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第1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或许包括吧。但这个人也难说,他不太像个能被女人耽搁住、能被女人缠掉魂的,又好像很会逢场作戏。我拿不准。”
“你真要拿我当你的七姑奶奶,你就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你紧紧抓住王清举这个人,不要放手。不过孩子你放宽心,七姑奶奶绝不会逼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那又到底图个啥?”
“你祖师爷有件至死闭不拢眼的心愿没完结。这也是搁在我心头的一把刀子,我一睡着它就割着我。我不为什么人,只为死了后能心安理得地去见你的祖师爷。王清举正在做这件事,但我总感觉他犹犹豫豫,不痛下狠心这桩事根本就办不成。我要你帮着他,就是拼了命丢了乌纱帽,也要把这件事办成。”
“那好。”
“孩子,反正你也是祖师爷墙下的人,我今天就破例收你做个徒弟。我要把年青时自编的一些戏段子全教给你,把我自创的七巧腔也传给你,这样它们就不会跟我下棺材。”
煤油灯下,陶月婷朝着七姑的膝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第44节:王清举(1)
(五)
王 清 举
傍晚,王清举回到乡政府大院的宿舍。刚进屋,身后忽地窜出一个人影,还没等他转过身,那人蹼地一下就跪下了。嘴里不停地唠叨:“王乡长,您积积德啊,干部精简咋也不能减掉我们家储洁呀,我给您磕头啦。”
“哎呀,瞧瞧你老人家,你这是干啥?看您比我亲爹年岁还大呢,不是折我的阳寿吗?”王清举一边往起扯那老人,一边安慰他说:“干部精简肯定是要搞的,再不减人我这乡政府准得破产了。但减谁留谁,都是立了一套死规矩的,公开公平地操作呗。也不是我这乡长随心所欲地乱定啊。再说了,谁说你们家储洁就一定被减掉?”
那老头死活就不肯站起来,仍跪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王乡长啊,储洁这丫头挣碗公家饭吃,真是仰了八辈子的荫德呢。她爹娘早早就撇下她死了,我这个做爷爷的到处拾破烂、捡可乐罐,一分钱一分钱地攒着供她读书,眼睛都熬瞎了,等到她毕了业。要把她减掉,我这把老骨头就吊死在政府大门上算了。王乡长您别瞒我,丫头资格嫩,又没钱送礼,到处都说呢,不减她减谁呀?都说您那规矩是贴在墙上糊砖缝的,根本不会动真格。”
说到这,老头抖抖索索地从口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塑料袋,捧给王清举说:“乡长啊,我们全家就攒了这九百多块钱,实在就剩这么点钱了。我这瞎眼一抹黑,也捡不到啥值钱的垃圾。只够给您买几包烟抽,您要不收下,我就不站起来了。”
王清举接过那脏塑料袋,把老头硬拽起来,按坐在椅子上,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拿着小塑料袋瞅了半天,把钱从袋里倒出来,塞在老头手里,说:“老人家,钱你拿回去。我要收这钱,还不遭个天打雷劈才怪呢!你把现在的官都想成咋样啦?我没权力给你老人家乱许诺。但储洁同志,上上下下的评价都很好,腿脚勤,性子厚道,留在政府工作的概率挺大呢。我收下你这个小塑料袋,好不好?”
老头疑疑惑惑地看着他,连声说:好,好。王清举又费了半天口舌,终于把颤颤巍巍的老人劝回了家。
晚上王清举独自在灯下算帐,算算农村税费改革后的乡财政帐,越算心越焦:四万多人口的硖石乡,伸长脖子吃财政供养饭的人就有五佰七十多,以前编个借口就往农民头上摊派新费种,连“烟囱费”、“养狗费”、“地皮费”这种荒唐的名目楞出笼了,即便这样,全乡税费总额也才九百多万元,入不敷出。一到年底,王清举就要坐在县长办公室里哭穷,县长只好带着他往工商繁荣、富得脑肥腰壮的南部诸镇跑,说是县内调剂,暂借点钱用,大家也都明白覆水难收,借出去的钱就像泼出去的水。心疼之余,酒席间的风凉话就越来越刺耳,王清举只好装聋作哑,干陪着笑脸,回乡后再摔摔凳子泄泄火。一年一年地熬着过,轮到今年的税费改革,把向农民乱收费的口子一招扎死了,全乡税费总额降到了四百多万元。口袋瘪了大半,但今年却要新增一项硬梆梆的支出:财政补贴瘫子村的移民造镇。到了崩溃的边缘,才突然发现要找活下去的办法了。最有效的办法是虱子摆在秃子明晃晃的脑袋上,所有人早也就看见了,都戏谑似地高喊过:“精兵简政、精兵简政!”,一边喊时又都在肚子里烧着求佛的暗香:真该朝死里减人,只是千万别减到我的头上。不减还像什么话?乡广播一年响不了三岔,可乡广播站的牌匾下硬养了三十多张嘴。郭秘书测算过,吃财政饭的人减掉七成,政府的轮子照转,转得还更轻盈更欢快。
嘴里藏着祸水,减掉一张吃闲饭的嘴,等于给自已惹一个埋得深深的祸根。王清举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迟迟下不了狠心。他探过别的出路,他曾热烈地梦想搞一个无痛分娩,办一些能羸利的企业,把政府大院臃肿的人群轰到企业中去。有一些年他带着一干人颠来覆去地跑温州,想学点人家从市场上剐油吃的本事。温州灯红酒绿、蓬蓬勃勃的局面,让乡干部们看得天灵盖冒烟、涌泉穴着火。王清举也是血脉贲张。那些瘦得跟猴筋似不起眼的温州人做到了,咱们这帮虎背熊腰的沿淮汉子就办不到么?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分析,最后全乡干部像一锅油似地沸腾起来。王清举跑到银行,恨不能割下自已脑袋担保着贷款,银行行长也跟着激动了。乡制革厂、锚链厂、窑厂,一家接一家地投产,鞭炮炸得乡政府院中一地的碎红屑。可很快的,碎屑上的红还没有完全褪净,这些厂子又一家接一家地撑不住了。制革厂管中流出的污水毒死了庄稼和鱼,却没有产出一分钱的利润。有一年除夕,乡政府发不出工资,只好将皮革厂残存的牛皮每人割一块,充抵工资,大家都苦笑着过了一年“牛皮年”。等到银行来催债,王清举傻眼了,拿什么还给银行呢?大家彻夜商议,第二天决定征收“企业损失费”,向农民均摊收取。瘫子村的麻三叔串联了三百多个拖拉机手,准备千里围堵省政府,乡长的胆都吓绿了,赶紧作罢。银行行长看着围墙里衰草过膝的厂子,叹口气说:“我的命就栽在这里了,你们提前给我送终吧”。硖石乡农民仍旧把河中捕起的小鱼卖到外地,再美滋滋地嚼着外地运来的包装精致的鱼干。县政府也因此下文,规定各乡镇政府不许再充当投资者、卷起胳膊直接参与市场竞争,政府只能做个市场秩序的裁判员。王清举的万丈雄心,化作寸寸灰烬,做起了一杯清茶的裁判员。乡政府的大院中,济济一堂的也都是裁判员。
第45节:王清举(2)
到底减谁裁谁?王清举面对着一张清清爽爽的名册,整夜整夜地发呆。一个名字像一根枯荷,扯一扯,会惊动在满池的淤泥下盘根错节的枝叶。王清举太熟悉乡政府的这个院子了,有时,它结构缜密的程序有时像一块铁板,你买一张办公用纸,要经过五、六道审核的关卡。有时,它又松疏脆弱得如无人之境,只要王清举签了个名字,所有的核查便立即失了效。没人敢监督他王清举手中的这支笔。在册的名字像一根太长的链条,每一个链节都在喊着:是我推动轮子在转!是啊,每一个链节都和轮子在磨合着,虽然并不需要这么复杂的磨合。
再不能等了。王清举咬咬牙想,农村税费改革在明朝时叫“一条鞭法”,这根带血的鞭子抽的就是浮肿不堪的基层小吏集团,难免要有人发疯、有人叫疼,只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像瘫子村的搬迁,苦捱了几百年,一只掉光了羽毛已变成瘟鸡的老凤凰,也该浴火重生了。
两桩事都不能再等了,否则他的政治生命要腐烂在这偏僻的小河滩上。
他连夜把郭秘书喊来,吩咐道:“最近一阵子,你把手头的杂事全撂下,专心去做两桩事,一出一进的两桩事。”
“..............”
“一出,指的是财政供养人员精简。我的想法是,从目前的五佰七十多人,减到三百人以内。先搞一个综合素质的考试,再搞一个民意测验,按两项折计的总分排序,三百名之外的淘汰。你觉得怎么样?”
“大院内的帮派现象严重,插旗子的小山头挺多,民意测验的结果有时会失真。像乡长最看重的秦小琪,工作很有创造性,常遭人嫉,性子傲、脸又黑,聚摊子斗酒的热闹事儿他从不瞎掺和,像这样的人还有几个,得票一定不会高。我建议综合素质的笔试成绩算七成,民意测验成绩算三成,能保住一批干实事、得罪过人的干部不被淘汰。”
“嗯,确有道理。去听听其它乡领导的意见,再定。”
“好。”郭秘书一边应承,一边做着详尽的笔录。
“在考试之前,就把我那小舅子先刷掉。不必考了,我太了解他罗。”
“似乎对他本人不够公平哦。”
“有啥不公平?当初他进来时,走的就是瞒天过海的暗道,来得不公平,去得就不要顾他的面子。我这么做,是让其它人瞧瞧我的狠心,自杀疗法嘛。”
“几个副乡长的亲戚咋办?”
“咋办?问问他们去。撒泡尿照照。太窝囊废的,就劝他别考试丢人、做反面教材。有真能耐的,内举不避亲嘛。”
“淘汰下来的咋办?得有个缓冲的办法,否则容易出乱子。”
“这个我考虑到了。可以可以尝试着成立几个农产品销售小公司,咱乡的小辣椒不是积压霉变成酱了吗?乡里先投一部分铺底资金,让他们闯市场搞营销去。搞得好的,我亲手给他戴花敲锣。搞不好的,菩萨也救不了他,只能自谋营生了。所有淘汰的,乡财政继续供他一年的奶,断奶断得急了,娘的心里也不是个鬼滋味呢。”
“嗯,嗯,记下了。”
“一进,指的是把所有农民历年尾欠的税费全补齐了,尤其是瘫子村的欠帐。梅虎滑头着呢,吱吱唔唔总打马虎眼,我不揪着他,是瞧着瘫子村穷得让人不忍,但合法合理的欠帐,我们清起来绝不能手软。”
“哪————,到底怎么个清欠法呢?”
“这个我不管你。杀猪杀屁股,各有各杀法。我只看结果,手段只要不犯法、不惹太大的民怨,你们只管干。记着一点,对困难户,该收的税费坚决地依法去收;该对他进行扶贫补贴的,我们一丝一毫也不会截留挪用。两种钱,走的两股道,不要混淆了。混淆就会乱了规矩,工作就会陷入被动的泥潭。”
第46节:王清举(3)
“是。”郭秘书说。
第二天上午,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有些蓬乱的王清举踏上主席台。台下黑压压的鸦雀无声,仿佛嗅着了啥特别的气氛,今天到会的人特别齐。因为人多,会场设在乡政府大院的露天操场上,风挺大,有时会吹来一只白色薄膜的塑料片在人群顶上盘旋,也没人抬头看它。有人看着自已的脚尖,有人佯扮轻松的瞧着台上,有人眼珠子死了般地发呆,有人不断地用眼角瞟着别人。
王清举出人意料地拿着一个脏塑料袋子,在台上翻来覆去的看,像是眼光能把那层脏皮洗净似的。突然地,他高高地扬起塑料袋子,缓缓地说,昨天夜里,在座的一个同志的爷爷,就是用这个塑料袋子包着九百块钱,要送给我。那钱的一厘一毫,都是他从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中拾荒攒起来的啊,我看了心都发颤啊同志们!那个老人是怕这次机构精简,砸了他孙女的饭碗。我昨天夜里眼皮都没合一下,为啥?这个老人震撼了我。为啥?我理解有三层意思。一是现在乡政府的大院中妖气很重,刮着歪风。精简人员的事还没开锣呢,你背后唱的是哪一曲啊?谣言四起,胡乱猜测,扰浑了一池水,搅得水面上全是泡沫,好映不出你那张嘴脸?那个老人就是被谣言吓破胆了。我在此郑重地呼吁,大家千万不要被谣言遮住了双眼。第二,那老人为啥要来行赌?我真不忍心说这个善良的老人是行赌。这说明部分群众根本就信不过我们哦,他那钱,在我眼里,是血,是汗啊,就像一把刀子直楞楞捅在我心窝上。这个脏塑料袋子,我要把它挂在办公桌上,它会时刻提醒我,要清清白白、公平公正地把这次机构精简做好、做扎实。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被那个老人深深感动了,我很想把他的孙女留下来,但我不能信口雌黄地表这个态。所有人必须过综合素质考试、民意测验这两道关卡,他孙女要是被淘汰了,我亲自上门,给这个老人深鞠一躬。说实话,他孙女的名字,此刻,我已经忘了。第三,请在座的所有干部、群众擦亮眼睛,竖起耳朵,从每一个角度监督这件大事,有发现我徇私的,我自已摘下顶上这沉重的乌纱帽。说句心里话,我还真不恋这个权,你们谁屁股坐在我这位子上,谁肯定就会脑袋发麻。现在,规矩定了,谁踩红线,就处理谁,绝不留情。有人说我定的规矩是用来糊砖缝的,谁胆敢来碰碰硬?
没有人吱声,没有人鼓掌。风很大,天阴沉着。会议在心思重重中散了场。
夜间的淮河,静谧得像如一个熟睡婴儿的皮肤。岸柳的长丝温柔地垂挂下来,在微寒的风中飘拂,掳在手中细瞧,点点刚暴出的嫩芽像柔软的黄金。细波如闪烁的碎银,浮着偶尔从远处村子里冲出的几声狗吠。开完了会的王清举独自走到堤上,看着辽阔的河面河滩,他感到从头到脚透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
不出一个星期,择优留岗人员的名单,就在乡政府大院中公布了。那一夜,有人高歌酗酒,有人痛哭失声。有人把牛粪涂满了王清举的宿舍大门,还有人在他的桌上放了一个晦气的花圈。不过王清举并没看见这热闹或者悲伤的场面,从早晨起,他失踪了一整天,关闭了手机,谁也找不到他。郭秘书一边清理着王清举门前的秽物,一边含糊其辞地敷衍着从县里打爆了的说情电话。王清举轻声走到他身后时,他竟然毫无察觉。王清举问的第一句话是:“留用的名单中,有储洁么?”
“有。”郭秘书说。
梅 祠
农历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全村男丁要焚香祭祠。香燃时,人人跪着,而且要仰面向月,这样踩着袅袅烟气站在空中的列祖列宗,就能看清你的脸,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荫佑你的一生。
————沿淮风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