉肉小心地端着水碗,跟在父亲身后向农田走去,将碗里的水泼向田里,然后又回来排起了队。
米河朝那田看去,一片枯黄。
他的眉头颤着,大喝一声:“王虎林!高大人在哪?”
王虎林回头,一怔:“米……这不是米少爷么!”
18.干裂的农田里。
王虎林领着米河快步走着。
“米少爷,”王虎林道,“听说你当上了京官,去河南替皇上办差去了,怎么又回钱塘来了?”米河:“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虎林,我问你,真是高斌大人让你们这么干的?”王虎林:“其实,高大人也是没有办法。听说,京里来了个患疾病的钦差大臣,下了道命令,说是只要有一口水也得省给苗喝,要不,是官的就免官,是民的就坐牢。”米河:“人要是都渴死了,还要苗干什么?”王虎林:“就是!村里已经渴死九个人了!”米河的脸阴得可怕,怒声:“要是这也叫抗旱保田,还不如把人割上一刀,放出血来当水用!”王虎林笑:“米少爷,你当了官,怎么也学会发脾气了?这么做官,不累么?”“累?”米河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一些,笑笑,“头上有田方知累,被‘田’压着的人,没有不累的。”
19.又一块干枯的农田里。
村民们端着水碗,沿着田埂一步一蓬烟地走来,将水一碗碗泼到田里。一碗水泼下,田里腾起一股烟,吱吱了几声,转眼就一点水痕儿都看不见了。高斌站在烈日底下,官袍上全是汗水,一边拿着顶戴在给自己肩着风,一边在指挥着村民往田里泼水。
米河和王虎林走了过来。“高大人!”米河抱拳一拱,“你好凉快啊!”
高斌一愣,突然发现自己在用顶戴扇风,急忙将顶戴戴上,笑道:“米公子,清河县一别,才几个月,你更会吓唬人了!”米河:“高大人误会了!米河的意思是,这么多碗水往你脚下泼着,岂有不凉快的道理!”“哦?”高斌大笑起来,“说得好!老夫这是捡了顾大人的便宜,才有此福分的!”“别再装了!”米河认真起来,“高大人,你我是知交,我米河有今日,也有着你向朝廷举荐的一份功劳!
——可是,米河此时却不是来向你谢恩的,而是来告诉你一句话!“
高斌也认真起来:“什么话?”米河:“我要参你!”
“参我?”高斌笑起来,“为什么要参我?”
米河:“请问高大人,世间什么最贵?”
高斌:“眼下是水最贵!”
米河:“可要是连人都喝不上水了,这水还贵么?”
高斌一愕,笑道:“你真以为老夫不明白?”
米河:“正因为我知道你明白,所以要参你涂炭生灵!”
高斌双掌一拍:“参得好!老夫我正等着有人参哩!——或许你还不知道吧,老夫自从被降级贬官来到浙江办理河工,又降了一品。”米河:“降得还不够!要是把你降为平头百姓,你就不会看着这一碗碗清水泼在这无用之田了!”高斌看着米河,轻轻摇了摇头,眼里闪着欣慰之色:“老夫没有看错,你,真栋梁也!——走!与老夫一起去找顾大人,告诉这糟老头子,我高斌也要参他了!”
突然,米河感觉到什么,慢慢回过身去。
田边,站着小梳子和卢蝉儿!“蝉儿?”米河失声叫起来。
20.米家老宅。夜。
牛大灶在给那阁楼架着梯子,用锤子敲打着蚂蚁。见架成了,便走上去踩踩,对着前堂喊:“小梳子!请少爷上楼吧!”
他一愣,发现小梳子就站在楼梯的阴影里。
“小梳子,快去告诉少爷,”牛大灶道,“书楼的梯子给架上了,他能上楼了!”
小梳子的脸阴着:“牛大灶,你属牛啊,这么大嗓门!”
牛大灶这才想起了什么,低声问:“少爷在和蝉儿小姐说话儿?”小梳子:“听着,要是等会少爷和蝉儿小姐都哭了,你就给递两块帕子去,明白么?”
牛大灶:“老爷的灵枢还没到家,哭啥呀?”
小梳子:“等老爷的灵枢一到,要哭的人就更多了!”
21·院并内。
米河和蝉儿面对面地站着。蝉儿看着米河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米河:“我听小梳子说,你在眼睛复明前,画过我一张像。”
蝉儿点点头。
米河:“那张像还在么?”蝉儿点点头。
米河:“我想看看那张像。”蝉儿又点点头。
米河:“为什么不说话?”蝉儿:“我的眼睛不是在说话么?”
米河一怔,目光却是在蝉儿的眼睛上移开了:“我看出来了!”
蝉儿突然凄凉地一笑:“不,你没有看出来。”
米河:“真的看出来了。我看出,你想说一句话。”
蝉儿:“不是一句话,而是半句话。”
米河:“半句话?”
蝉儿:“这半句话就是:你别为难了。”
米河身子一震。他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小梳子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蝉儿。他的脸苍白起来。
蝉儿惨然一笑,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白绢,在米河面前展开。绢上的米河画像与活生生的米河简直一模一样!米河看着,看得惊呆了!“像么?”蝉儿的声音很轻很苦。米河点点头:“像。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还没看到过我的面容时画下的。”
蝉儿:“想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像吗?”米河:“想知道。”
蝉儿:“这是因为……他是我梦中的一个男人!”
米河的眼睛湿了:“蝉儿,我让小梳子告诉过你,从北京回来后,我要娶你!”
蝉儿苦笑:“小梳子告诉我了。可小梳子还告诉我,你已经打算娶另一位女子了。”
米河:“小梳子把我最难开口的事说出来了。”
蝉儿:“你不该觉得难以开口。我和你米公子,只是萍水相逢之人,一场雨,或是一场风,就能打散我们。”
米河:“可打散我们的,不是雨,也不是风,而是……一把刀!”
蝉儿:“是的,我知道,你,还有我,都没有办法将这把刀夺下来。因为,这把刀还架在另一个女人的脖子上!”
米河:“她叫柳含月。”蝉儿:“小梳子已经告诉我了。”
米河:“她很快就要来了。”
蝉儿的脸雪一样自:“我也很快要走了。”
米河沉默片刻:“回杭州么?”蝉儿摇摇头:“也许,那天在宝塔里,明灯法师离我而去,就是在暗示着我,我卢蝉儿也要像他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然后,以天涯为家。”
米河的眼睛红了:“我知道,你想找到明灯法师。”
蝉儿:“法师治好了我的眼睛,所以,我必须找到他。”
米河:“法师在你的心里,已是你的恩人了。”
“不!”蝉儿的眼睛猛地一亮:“我恨他!”
米河惊:“你恨明灯法师?”
蝉儿:“对!我恨明灯法师!我恨他为什么要治好我的眼睛!”
米河:“法师让你看到了你从未看到过的人间万物,你怎么会恨他呢?”
蝉儿:“可法师也让我看到了一张脸!看到了一张和我梦中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脸!”
米河:“那是我?”
蝉儿的眼里渐渐涌出泪来,颤声:“如果……我还是瞎子,那有……多好啊!
要是我没有……看见你的这张脸,那有……多好啊!……可现在……晚了!晚了!
我的复明的眼睛让我这辈子……再也不得安宁了!“
她转身奔出了院门,朝着大门外奔去。米河喊:“蝉儿!蝉儿!蝉儿——!!”
蝉儿消失在黑暗中。那幅白绢落在地上,被风掀动着。米河拾起白绢,扶着柱子,泪水夺眶。“少爷……”许久,身后有个声音在唤着。米河慢慢回过头来,见是牛大灶。牛大灶也眼泪汪汪地站着,手中拿着两块帕子!
22.阁楼上。深夜。
没有点灯,米河独自一人默默地站在这间离开才半年多的阁楼里,茫然地四望着。壁上书架如旧,床桌依然,连那悬挂在梁上的“饭绳子”也还挂着,只不过结上了一张蛛网。
窗外月色明亮。他在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伸出手,向着影于抚去。影子也在伸着手向他抚来。“是你么?”他问影子。
“是你么?”影子问他。米河的手触到了硬硬的墙。墙上,钉着蝉儿的那幅白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