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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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甘微酸。同为在同辈中是最先来到的一种,又因为产量较少之故,价值较
高也是当然的了。
“麦匹子”:这是和小麦同时成熟的一种。形圆,色紫,味甚酸,非至
全个果实已经熟透而内外皆呈紫色时,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为接桃中最易生长而味最甘美的一种,能够和“肥桃”
媲美的也就是这一种了。熟时实大而白,只染一个红嘴和一条红线。未熟时
甘脆如梨,而清爽适口则为梨所不及,熟透则皮薄多浆,味微如蜜。皮薄是
其优点,也是劣点,不能耐久,不能致远,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个了。
“红易生”:一名“一串绫”,实小,熟时遍体作绛色,产量甚丰,缘
枝累累如贯珠,名“一串绫”,乃言如一串红绫绕枝,肉少而味薄,为接桃
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浑圆,色全白,故一名“大自桃”,夏末成熟,味甘而
淡。又有“小芙蓉”,与此为同种,果实较小,亦曰“小白桃”。
“胭脂雪”:此为接桃中最美观的一种,红如胭脂,白如雪,红白相匀,
说者所谓如美人颜,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经久。此为桃类中价值最高
者。
“铁巴子”:叶细小,故亦称“小叶子”,“铁巴子”谓不易摇落,既
生摘亦须稍费力气,实小,味甘,现已绝种。另有“齐嘴红”一种,以状得
名,不多见。
有一种所谓“磨枝”的,并非桃的另一种类、乃是紧靠着桃枝结果,因
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处是这种桃于特别甘美,为担桃挑的桃贩
所不取,但我们园里人则特意在枝叶间探寻“磨枝”来自己享用。为什么这
种桃子会特别甘美呢,到现在也还不能明白。另有所谓“桃王”的,我想这
大概只是一种传说罢了。据云“桃王”是一种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
叶间,长青不老,为一园之王,当然,一个桃园里也就只能有这末一个了。
有“桃王”的桃园是幸福的,因为园里的桃子会格外丰美,甚至可以取之不
竭。但假如有人把这“桃王”给摘掉了,则全园的桃子也将殒落净尽。这是
奇迹,幼年时候每每费尽了工夫去发现“桃王”,但从未发现过一次,也不
曾听说谁家桃园里发现过。
桃是我们家乡的重要土产,有些人家是藉了桃园来辅助一家生活之所需
的。这宗土产的推销有两种方法:一是靠了外乡小贩的运贩,他们每到桃季
便肩了挑子在各处桃园里来往;另一种方法,就是靠着流过地方的那两条河
水了。当“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时候,附近两河的码头上是停泊了
许多帆船的,从水路再转上铁路,我们的桃于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
去了。我很担心,今后的桃园会更变得冷落,恐怕不会再有那末多吆吆喝喝
的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了吧。
二十四年四月
(原载一九三五年六月十日《水星》第二卷第三期)
野 草
丽尼
母牛在慢慢地咀嚼着,不时,从间壁的牛房里传出那大颚子的开阖所发
出的响声,正和一个人在使力舐着自己的嘴唇一样。母牛真安静呢,而夜晚,
也是同样安静的。惯常在后山吼着的松风,也停止了它的呼吸;狗也没有叫
吠。整个的村庄,甚至整个的平原,该是全都睡熟了吧?
然而,一切是多么的过于静寂啊!
女孩子感觉得这夜晚是过于寂寞,过于安静的;而生活,也同样安静而
且寂寞。她还刚刚十六岁,母亲在一年前已经死去了,只有一个父亲,而他,
却每个晚上把她留在这祖遗的房屋里,自己则到镇上去,一直到午夜以后才
醉醺醺地歪歪倒倒跑回来,有时,抚着在田沟里拐坏的腿子,孩子似的哭泣,
有时,则疯人一般地要求着冷水,没命地灌下肚去。
荒唐的父亲啊!——女孩子叹息着,感觉寂寞和恐怖。父亲也不过才四
十岁的人呢,然而,为什么会那样衰颓呢?抽鸦片,纵酒——那是祖父应当
负责任的,他不该在他的好日子里放纵了他的儿子。而现在呢?一面黑影出
现在女孩的眼前,那就好像是父亲已经从镇上回来,不曾听见敲门,不曾听
见村里的狗叫,那消瘦的影子就出现在她的眼前来了。她抖了一抖,拿起火
油灯来,走到了间壁牛房里去,好像在这阴惨而寂寞的屋子里,惟有那匹母
牛才是一个可靠的伴侣似的。
母牛已经衰老了呢。它安静地躺在那里,虽然明知道有人来到它的身旁,
但是,却没有动一动的意思。它的头伏在地面,眼睛好像已经阖上,而骨瘦
的身体,在那安静的躺卧姿态里,似乎更为显得支离了。年青的女主人把灯
照到它的眼前,端详了一下它的呆滞的眼睛,于是,抚抚它那带着白花的头
额,忍不住地有着想要哭泣的抽搐了。
“母亲? 。”她模糊地嗫嚅着,一滴眼泪不自主地流下了她的面颊。她
记起来,那母牛是母亲坚持着要买来的。母亲是一个能干的妇人,不愿意把
自己的田地佃给别人,却宁愿自己雇了人来耕种。她自己,那时还不过十岁,
她也爱这只母牛,它是驯良,在那时,它还年青,有些害羞,怕人摸它的脸
面和鼻子,同时,却又非常淘气,爱故意扬起头来,让幼小的女主人的手不
能顺利地摸到它的犄角。她记起了她曾经牵着它,愉快地,走到祖母的坟边
去,去牧着草。她把叫它作“傻子”叫作“蠢货”,而它,则把尾巴一撅,
趁着她还不曾把缰绳系到那脱了皮的柏树上面,就如飞地跑开了。? 。
然而,记忆却不能永远这么明朗。一层黑的阴影罩上来了。从那时以后,
她就被送到城里去,在一处有如修道院的学校里被禁锢起来了。老处女们的
眼睛是严厉的,言语是急促而温怒的。人们不再教她唱着山歌,却教她唱着
敬神的歌曲。到这时候,是临到别人来叫她“傻子”,叫她“蠢货”了。
“傻子,敏子,你十二岁了,你可晓得?年纪不小!”可是,到明年,
别人又来提醒她道:“蠢货,敏子,你十三岁了,还不会作祷告?上帝要罚
你的!”
她轻轻地咽了一口气,从牛房里,照样端着火油灯,再回到堂屋里来。
她畏缩地把油灯安置在油腻的方桌上面,随手捡起一本有着五彩图画的书
本,那是关于一个殉道的女圣者的。她望着那被人殴伤的女圣者,躺在广场
上面,天上有着月亮的银辉,在圣者身旁,有着无数的天使掩着美丽的翅翼,
好像是在欢唱,也好像是在哀哭;她望着那殉道者的脸容,虽然有着血痕掩
映,然而却仍然是那么庄严,那么平静,那么美。她有一些幻想,她想着在
那遥远的天上,生活应当是快乐的;她想到她的母亲,那个慈祥的妇人,只
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死掉了的。
“母亲会在那样的地方么?会在那美丽的地方么?然而,在这里,在这
个世界,人们是多么坏,生活是多么苦啊!”
在村头,忽然传来几声断续的狗吠。她抬起头来,静听着,也许是父亲
回来了吧?然而,狗吠声立刻又停止下来,整个村子,一时又重归静寂。
“是赶夜路的人从村头经过呢,”她又低下头来,继续着她的思想。她
有一些秘密,但是,她不知道向什么人去告诉。在乡村里,她感觉着她该疏
远每一个年长的人,而对于少年人们,她更感觉着一种不自主的羞怯。她孤
独着,她不会对人说话,而别人,也同样地用着歧视的眼睛看她,要不然,
就是给她嘲笑:“啊,敏姑,乡下住不惯啊!”或者,“敏姑,到底是城里
人啦!城里人比乡下人好啊,多斯文!”她感觉得羞惭,感觉得嫌憎和恨恶,
然而有时也感觉得一些自满。可是,有什么可以自满的呢?
她埋怨着父亲,那个荒唐鬼。她看不惯他,那读书的人,那假充比别人
有着更多知识的乡绅。当她听到别人用着讥讽的言辞提到父亲的荒唐和不必
要的装腔做势的态度时,她恨不得立刻就要离开这个可惜恶的地方,然而,
一提到要走的话,父亲就怎样说呢?如果他不是酒醉,他就说道:“敏儿,
好啊,算了罢,我快老了,你饶我个好死罢。”话是说得那么凄凉,望着他
那瘦削的脸面,真是只有觉得他会快死的了。然而,如果在他醉着的时候呢,
他就会格格地发出一串断续的笑声来,把眼睛斜视着,目那颤动的手拍着自
己的胸膛,咿咿唔唔地说道:“老子? 。老子不才? 。老子跟你找一门好亲
事,有钱有势;老子也搭着享点儿老福? 。”
荒唐,愚昧,自己不知道自己已经如何破落,如何被人瞧不起,而且,
对于任何事情,就是对于女儿的亲事,也不负责任——父亲啊,那样的就是
父亲。如果母亲在世的话?? 。她把头俯在案上,感觉得失去了什么;她觉
得屋子这样空洞,而且,空气是这样寒冷。她恍惚记了起来,在那城市里,
当她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是怎样地,在每个清晨,当着天还微明着,太
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她就和别的女孩子们被带着到教堂去,在那里,教堂
也是空洞的,空气也是寒冷的;在那时,她就想起乡村里的家来,她记忆着,
渴慕着家,母亲的慈祥的笑容,和村人们的诚朴而诙谐的脸面——家,在那
时候,是温暖的啊!然而,现在呢?家是破落的,空虚的;整个的乡村,也
是破落的,空虚的。
有一个小而圆的脑袋,一个泛着红色的小脸,一束乌黑的鬈发,一对灵
活的瞳子,浮到了她的记忆里来。那是一个小孩子,在她去到城里的第一年,
每天坐在她的身旁的那个孩子,比她自己小四岁,然而,是那么可爱,而且,
对她是那么亲密。在第二年,那可爱的小孩子就不再坐在她的身旁了,因为
他是一个男孩子,已经到了应该离开一间女学校的年龄。她记忆着他,感觉
得失去了他。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呢?是不是还在那城里。或者已经去到了
更大,更大的城市?是的,人们在长大起来以后,多半都是跑向更大的城市
去的。而且,他现在是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十三四岁的少年啊,一定是更美
丽,更可爱的了。
一层红晕浮到了她的脸上,好像是无意之间对着陌生的人泄露了一个少
女的秘密似的。她有着许多的秘密,她感觉得无论怎样也要向一个人倾吐出
来;她想提起笔来,在纸上写,慢慢地写,像在学校里的时候偷偷地给一个
亲密的学友写着一张一张的小纸条似的。然而,现在,她是没有学友了,她
应当写给谁呢?她从那积满灰尘的笔盂里拿出一根细的铅笔来,在一本抄本
上轻轻地写下了两个字:
“妈妈——”
而在灯焰里面,妈妈的慈爱的脸面就好像出现了来;仍然是那样含着微
笑,眼睛和嘴唇仍然是显示着坚决和良善,头发上面仍然是包着那块印着蓝
色条纹的头巾。女孩子的手指颤栗了,她深深地认识那个脸面,她想要捉住
它,然而,她知道那不可能,于是,低下头来,在纸上迅速地写了下去。
“妈妈,我看见您在我的眼前,可是,您离开着我却够多么远!我想您
来,想您回来;我在这里是这样寂寞。这是怎样寂寞的地方啊。没有妈妈的
家庭,是怎样可怕!
“父亲还是照样荒唐,不,比以前更荒唐。他每天在镇上躺烟喝酒,什
么事情都不管。我们的家,您知道败成了什么样子?不到明年,我们都会变
得没有饭吃的。妈,您以前领着耕种的那些田地,如今,大半都不属于我们
了。
“母牛阿黄也老了呢,没有精神,青草和黄草都不高兴吃? 。”
她望望灯焰,母亲的脸面变得多么模糊啊,好像是有一些泪花挂在她那
含笑的眼睫上面,使那慈爱的脸面变成看不清楚的影子了。她急忙又低下头
来,疾疾地写着,好像怕那模糊的影子转眼之间就会消逝。
“? 。妈,我怎么办呢?您怎样来安排我呢?父亲对我什么事也不管,
他也没有钱把我送到城里去读书。他忘记我了,好像他已经不记得他还有一
个女儿。并且,他自己已经变得多么卑贱啊,别人是怎样把他不当人,藐视
他,嘲笑他,一点也不尊敬他啊!他忘记了我已经是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了,
但是,他? 。。妈妈,别人瞧不起他,瞧不起我们呢。在乡下,没有合式的
人家做亲,人家不要不会作田的女孩子,人家把我们当作了另外的人。妈妈,
我怎么办呢?没有人理我——我? 。我? 。我是一根野草啊? 。”
油灯快近熄灭了,只剩有一星如豆的火光,而母亲的影子,也忽地消灭
了下去。女孩子把头俯在案上,手里握着笔。“母亲,您在哪里呢?”她喃
喃着,“我要到您那里去。? 。”
在间壁的牛房里,母牛轻轻地叹息着。在村子的一端,狗吠声传来了,
凄厉而且恐怖;然而,父亲还是没有回来呢。
一九三六年,九月。
(选自《白夜》,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三七年三月初版)
铁匠
师陀
叮叮当!叮叮当!
我要为你讲一讲铁匠了,一种走着到不幸去的路,而扇己却不明白这种
命运,渐渐衰落下去的人。
“他们是很好的人吗?”
“是的,他们是很好,”而且为了你没有机会认识他们,——世间没有
人比他们更高尚,更值得尊敬的,那种巡行各处乡村的铁匠,我常常暗自替
你感到焦急;为了你没有机会听见那种永远是年青的,活泼的,响亮的笑着
似的锤声,我又替你长期的抱着遗憾。假如没有他们,我们现在将怎样呢?
我们可不是和我们可怜的祖先一样,咬着野生的苦果,或者嚼着烤焦了的鹿
脯吗?但是我在这里毫没有讲文化史的意思;仅仅是那快乐的敲击声,仅仅
是那轧轧响的独轮车声把我引动了。岁月不断的从人间走过,铁匠的车子看
起来已经过于破旧,它的油漆已经完全剥落,轴和腿都换了无数次,然而它
仍旧载了铁匠的全部家私——一只木箱,一只风箱,一口饭锅,一口炒锅,
一卷行李,一面铁砧,一个能安在架子上的炉灶,轧轧的响着从这个村庄巡
行到那个村庄。
叮叮当!叮叮当!
锤声快乐的响起来了,和林子里的鹎? 。、斑鸠、布谷的歌声同时响起来
了。铁匠已经在空场上,在那永远不生胡子的鳏夫马五叔的小屋前面的大椿
树下安好了炉灶。你将怎样看那炉子呢?风箱不住的吹着,火焰一吞一吐的
向四周伸出,烧成白色的软软的铁块丝丝的飞迸出美丽的火花。叮叮当!叮
叮当!这永久不变的声音在乡村的静寂中响着。天空是蔚蓝的,白色的云远
远的在移动。在林子里,鹎? 。,那种好斗的黑色的催明鸟,它们一代一代和
乌鸦战争着,现在正“大丢大丢”的急躁而清脆的唱着歌;布谷在提醒着懈
惰的农夫;斑鸠是忧郁的,哀伤的,死去了儿子似的在“孤苦——,孤苦—
—”的哭泣;在地主的雕着花的门楼顶上,鸰像懦弱的幸灾乐祸者,低低的,
嘲弄的,“不苦不苦”的叫着,不住的转着圈子。这些追逐着气候的鸟们,
它们也像铁匠一样一代一代的在林子里落脚,永远在一定的地方作客,而且
永不改变它们的音调。往远处一看,隔着一条水坑,则是滔滔滚着麦浪的无
际广野。
叮叮当!叮叮当!
当春天来了时,他们打着耕耘的家伙,随后又轧轧的走了;当夏天要去
时,他们又轧轧的来了,打着铡、钩、镰刀、铁圈。谁不喜欢他们呢?他会
告诉你谁家的女儿会绣很好的花,他又会告诉你谁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