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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京华烟云-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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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问:“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木兰说:“不是。您知道,若是使我们的亲戚住进有太阳的那间屋子,我们是太感谢您的帮忙了。” 
  木兰那条银蜈蚣上的十颗珠子,那天给了宝芬七颗,还留下三颗,用一块手绢儿包着,放在衣袋里。她打算都用完。她在衣袋里摸了摸,拿出来两颗,藏在手心里。她把那两颗交在典狱长的一只手里。 
  他一看手里的珠子,他说:“噢,不行,太太,我不能收您的礼物。我伺候您是应当的。” 
  木兰说:“拿着吧,不要见外。您总得给我们个机会对您表示一点心意啊。” 
  典狱长满脸赔笑说:“我会尽力而为。” 
  木兰走到立夫的房间去,碰见外面的那个狱卒,他刚才一直在远处望着她。木兰把剩下的那一颗交到他的手里之后,她若不经意的说:“这间屋子太黑了。” 
  那个狱卒回答说:“是啊,晒不到太阳。”他的手正攥着那颗珠子呢。 
  阿非见木兰进了监房之后,问她:“你刚才干什么了?” 
  木兰回答说:“我去告诉那典狱长别忘了那间屋子。” 
  立夫已经从莫愁嘴里听说,他被捕的那一天,木兰昏了过去,莫愁和阿非刚才在说那珠子的事情。莫愁说:“二姐拿出了她自己的七颗珠子凑足了十二颗。” 
  木兰走近他时,立夫说:“木兰——”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要为我发愁伤心呀。” 
  阿非说:“我姐姐若是没有了丈夫,珠宝玉石又有什么用呢?大家都愿帮忙,而且都是心甘情愿的。” 
  莫愁说:“你若知道你让多少人担心难过,你以后就应该小心点儿了。现在人人在尽心尽力。珊瑚拿出来她自己的五十块钱,舅爷拿出来一百,曼娘也拿了一百。经亚和暗香觉得对这家庭的仇恨应当负责任,拿出的还更多,不过我只接了他俩一百。宝芬捐出了她的珠子。” 
  阿非说:“用不着提这些个。二姐提供的最多。” 
  为大家的至情所感,立夫觉得泪眼模糊,他一边看着木兰一边说:“我心里感激大家。我希望以后能对得起大家的盛情。” 
  正在此时,狱卒进来说已经找到一间好屋子,向大家道喜,开始张罗搬毯子,脸盆,其他立夫的东西。忽然从附近一间监房里发出尖声的号叫,小姐太太们都吓坏了。那个狱卒一边很愉快的打开门,一边说:“诸位先生小姐,这跟您没关系。”然后他们看见两个男孩子,脸色灰白,哭着被领走经过他们面前,向走廊那方向去了。 
  他们震惊得颤抖未停,随着狱卒走到刚才看见的那间空监房,进去给立夫铺床,整理好别的东西。这间房子前面正对着一个狭小的空院子,院子地上铺的是碎砖。莫愁拿出二十块钱,给狱卒说:“好好伺候先生。以后还有重赏。” 
  狱卒露出感激的笑容,告诉说一切不用担心。 
  他们坐下谈论当时的局势。时局的确很混乱。颜惠庆正在设法组一个新内阁,用以代替已经“辞职”的总统行使职权。他受到直系吴佩孚的支持,可是奉系的张作霖反对。直奉两系各派都有卫戍司令。现在他们达成了一个妥协的办法,由吴佩孚的人王怀庆来做阁揆。 
  这时忽然听到几声枪响,然后又寂然无声。他们面面相觑,知道刚才面色苍白的两个少年是领出去枪毙了。 
  大家到典狱长办公室道谢之后,回家去商量下一步。前清遗老王世珍老先生已经给当地驻军司令官写去了一封信,还没接到回复。北京的情势依然异常混乱。中国在军阀统治之下,就和后来在日本政府之下一样,没有军方支持,是无法组成新阁的。军阀是真正的统治者,文人的统治是获得他们的许可之后而行的。由王世珍老先生领导的地方秩序维持会,还在执行职权,以待敌对的军阀所认可的政府出现,但是军阀一时又难以达成协议。密使在北京、天津、沈阳之间,往返不停,极力促请妥协。立夫的自由就看将来的政府是何等性质了。颜惠庆若能组阁成功,他的力量就能影响军方,使军方支持他批准早日将立夫释放。王世珍老先生在那些日子时常见到颜惠庆,而傅增湘先生也和他有交情。但是吴佩孚支持颜组阁任新国务总理之时,奉系,也包括狗肉将军张宗昌在内,却对他表示反对。谣传直奉两系大概将会同意组织一个联合内阁,但是颜惠庆的地位,对帮助立夫这件小事,仍然没有什么把握。 
  同时,北京大学一位高教授也被捕了。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到奉军司令部去为丈夫求情。奉军司令官要求若想准其所请,须以肌肤之亲为条件。教授之妻拒绝,丈夫则被枪毙。这消息传扬出去,文化界又引起慌恐。此外,狗肉将军张宗昌,据传闻将被任命为关内直奉联军的总司令,一二日内将全权统治北京。这位头脑简单做事直截了当的旧式武人,将来的行动如何,那是无法猜想的。必然是比北京地方秩序维持会期间,法律更不受尊重,社会秩序更坏,比段祺瑞内阁期间维持法律与秩序的能力,是更等而下之了。 
  木兰现在是焦急万分,心里也万分恐惧,已然丧失了勇气。她回到自己家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吃了晚饭,但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于是到自己屋里,换了衣裳。 
  荪亚问:“你干什么?” 
  “我还到妹妹家去,我答应要把甲骨文的书送给立夫去看,我应当给莫愁送去。” 
  “什么?这么晚她还去探监?” 
  木兰说:“可以。狱卒吃咱们的油水都吃肥了。” 
  “你也去吗?干嘛打扮得那么讲究?” 
  “我陪着妹妹去。” 
  “那么我也跟你去。” 
  “不用麻烦了。阿非或陈三陪着我们去。” 
  荪亚说:“你要知道,不要太激动不安。” 
  木兰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水汪汪儿的,转动得特别灵活,闪耀着狂热的光亮。把头发梳好之后,立起身来,从书架子上拿下两卷《殷墟书契》。 
  她问丈夫:“你觉得他看什么书最好?” 
  荪亚说:“拿罗振玉那本。那是研究甲骨文最早的著作。”木兰到了妹妹家,莫愁很感意外,问她:“姐姐,你为什么这么晚又出来!” 
  “我拿来一本书,答应送给立夫的。和我一块儿到监狱里去。” 
  莫愁问:“干嘛这么急?” 
  “今天下午我答应给他的。宝芬的亲戚来过,就把事情耽误了。我不愿说了话不算话。” 
  “这么晚能进去吗?” 
  “我想可以。卫兵已都认得咱们了。” 
  “那么叫陈三送个信儿去,说咱们有事,今儿不能去了。”木兰坚持要去,她说:“我已经穿好衣裳了。他要什么东西,我一定都会送去。也许监狱里有什么消息呢。” 
  莫愁说:“那么等一下儿。我跟你去。” 
  立夫的母亲说:“不要去了。监狱里又黑,走进去不容易。在黑暗里摔倒怎么办?你是一身两命啊,不是一个呀。” 
  于是莫愁没有去,陈三陪着木兰去的。 
  到了监狱,陈三把那一包书递过去叫人转交。 
  卫兵说:“太晚了。狱卒都回家了。这也不合规定。” 
  木兰打开,把书给卫兵看,说那书里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 
  卫兵说:“不能私自送东西进去。进去的东西,都要在办公室经典狱官看过才行。” 
  木兰问:“我们可以不可以看他一下儿?一小会儿工夫。” 
  卫兵说:“不行。” 
  木兰说:“那么我们明儿拿来吧。不过请您告诉犯人说我们来过了。” 
  木兰和陈三在狱门分手。陈三一定要陪木兰回去,木兰说不必,自己跳上一辆洋车走了。这时木兰忽然心中出现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就是要单独见立夫一面,即便是短短的五分钟。以前在泰山上杉木洞的一席谈心,使她的生活从此更为充实,更富有力量,她和立夫在泰山顶上一同观看日落日出,那对木兰的重要是无可比拟的。但愿在监狱的夜里单独见他一面!万一立夫被枪毙,她一生心里的记忆该多么宝贵呀!她要见立夫的愿望实在压制不下去。走了一小段之后,她下了洋车,又走回监狱去。 
  卫兵说:“怎么又回来了?你要干嘛?” 
  木兰说:“让我进去一小会儿。我是一个女人,也不会把他偷跑了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她把五块钱的一张票子塞到卫兵的手里。卫兵向四周围张望了一下儿,说:“那么要快,不要出声音。只许五分钟!”木兰在黑暗里也看不见道路,跟着卫兵穿过了一个黑暗的大厅,走过一个灯光不明的走廊,心噗哧噗哧的跳。她心里暗想:“他会怎么想呢?我也没有什么借口。” 
  到了立夫的房间,卫兵向那值班的典狱官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招手叫木兰进去。 
  立夫正在一个小油灯下看书。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站在立夫前面,木兰脸上有点羞惭,几乎流露着可怜状望着他。 
  “噢!木兰!有什么事?” 
  木兰向卫兵指了一指,叫立夫小声说话。 
  木兰开始说:“我有点儿消息告诉你。” 
  立夫拿枕头放好,给木兰当座位,说:“坐下。”木兰结结巴巴的说:“今儿下午有点儿消息,但是没能够来。” 
  “什么消息?” 
  木兰忽然停住。说不出话来,满眼眶的泪。嘴唇颤动,忽然哭了,手捂着脸,哭道:“噢!立夫!” 
  她不敢大声哭。怕被人听见。卫兵和典狱官从门上的洞往里看着。 
  立夫站得笔直,低头看着她,也不敢碰她。只弯下腰说: 
  “有什么难过的。我在这儿很好,很舒服啊。”木兰的手去找立夫的手,她低声啜泣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到这儿来。可是万一你若死……我……” 
  “有什么消息?” 
  立夫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大姨子,难免受了感动。但是他只是很温和的说:“是不是莫愁让你来的?” 
  木兰擦了眼泪,用力抑制住自己,静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恳求的眼光看着他说:“妹妹和我今儿下午要来看你,但是来不成。我想到那甲骨文那部书,我就和陈三给你送来。太晚了,他们不能从外面传递东西进来,也不肯教陈三进来,因为他是男人。我告诉卫兵我是女人,他才放我进来。”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磨擦,表示送了赏钱。 
  “可是有什么消息呢?” 
  “王老先生已经给司令官写了一封信。你想有什么用处没有?” 
  “就是这件事吗?” 
  “据说狗肉将军张宗昌,几天之后就要做北京最高军事统帅……噢,立夫,我不知道——我好为你担心。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她的声音听不清楚了,她向椅背倚过去,她似乎力量精神都耗尽了。然后又开始哭泣。 
  典狱官在外面叩门。木兰站起来,又拿出一张票子,走到门口央求他:“再等五分钟。” 
  立夫看见她那微微遮住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闪动,他的鹅蛋脸儿那么温柔而又勇敢。 
  她说:“我不应当来。但是情不自禁,非来和你相见不可,你不会恼我吧?” 
  立夫也抑制住自己说:“恼你,怎么会!你对我太尽力了。 
  你拿出珍珠来救我,我得多么向你道谢!” 
  在情不自禁之下,他低下身子,拿起她那雪白的手,很亲切的吻了一下儿。 
  木兰恳求他说:“你要知道,我为了救你的性命,付出再多再多,我都愿意。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难道我做错了吗?” 
  立夫回答说:“为什么……除非人们误会。” 
  “立夫,我打算离开北京。你出去之后,带着家眷,也离开北京吧。以后再埋头研究学问。你知道你的安全对我妹妹是多么重要——还有对我。” 
  卫兵又敲门了。木兰站起来,伸出她的双手,握住立夫的两只手,说声再见而去。 
  她出了监狱大门,立了一刹那,似乎犹豫不定,转向右,走了一小段儿。她的腿有点儿瘸,心噗哧噗哧跳,忽然颤抖了一下儿。她几乎都没法儿站稳,站住喘喘气儿。倚在一根电线杆子上。一个过路人停下来,以为她是个野鸡,转身望了望她。她大怒,又往前走。二十几步外,有一辆洋车在那儿等座儿,灯还亮着。木兰咬紧着牙,叫那辆洋车。她说:“到总司令部!”她的心跳得更响,她想洋车夫一定也会听得到。高教授的妻子去为丈夫求情。她为什么不可以为立夫去求情?可是,她自己说与立夫是什么关系呢?莫愁若知道了怎么办?荪亚听说了怎么办?最重要的是,事情该怎么办呢?不过有一件事,她确实十分清楚,那就是立夫必须立即获得释放,再晚就危险了。 
  在总司令部前面她下了车。卫兵问她何事。 
  “我要见总司令。” 
  “你是谁?” 
  “我是谁没关系。我一定要见他。” 
  卫兵相视而笑,进去报告说一位不认识的漂亮女人要见总司令。司令官命令他把女人带进一间屋子里去。 
  木兰走进去,浑身颤抖,前额上冒着冷汗。她极力使自己镇定。她知道自己很美,但是司令官肯听一个美丽的女人为别人求情吗?这位新来的司令官,会不会像枪毙高教授的那个奉军司令官呢? 
  司令官走进来,看见这个美的幽灵,吓了一大跳。他向卫兵说:“不要来打扰。”卫兵出去,关上了门。 
  木兰跪下叩头。她说:“总司令,求您答应小妇人一件请求。” 
  司令官大笑说:“请站起来。你这么美的女人给我下跪,我可不敢当。” 
  木兰抬起眼睛,站起来。司令官请她坐下。 
  “我是来为一个犯人求情的。他被逮捕,非常冤枉。他是一位大学教授,黑名单儿上没有他的名字。他有个仇人挟嫌诬告。他只是写了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而今被关在监狱里。” 
  司令官听着木兰的话那低沉富有音乐美的声音,不禁神魂颠倒。木兰的北京话说得那么慢而那么清楚,还那么漂亮。 
  司令官喊说:“什么?写篇文章论树木会被逮捕?”木兰微微一笑说:“就是啊。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 
  法官说那是共产党的思想。” 
  司令官以愉快的声调儿说:“那怎么会?好吧,告诉我。 
  我帮你办。” 
  木兰说:“好吧。这个人说……” 
  “等一下儿。你说这个人是谁?” 
  “他叫孔立夫。他现在在第一监狱。” 
  “你是谁?” 
  “我若不回答您这个问题,您不会介意吧?” 
  “哈哈!这还是个秘密。” 
  木兰鼓起了勇气:“我能求您大力帮忙吗?” 
  “当然,像你这么美的女士。” 
  “请您把我这一次来拜访您的事,千万别泄露出去。” 
  司令官哈哈大笑说:“你看这屋门不是锁着吗?” 
  “可真不是玩笑哇。” 
  “您知道有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礼拜以前被捕的。他妻子到那个奉军司令官那儿去求人情。那个司令官并不是个正人君子——您知道进关来的那些奉军——那个司令官对高教授的妻子没怀好意,那个妻子不肯答应,她丈夫就被枪毙了。我知道您这位司令官大不相同,所以才敢来见您。人都说吴大帅部下的军官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那位司令官听着这个不相识的女人做此非常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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