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寻千山-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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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追求这样的境界。”
“长寂……”
昆虚子忐忑走到谢长寂身后,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点什么。
“在异界,我斩杀妖魔,掏尽他们五脏六腑,一面想找到她的痕迹,一面不敢找到。”
“这……这都没听你说过。”
昆虚子尴尬笑起来:“都过去了……”
“每日绝情丹一粒,而后往前,不知前路,不知归途。”
这话说出来,昆虚子一愣。
他没想过,谢长寂居然一直在服用绝情丹。
常人一粒便足够忘记一个人,可他却是每日服用一颗……
他说不出话,只能静静听着,陪着谢长寂一起看着大雪落山。
他说了好多,说起当年那个少女,他滔滔不绝。
凤霞镇相识,从此结伴云游。
被西境设伏,于山洞双修结为夫妻。
直到最后,他声音有些飘忽。
“我无数次做梦,梦见她问我喜不喜欢她,这个问题,她从最开始问到最后,我都只说抱歉。”
“她生前我不敢言,因为心知需承袭问心剑,以守死生之界,宗门培养我不易,我若弃剑,何人守剑?”
“她死后我亦不敢言,因我若言情,人已不复,情何以堪?只能修天道,以绝凡情。”
“问心剑何以大圆满?”谢长寂低下头,微微佝偻身躯,似是哭一般笑出声来,“只因若不修剑,又以何为道?”
她活着时,他不敢说那句喜欢。
因为她来时,死生之界结界将破,他是当时唯一能继承问心剑的弟子。
若他只是喜欢那么一点点,不会因此影响对天道的追寻,为万事万物公正的审判,那或许他还敢承认这份喜欢。
可当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想带她回死生之界;
他想等死生之界平定,下一位继承人到来后下山;
他想像一个普通弟子一样,带着她来到天剑宗,拜见各位长辈,跟随她回他家乡。
那时他便隐约明白,这份喜欢,他不能认。
道心破碎,问心剑再无继承,这个结果,他和天剑宗,都承受不起。
等后来,他终于有了能力,她却已经死了,于是日日夜夜,连“喜欢”这件事都不敢承认。
问心剑大圆满,不是因为近乎天道无执,而是因为执念太过,以至连承认都不敢。
因为那个理应偏执之人,早已不在。
“长……长寂,我这里还有绝情丹,你先服下吧。”
这是谢长寂头一次说这么多话,昆虚子听着,觉得内心酸涩,却也无法,只能狼狈掏出丹药,朝着前方青年递过去。
这丹药谢长寂服用了两百年,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接。
昆虚子见他不动,抬眼看他。
就看谢长寂微微仰头,看着头顶泛着金光的问心剑。
“可她还活着,她又问我了。”
谢长寂轻轻闭上眼睛。
“师叔,”谢长寂声音很轻,仿佛是跋涉千里的旅人,倒下前最后一句呢喃,“问心剑一道,我已无路可走了。”
说话间,光粒从谢长寂身上散开。
昆虚子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谢长寂在做什么,惊呼出声:“长寂!不要!”
然而谢长寂却平静闭着眼睛,仍由道心破碎,修为化作漫天灵气,一路四散而去。
青丝瞬间转白发,血肉顷刻作枯骨。两百年延迟的岁月似乎突然报复式回归到这人身上,好似天寿已尽,人至穷途。
昆虚子慌忙抬手布下结界隔绝了与周遭的动静,抬手点在谢长寂身□□位之上,引导他保持正常筋脉运转。
“长寂!别犯傻!你已经走到这里了!就差一步便可飞升,你有什么看不开的?!”
昆虚子激动出声。
然而谢长寂闭着眼,却感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感觉自己好似回到十八岁那年,走在乡间小道上,白衣红绳系发的少女蒙着眼睛,从后面走来,轻轻握上了他的手。
少女手上带着常年习剑的剑茧,有些冰凉,但是柔软异常。
他浑身一震,听见对方撒娇:“谢道君,我看不见路,你拉着我嘛。”
当年他守矩拉开她,然后将自己的剑递在她手中。而这一次,他反过手,轻轻握住了她。
他们走在乡野小道上,走了好久,好长。
然后又回到那一夜,他们一起被高手围困,有人想杀她,他为她挡了一剑,身受重伤。
她背着他一路逃窜,最后到了一个山洞,她守着他,看着他血流不止,惊慌失措。
他被伤了金丹,灵力无法运转,而她一场大战之后,本也是强弩之末。
也就是在那个雨夜,她靠在他胸口,声音很轻:“谢长寂,我们成亲吧。”
无数次回忆起来,他都会回避这场□□。
他都假装自己当时不知。
但其实内心深处,他清晰知道,当她吻上他双唇时,他内心悸动与渴望。
他主动拥紧过她的纤腰,与她纠缠。
那是他一生所拥有过,最放纵的美好。
因为过于沉沦,以至于不堪回首。在第二日醒来,慌忙离开。
那一夜,她一遍一遍问,谢长寂,你喜不喜欢我?
他从未给过答案。
而这一次,他终于伸出手。
拥抱她,占有她,亲吻她,然后告诉她那个始终不敢承认的答案——
我喜欢你。
比洪荒周宇永恒。
比亘古岁月长久。
花向晚。
这个名字出现刹那,所有记忆都变得模糊。
他眼前清晰浮现出一个身影。
对方终于不在是两百年前的模样,她穿着嫁衣,姿容艳丽非凡,而她身后是合欢宫满地鲜血,断旗残剑。
那一刻,他突然涌起巨大的渴望,朝着她伸出手。
他该在。
两百年前,如今,未来。
他都必须在她身边。
他错了。
他不该让她独自一人守在合欢宫前与众亲死别;
不该让她一个人走过这两百年,独守孤灯;
不该让她毁了剑道;
不该让她受人欺辱。
巨大的渴望充盈他生命所有,始终压抑的执着翻涌而上。
执念确定那一刻,他的身体彻底失去生息。
昆虚子感觉灵力运转骤然停止,他僵住身子,愣愣看着眼前已经成为一具干枯老人模样的身体,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然而惊慌不过片刻,便觉周遭灵气汇聚,天上雷云集结,而后只听一声雷响,灵气如龙朝着那已经没有生息的人轰然而下!
昆虚子猛地睁大眼,磅礴灵力将他猛地震飞。
他滚落在地,一口鲜血呕出来,身后突然有人扶住他,急道:“怎么了?”
昆虚子还来不及说话,旁边第六峰峰主白英梅就惊呼出声:“长寂这是……破心转道了?!”
众人震惊抬眼,愣愣看着不远处华光中的青年。
破心转道,这仅存于古籍猜测之事,从未有过真人记载。
修士修道,道心乃其根本,所谓道心,即修道之目的,元婴之下,修为、灵根、神识决定了一个修士的上限,然而元婴之上,道心坚定与否,才是他们最终能否飞升的关键。
对于谢长寂这样已达渡劫期、差一步就可飞升的顶尖修士而言,道心便是最重要的存在。
道心有瑕,走火入魔,难得飞升。
道心破碎,则修为尽散,坐化成灰。
唯一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让修士在道心破碎之后,还延续生命——乃至修为不落。
那就是,他的道,本就不止一条。
在其中一颗道心消散之时,另一份信念足够坚定,坚定到足以支撑他如今全部修为。
可古往今来,一颗道心修道能成者便已极为稀少,更何况有两份执念?
众人愣愣看着面前近乎于神迹的情况,满是震惊。
看着华光中的人仿佛是被重新注入生命,枯白的头发逆转情丝,血肉也迅速充盈,重新回到二十出头最英俊的面容。
看着雷霆云集在高处,他身上一道一道金光亮起,周边威压一层一层往上攀升。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
到达最高境界刹那,雷霆伴随着华光轰然而下。
苏洛鸣脸色巨变,高吼出声:“布结界!结阵!是雷劫!渡劫期的雷劫!”
*** ***
第一声雷响震天而下时,天剑宗附近十里都被撼动。
花向晚坐在铜镜面前,整个人被吓了一跳。
随后就听灵南急急忙忙冲进来,有些不安道:“少主,天剑宗那边好像有些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
花向晚皱眉,灵南抬手指了天剑宗的方向,激动开口:“好大的雷!”
听到这话,花向晚赶紧起身,走到窗户边,就看见死生之界方向,雷云集结,轰得整个死生之界都被笼罩在雷电之中。
好在第一声雷霆后,天剑宗就已经布置好结界,此刻只能遥遥看见电闪雷鸣,倒不像刚才那样吓唬人。
“这是谁渡劫啊?”
合欢宫的人陆陆续续过来,站在长廊探头探脑,灵南想了想,转头看向花向晚:“不会是清衡上君吧?!”
这么大的雷劫,众人认知中,好像也只有清衡上君了。
听到这个名字,花向晚有些发愣,她缓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
谢长寂渡劫了?!
渡劫好,渡劫完就要飞升,飞升就要离开这个小世界,大家就永永远远不必相见了。
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
之前她一夜不睡,就是在担心谢无霜去找谢长寂把她给供了。
谢无霜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她消除不了他的记忆也就罢了,还被他猜出了身份。
听他的口气,以及他知道她和谢长寂这么多事儿,这一对师徒估计还是有些感情的,谢无霜要是顾念师徒情谊决定在成婚前夕给谢长寂通风报信,那这门亲事怕是要立刻告吹。
可现在谢长寂要渡劫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花向晚扬起笑容,顿时又活了过来,赶紧催促灵南:“快,问问灵北,看婚礼有没有受影响,要不要如期举行。”
灵南看着花向晚简直是高兴到想放鞭炮的样子,一时有些发蒙,愣了片刻,才回过神,点头道:“好。”
说着,灵南赶紧联系灵北,灵北似乎是刚刚睡醒,被灵南一问,他赶紧起身,找天剑宗那边人核对了一下情况后,才放心回应:“放心吧,是清衡道君飞升,掌门和各峰长老赶过去了。但沈道君说不影响我们,婚礼如期。”
这话让灵南舒了口气:“行,那你好好准备,我们就负责把少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等着沈道君。”
“知道了。”
灵北叹了口气:“留我一个人在山上,今天醒过来,忙得头痛死了。”
“好了我不和你说,”灵南懒得在这时候和他聊天,“我去给少主禀报消息。”
说着,灵南便切断了联系,转头看向花向晚。
花向晚这时候拆了衣服准备沐浴,她在旁边听了全程,见灵南看过来,不必灵南多说,便点头道:“知道了,一切照旧。”
人逢喜事精神爽,确认谢长寂要飞升,花向晚终于有了点成婚大喜的感觉。
她沐浴焚香后,便穿上嫁衣,画好妆容,忙忙碌碌到了清晨,侍女还在给她周身衣衫用带了香球的香炉熨烫妥帖,就听外面传来了接亲的喧闹声。
“少主!”灵南从外面跑进来,高兴开口,“少主,沈道君来了!快,”灵南从旁边抽了喜帕,拉开喜帕在花向晚面前,高兴道,“快把盖头盖上!”
花向晚没说话,她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天雷。
这天雷似乎更大了。
灵南顺着花向晚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无声的天雷,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劫云的样子……也不知道清衡上君能不能坚持。”
“您老人家可别操心了。”
灵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所有人一起回头,就见一位浅粉色长衫青年摇着扇子走进来,他满脸喜庆,笑着朝着花向晚行礼:“少主。”
“灵北?”
花向晚挑眉,似是询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灵北不用她出口,就知道她的问题,解释道:“少主,沈道君已经到门口了,我过来看一下情况。若少主准备好,我们就扶着少主出去。至于你——”
灵北转头,拍了一下灵南的头:“人家可是清衡上君,肯定会飞升得道,别瞎说。”
“我这也不是担心吗……”
“嘴碎!”
灵北叱责了灵南,不让她再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
花向晚听到灵北的话,也放轻松几分。
那可是谢长寂啊……
创造过无数次奇迹,每一次都让出乎意料强大的谢长寂。
过去那么多次他都没死,怎么可能会在一场天劫中出事?
她笑起来,朝着灵南低头,吩咐她:“把盖头盖上吧。”
“好嘞!”
灵南的话,赶紧举起喜帕,为花向晚盖上盖头。
一刹间,红色遮住眼前一切。
修真者神识可查探周遭,可这盖头是特制,哪怕是花向晚,也无法查看周边,只能像一个普通的新娘子,由旁人扶着,听着外面喜乐声大气,而后鞭炮响起,大门“嘎吱”打开,在祝福唱喝声中,由灵南扶着她走在红毯上往前。
走到门口,她手中被塞进一段红绸,有人在前方引着她,两侧花瓣洒落而下,她走下台阶,由红绸另一头引着走到花轿,而后有人替她掀起帘子,灵南扶着她跨进花轿。
“琴瑟永谐,鸾凤和鸣,起轿——”
旁边传来长者唱喝,随后花向晚便觉轿子一震,开始颠簸往前。
这不是她第一次成亲。
可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坐在花轿上,听着这么多祝福之词,经过这么多繁文缛节,嫁给一个人。
以前她一向讨厌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被这么祝福着,听着喜乐,她突然觉得,这样复杂的成婚,似乎也很是不错。
*** ***
花向晚花轿一路往天剑宗前行时,死生之界,雷霆越发声势浩大。
天剑宗七峰峰主齐聚,紧张看着雷霆中被轰得血肉模糊的青年。
雷霆早已劈开了众人祭出抵抗雷劫的法器,径直一道一道轰在青年身上,青年身上早已无一处完好,却始终不绝生息。
“只剩半步,他就可以窥得天道。”苏洛鸣皱眉不解,“为何突然就……”
“不是突然……”昆虚子痛苦摇头,“是我错了。我早该察觉……这两百年他根本没有真正参悟过,他早就撑不住了。我该早知道的……”
“那他……”白梅英满是不解,“他问心剑到底怎么修到渡劫的?”
“每日一粒绝情丹,”昆虚子沙哑开口,“两百年自欺欺人,他修为无碍,剑道非凡,唯独这颗道心……全靠丹药强撑。他师父死了,晚晚姑娘也死了,这么多年他根本不敢面对,便强行修习问心剑,只是希望自己不要这么痛苦。所以早在二十年前,他便已经道心不稳,走火入魔……”
“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萧问山闻言怒喝。
昆虚子抬手捂住自己额头:“我就算说了,又怎么样?他没有办法,你们除了把他关起来,又有其他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