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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在细雨中呼喊-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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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孙荡的最后一年,升入小学四年级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楼下燃煤球炉。国庆和刘小青跑来告诉我一个吃惊的消息,在我们教室的墙上出现一条用粉笔写成的标语,意思是打倒张青海,即我们的老师。 
  当时他们显得异常兴奋,他们用近乎崇拜的语气恭维我,说我真是有胆量。该死的张青海早该打倒了,我们都接受过他方式奇特却极其要命的处罚。他们的兴奋感染了我,他们以为是我写的而对我的崇拜,使我在那一刻真想成为那个写标语的人。可我只能诚实,我几乎是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 
  “不是我。”国庆和刘小青当初显示出来的失望,让我深感不安。我以为他们的失望是因为我不是那个勇敢的人,就像刘小青说: 
  “也只有你才有这样的胆量呵。” 
  我心里觉得国庆比我更有胆量,我这样说了,丝毫不是为了谦虚。国庆显然接受了我的称赞,他点点头说: 
  “要是我,我也会写的。” 
  刘小青紧接上去的附和,促使我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实在不愿意再让他们失望了。 
  我就这样进入了一个圈套,我根本就想不到国庆和刘小青是肩负着老师的旨意,来试探我。星期一来到后,我向学校走去时还傻乎乎地兴高采烈,紧接着我就被带入了一个小房间,张青海和另一位姓林的女老师,开始了对我的审问。 
  先是林老师问我是否知道那条标语的事。在那么一个小房间里,门被紧紧关上,两个成年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我点点头说是知道。她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犹豫不决了。我能说出国庆和刘小青的兴高采烈吗?如果他们也被带到这里来,会怎样看我呢?他们肯定会骂我是叛徒。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那时候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怀疑我了。那个女老师嗓音甜美地问我,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来没来过学校。我摇摇头。我看到她向张青海微笑了一下,接着迅速扭过头来问我:“那你怎么知道标语?” 
  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我一跳。一直没有说话的张青海这时软绵绵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写那条标语?” 
  我急忙申辩:“不是我写的。” 
  “不要撒谎。”林老师拍了一下桌子,继续说, 
  “可是你知道那条标语,你没来过学校,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说出国庆和刘小青,否则我怎么来洗刷自己。我这样说了,可他们对我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张青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查对过笔迹了,就是你写的。” 
  他说得那么肯定。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拚命摇头,让他们相信我。他们都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互相看来看去,仿佛根本就没听我的申辩。我的哭泣将众多的同学引到了窗下,那么多人都看着我哭,可我顾不上这些了。那个女老师站起来去驱赶他们,接着关上了窗户。刚才关上了门,现在又关上了窗户。这时张青海问我: 
  “你是不是说过,要是你,你也会写的。” 
  我恐惧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偷听了我们星期六下午的对话? 
  是上课的铃声暂时拯救了我,他们让我在这里站着别动,他们要去讲课了,他们走后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间小屋子里,椅子就在旁边,我不敢坐。那边的桌子上有一瓶红墨水,我真想去拿起来看看,可他们让我站着别动。我只好去看窗外,窗外就是操场,此刻高年级的同学正在那里列队,不一会就解散了,他们打球或者跳绳。体育课是我最喜欢的课。那边教室里传来了朗读的声音,隔着玻璃听起来很轻。我第一次站在外面听着他们朗读,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在他们中间,可我只能站在这里受罚。有两个高年级的男同学敲打起窗玻璃,我听到他们在外面喊:“喂,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伤心地抽泣起来。他们在外面哈哈笑了。下课铃响过以后,我看到张青海带着国庆和刘小青走过来。我想他们怎么也来了,是我把他们牵涉进来的。他们在窗外就看到了我,他们的眼睛只看了我一下,就傲慢地闪了过去。接下去的情形真让我吃惊,国庆和刘小青揭发了我,我在星期六下午说的那句话——要是我,我也会写的。于是林老师用手指着我,却面对张青海说: 
  “有这想法就会写那标语。” 
  我说:“他们也这样说了。” 
  这时国庆和刘小青急忙向老师说明: 
  “我们是为了引诱他才这么说的。” 
  我绝望地看着我的同学,他们则是气乎乎地瞪着我。然后老师就让他们出去了。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上午,两个成年人轮番进攻我,我始终流着眼泪不承认。他们的吼叫和拍桌子总是突然而起,我在哭泣的同时饱受惊吓,好几次我吓得浑身打抖不敢出声。林老师除了枪毙我以外,什么恫吓的话都说了。到后来她突然变得温柔了,耐心地告诉我,公安局里有一种仪器,只要一化验就会知道,那墙上标语的笔迹和我作业簿上的一模一样。这是那个上午里我唯一得到的希望,但我又担心仪器会不会出差错,我就问她:“会不会弄错呢?”“绝对不会。”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我彻底放心了,我对他们欢欣地叫道:“那就快点拿去化验吧。” 
  可他们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互相看了好一会,最后是张青海说:“你先回家吧。”那时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了,我终于离开了那间小屋子。上午突然来到的一切,使我暂获自由以后依然稀里糊涂。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到了校门口,在那里我见到了国庆和刘小青,由于委屈我又流出了眼泪,我走过去对他们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时的国庆有些不大自在,他红着脸对我说: 
  “你犯错误了,我们要和你划清界限。” 
  刘小青却是得意洋洋地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老师派来侦察你的。” 
  成年人的权威,使孩子之间的美好友情顷刻完蛋。以后很长时间里,我再没和他们说过话。一直到我要返回南门,去向国庆求助时,才恢复了我和他之间的亲密,可同时也成了我们的分别。后来,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下午的时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里准备上课了。夹着讲义走进来的张青海一*劬*看到了我,他一脸奇怪地问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干什么?本来我是来上课的,可他这么一问我就不知道了。他说:“你站起来。”我慌忙站起来。他让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场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里去。犹豫了片刻后,我只能鼓起勇气往回走,重新来到教室里,我提心吊胆地问张青海:“老师,我要走到哪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依然是软绵绵地问我: 
  “你上午在哪里?”我扭过头去,看到了操场对面那间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问:“我要到那小屋子里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天下午我继续被关在那间小屋子里,我一直拒绝承认惹恼了他们。于是王立强来到了学校,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来到后,仔细听着他们的讲叙,其间有几次回过头来责备地望了望我。我当初多么希望他也能认真地听一听我的申辩,可他听完老师的讲叙后,根本就不关心我会说些什么。他带着明显的歉意告诉他们,我是他领养的,领养时我已经六岁了。他对他们说:“你们也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一些很难改变的习性了。”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但他没有像老师那样逼我承认,这方面的话他一句都没说。他很快就站起来说是有事走了,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避免伤害我。如果他继续呆下去,他就很难不去附和老师的话。他逃脱了这个令他尴尬的处境。我却是充满了委屈,他那么认真地听老师讲叙,可一句也不来问我是不是这样。要不是后来李秀英对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的我深陷于被误解的绝望之中,那是一种时刻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情感。没有人会相信我,在学校里谁都认为那标语是我写的。我成了一个撒谎的孩子,就是因为我拒不承认。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时,我接受了双重折磨。在被误解的重压之下,我还必须面对回家以后的现实,我想王立强肯定将这事告诉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什么样的处罚。我就这样几乎是绝望地回到家中,一听到我的脚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过去,她十分严肃地问我: 
  “那标语是不是你写的?你要说实话。”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么多的审问,可没有一句是这样问的。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说: 
  “不是我写的。”李秀英在床上坐起来,尖利地喊叫王立强,对他说: 
  “肯定不是他写的,我敢保证。他刚来我们家时,我偷偷将五角钱放在窗台上,他都很老实地拿过来交给我。”然后她面向我,“我相信你。”王立强在那边屋子里表达了对老师的不满,他说: 
  “小孩又不懂事,写一条标语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秀英显得很生气,她指责王立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不就等于你相信是他写的了。” 
  这个脸色苍白脾气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让我感动得眼泪直流。她也许是因为用力说话,一下子又瘫在了床上,轻声对我说:“别哭了,别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获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后,并没有改变我在学校的命运。我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小屋子里,又呆了整整一天。隔离使我产生了异常的恐怖。虽然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上学,也一样放学回家,可我却是来到这间小屋子,被两个处于极端优势的成年人反复审问。我哪经受得住这样的进攻。 
  后来他们向我描绘了一个诱人的情节。他们用赞赏不已的口气,向我讲叙了这样一个孩子,和我一样的年龄,也和我一样聪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赞扬),可他后来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不再气势汹汹,开始讲故事了,我凝神细听。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偷了邻居的东西,于是他在自己心里受到了指责,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将东西还给了邻居,并且认了错。 
  林老师这时亲切地问我: 
  “你猜,他受到批评了吗?” 
  我点了点头。“不。”她说。“他反而受到了表扬,因为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就这样引诱我,让我渐渐感到做了错事以后认错,比不做错事更值得称赞。遭受了过多指责以后,我太渴望得到称赞了。我是怀着怎样激动和期待的心情,终于无中生有地承认了下来。两个达到了目的的成年人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我。他们既没有称赞我,也不责骂。后来是张青海对我说: 
  “你去上课吧。”我走出了小屋子,穿过阳光闪烁的操场,心里空荡荡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里许多同学都扭过头来向我张望,我感到自己开始脸红了。可能是三天以后,那天我很早就背着书包去学校。走进教室时我吓一跳,张青海独自一人坐在讲台后面,讲台上放着他的讲义。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轻声问我:“你知道林老师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间小屋子里责骂恫吓过我,也是她说过我聪明。我点点头。 
  张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诉我: 
  “她被关起来了。她家里是地主,她一直隐瞒着,后来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的。*蔽*吃了一惊。林老师被关起来了?前几天她还和张青海一起审问我,那么义正词严,那么滔滔不绝。现在她被关起来了。张青海低头看他的讲义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对面那间小屋子,心里反复想着林老师被关起来,这令人吃惊的事。那时有几个同学走了进去,我听到张青海又在轻声告诉他们这些了。老师的微笑让我害怕,在那间小屋子里,林老师和他显得那么同心同德,现在他却是这样的神态。 
  回到南门应该说,我对王立强和李秀英有着至今难以淡漠的记忆。我十二岁回到南门,十八岁又离开了南门。我曾经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孙荡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强以后,李秀英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至今。 
  虽然我在他们家中干着沉重的体力活,但他们时常能给予我亲切之感。我七岁那年,王立强决定让我独自去茶馆打开水。他说:“我不告诉你茶馆在哪里,你怎么去呢?”这个问题让我想得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答案,我欢快地说:“我去问别人。”王立强发出了和我一样欢快的笑声。当我提着两只热水瓶准备出门时,他蹲了下来,努力缩短他的身高,以求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就将热水瓶扔掉。我当时十分惊讶,那两个热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贵的物品,他却让我扔掉。“为什么要扔掉?”他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摔倒在地的话,瓶里的开水就会烫伤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里放了两分钱,提着两个热水瓶骄傲地走了出去。我沿着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走去,用极其响亮的声音向旁人打听,茶馆在什么地方。我不管此后的打听是否多余,依然尖声细气喊叫着。我小小的诡计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走入茶馆时,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将钱递过去,收钱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说:“吓死我啦。”她的模样让我格格笑出声来,而她则迅速转换成了惊奇。当我提着两瓶水走出去时,她在后面提心吊胆地说: 
  “你提不动的。”我怎么会扔掉热水瓶呢?他们对我的怀疑,只会增加我的自得。王立强在我离家时的嘱咐,在路上变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里为我描绘了这样的情形,当我将两瓶开水提回家时,王立强是那样的欣喜若狂,他高声喊叫李秀英,那个床上的女人也走过来了,他们两人由衷地赞叹我。 
  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我咬紧牙关提着那两瓶开水往家走去。我时刻鼓励着自己,不要扔掉,不要扔掉。中间我只是休息了一次。可我回到家中以后,王立强令我失望地没有流露一丝的吃惊,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过了水瓶。看着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后的希望提醒他: 
  “我只休息了一次。”他站起来微笑了一下,似乎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彻底沮丧了,一个人走到一边。心想:我还以为他会赞扬我呢? 
  我曾经愚蠢地插在王立强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间,为此我挨揍了。强壮的王立强和虚弱的李秀英,他们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刚来他们家时,每隔几天我上床睡觉后,便会听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声。那时我总是极其恐惧,可是翌日清晨我又听到了他们温和地说话,一问一答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地来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在床上有气无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时突然尖利地喊叫着我,要我过去。我穿着短裤衩,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开了他们的房门,正在脱衣服的王立强满脸涨红地将门踢上,怒气冲冲地要我滚回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又不敢走开,李秀英正在里面拚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门口,浑身打抖。后来可能是李秀英从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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