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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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寨中四处燃起大火盆,在正厅前方的广场,马贼们把方桌拼成一条长席,和便服的锦衣卫缇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自古军匪不分家,几碗黄汤下肚,就成了酒肉兄弟,纷纷划拳打关斗,大呼小叫,席间不时爆发出阵阵哄笑。
王武受了内伤,服了荆红追给的伤药,脸色好转,但还吃不得酒,只能郁闷地喝茶。王辰给苏晏斟满一碗,双手端上:“敬御史大人!”
苏晏喝了一大海碗,见他又斟,摆手笑道:“我就这点酒量,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王辰端着满满的酒碗,看着火光中御史大人的脸发呆,酒液洒到脚背,方才如梦初醒地跳起来,一仰脖把酒喝了。他讪讪道:“我们兄弟向大人赔不是,说话无礼,还把你当麻袋扛……”
苏晏干笑:“尴尬事莫提,提了大家都尴尬。再说,你们兄弟也没真把我怎么样,就此揭过吧。”
王辰心道:你那侍卫要是迟来一步,怕就真“怎么样”了。但这话是死也不敢说出口的,他为了掩饰内心动荡,又连喝三大碗,决定把自己灌醉,醒后彻底断了妄念,再也别胡思乱想。
苏晏头重脚轻,吐完一场,悄悄问荆红追:“有没有鱼汤喝?”
荆红追眼中笑意闪过:“有,按你说的,用砂锅煲一个时辰,熬成稠稠的奶白色,过滤骨肉后,以油花、姜片煎汤,洒细盐和葱花,其他什么都不放。”
苏晏光听就觉得鲜香在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趁热倒一碗给我。”
嫣红粉嫩的舌尖在唇间一闪而过,将唇瓣染了层薄薄的水润光泽。眼力过人的前杀手、现侍卫不禁耳根发热,连带身体深处也烫热起来。他按捺住这股异样情绪,声音有些暗哑地道:“是,大人。”
第七十五章 还让不让人睡
在鹰嘴山匪寨借宿一夜,翌日拂晓,趁着日头未出山,天儿还不太热,苏晏一行人就下了山,继续奔赴延安府。
王武、王辰给他送行。苏晏在马车旁交待他们:“劫几个为富不仁的豪绅也就罢了,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别轻易害人性命。”
贼头兄弟俩点头称是。苏晏又把王辰拉到一旁,低声责骂:“尤其是你!再敢欺男霸女,法不容情!找不着相好,就去逛窑子,别祸祸良家,否则日后就算招了安,也要治你奸淫罪,听见了?”
王辰一听,知道兄弟俩在门外的交谈被他知晓,又尴尬又羞惭,低头说:“我知道了。以后不敢再犯。”
苏晏这才缓了脸色,挥挥手道:“回吧,好自为之。”
车轮碾着凹凸不平的山路,两辆马车在缇骑们的护卫下逐渐远去。王辰啧了一声,对他哥抱怨道:“明明你也同意一起玩,为什么只骂我一个?”
王武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因为你嗓门比我大。”
三日后,延安城的城墙已遥遥可见。
在城外驿站勘合过符契,驿丞不敢怠慢,忙亲自将御史大人迎往上房。苏晏却不急着回房,站在驿站大院门口,见官道对面百丈外,空地人群聚集,周围搭了遮阴的棚子,似乎是个临时市场,便问:“对面是什么?”
驿丞答:“是个牙行。因官道人来人往,有不少商贩沿路摆摊,便有牙子自发成市,为买卖双方穿针引线,做些肉盐豆谷生意,还兼居停货物、安顿客商、代雇车船人丁等。”
哦,古代中介公司。苏晏觉得新鲜,就撺掇荆红追和他一起过去瞧热闹。褚渊听见了,不放心,亲自带了七八个侍卫同去。
苏晏本不想引人注目,但褚渊因为他孤身洗澡洗进马贼窝一事,自觉有负圣恩,对不起皇爷的嘱托,执意要跟去,苏晏也只得同意。
结果众星拱月的架势一摆开,精似鬼的牙子们便知道来了个非富即贵的人物,十二分热情地涌上来,七嘴八舌介绍货物。
一个中年牙婆领着几个幼童挤到苏晏跟前,扯开嗓门,用词粗鄙地招呼:“贵人,来看看这几个娃娃,贱卖!看这女娃,多水灵,再养个两三年,就能梳拢了。还有这对双生的男娃,别看瘦,眉清眼秀的,再长开一点就是好小厮,也能cao,也能做粗使活儿,再不济转手一卖,赚的有多无少。”
苏晏还来不及反应,荆红追便将剑鞘往牙婆身前一拦,皱眉喝道:“污言秽语什么,滚开!”
那几个孩童从五六岁到十岁左右都有,头发间插着草标,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哭哭啼啼。后方树旁蹲着几名枯瘦汉子,看着这边,用破破烂烂的衣角揩眼泪。
苏晏恻隐之心顿起,问牙婆:“哪里来的孩子?”
牙婆赶忙道:“不是拐的!一应契书干干净净!这些都是父母自愿发卖,贵人看,树旁那几个就是娃娃的爹。”
苏晏走过去,问:“怎么要卖孩子,自己生养的,不心疼?”
一名枯瘦汉子哭道:“卖出去还能活命,放在家里,要与爷娘一同饿死。”
另一个也说:“辛苦养的马死了,官府要我们赔银子,哪有银子!屋子、田地,能卖的都卖了,就算把两个娃娃也卖了,也只赔得起一半!”
“只求老爷发善心,把我娃娃买了,给口饭吃。”先开口那人跪求道。
“至于我们这些老货,能活一日算一日,死了拿草席一卷埋土里,也就解脱了……”
苏晏看着这些走投无路的农夫马户,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到牙婆面前,说:“这些孩子我全要了,多少银子?”
“十……”牙婆迟疑一下,道,“三十两银。”
褚渊当即喝道:“漫天要价!京城一个十二三岁小厮才卖三两银,还少吃几年饭——”
苏晏抬头阻止他继续说,从钱袋里取出三锭银,交给牙婆。
牙婆喜笑颜开地收了,自取一锭,将剩余两锭递给卖家,又押着孩童们给贵人磕头,嘴里不停说着吉利话。
苏晏没搭理她,径自走到树下,把钱袋丢给那几名枯瘦汉子,说:“这里的钱,够你们赔今年的马钱了。孩子领回去,谁生的谁负责养,再想发卖,天理难容。以后日子好过了,送他们去念念书。”
那些汉子彻底愣住。
孩童们扑过去,爷呀爹呀的嚎叫,大大小小抱头哭成一团。
“……这是遇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汉子们涕泪交加地朝苏晏离开的背影磕头,“活菩萨呀……”
苏晏没了逛集市的心情,回到驿站客房中,心底仍难受得紧,喃喃道:“人活着,怎么能苦成这样?”
他前世生活在和平年代,国家强盛富足,尽管也有贫困人口,但再穷也不至于鬻儿卖女。这一世不说从小锦衣玉食,也是衣食无忧,专心读书进学,从未为生计发愁。金榜题名当了官,身处京师繁华地带,也没有直面过如此惨痛难言的人间疾苦。
荆红追沉默不语,苏晏忍不住问他:“你小时候呢,也这么苦?”
“好一点。爹娘死得早,至少没人卖我。”荆红追语气平静,“八岁那年闹蝗灾,实在没东西吃了,姐姐要自卖,只换一袋陈米。我死活拽着她,还咬了人牙子,险些被对方打死,于是没卖成。”
“你……”苏晏忍不住双手握住他的胳膊,眼眶泛红,喉咙酸涩说不出话。
荆红追看着自己决意追随的苏大人,忽然极浅淡地笑了笑:“我现在好了。”
他平时神情沉寂,眼神冷锐带煞,说话总像一粒粒生硬的石子,除了面对苏晏时柔和些,被过分戏弄偶尔一两下还会脸红,大部分时候都是一把阴影中的利刃,体内封存着沉冤未洗的厉鬼。此番倏然露出一点笑的影子,如同焦黑枯木上萌发出嫩绿新芽,谈不上有多好看,却动人心魄。
苏晏怔忡过后,安慰地抱了一下他,说:“以后也会好。”
这个拥抱过于温暖与真挚,带着他唯恐玷污而不敢承受的体温热意。荆红追从苏晏双臂间滑落下来,半跪着,一手按膝,一手点地,声音难以抑制地微颤:“大人救我性命,危急时屡次庇护,又好心收留我。我……属下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大人恩情之万一。”
苏晏头疼地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恩来恩去,跪来跪去?”
苏大人不明白,恩情是一道箍,须得紧紧箍在他那颗逐渐贪婪而痴妄的心上,嵌入血肉。每当生出一两分迫切,便会勒得烈烈作痛,提醒他谨言慎行,不要把现有的好都败坏掉。这份好,有多么来之不易,就要多么小心珍藏,苏大人不明白。荆红追垂目不看他,“属下知道了,大人施恩不望报,不喜善行被人挂在嘴边。”
苏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好吧,你就当我心中不喜,可以起来了么?”
荆红追起身,说:“大人歇息吧,属下告退。”
苏晏却叫住他:“我们不住驿站,住到城里去。”
“?”
“驿站里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官吏,看不出当地民生,我们进城住客栈,明日去市井和田间,到处逛逛。”
荆红追没有异议,当即通知两个小厮,把卸了一半的行李再装回马车,动身进城。
时值黄昏,一行人找了家大的客栈,要了七间房。原本褚渊安排的是二十名侍卫四人一间通铺,两个小厮和荆红追一间,苏晏自住一间上房。
但苏晏洗沐完毕,准备出房门用晚膳时,见荆红追抱着剑,站在门外,吓一跳问:“你直挺挺站在这里做甚?”
荆红追道:“守夜。”
“不用了,这是城中客栈,不比野外,没事的。”
“大人上次在湖边也说没事,结果——”
苏晏投降:“行行,要守就守吧,但要上下夜轮值,别只你一个人熬着。让伙计再搬一张凉榻进来,就搁在外间,窗户边上,这儿,给守夜的侍卫躺。”
他说完前一句时,荆红追正想答应。听了后一句,心里立刻反悔,说:“那些锦衣卫都是没绣花的枕头,不中看也不中用,和几个响马交手也会受伤,丢大人的脸。还是别让他们进屋守夜了,我一人足矣。”
平心而论,苏晏觉得他这话偏颇——哪里是几个响马,到场看时,乌泱泱一两百号,个个弓马娴熟,身手虽普通,但战场不是单打独斗,那个姓杨的头目又会指挥,整支队伍的实力亦不容小觑。锦衣卫缇骑们能以一敌十,不落下风,反杀对方七八十人,己方只重伤一人,轻伤七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但毕竟亲疏有别,苏晏不想为此去驳荆红追的面子,便笑道:“对对,我家阿追又中看又中用,比他们给本大人长脸。你非要坚持不换班,就不换呗,睡在我这外间也好。就让两个小厮睡一间,小京睡相差,又爱打呼噜,只有小北受得了他。”
荆红追被他调谑得无地自容,先前那番嫌弃锦衣卫的话语,倒像故意贬低旁人、自抬身价似的,当即转身下楼去找客栈伙计,只留给苏晏一个僵硬的背影。
苏晏在他身后吃吃地笑。
半个月长途跋涉,从苏晏本人到侍卫、小厮,个个疲累不堪,到了城中驿站,不禁放松心神,吃饱喝足后只想睡觉。
苏晏进屋后看了看西洋珐琅怀表,才晚上七点,边打着呵欠,边脱去外袍鞋履,穿着亵衣往枕席上一躺,肚皮上搭条大毛巾,几乎瞬间入睡。
荆红追沐浴后进屋,隔着垂帘听见苏晏沉稳绵长的呼吸声,知道他睡熟了,便也解了外衣,躺在凉榻上,把剑搁在枕边。
他受过训,必要时控制自己不进入深睡状态,闭目浅眠养神,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
刚躺下没多久,窗外不远处陡然响起击鼓吹喇叭的声音。荆红追猛一睁眼,纵身跃起,轻悄地落地,推开窗缝往外看,像是从城门方向传来。
苏晏被吵醒,迷迷糊糊问:“……什么情况?”
荆红追见街道上火把熊熊,人影幢幢,猜测道:“许是迎亲的队伍。”
苏晏“哦”了一声,又睡着了。
金鼓声半晌后停歇,估计新娘送到夫家了,荆红追躺回凉榻,重又闭眼。
两刻钟后,击鼓吹喇叭声再度响起,仍是从城门方向的大街上传来。
苏晏又一次被吵醒,闭着酸涩的双眼,不爽道:“又结婚?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人人赶着上花轿!”
荆红追无奈道:“我给你做两个棉花塞子,堵住耳朵。”
耳朵眼儿里塞了棉花后,苏晏继续睡。
不到半个时辰,再次被金鼓声吵醒。他于酣梦中怒不可遏地弹坐起身,抓狂捶床板:“什么破酒店!隔音效果这么差,还让不让人睡!噪音扰民也没人管,我要打110报警了!”
他的怪话有一半荆红追听不懂,也不介意,只皱眉看向窗外,“一夜数次,怕不是什么迎亲……”
喧哗声从街市遥遥传来,其中一个声线特别尖锐:
“看杀人啦——”
“……御史大人要砍贼匪的头啦,大家伙儿快来看啊!”
第七十六章 胸闷帮我揉揉
苏晏一怔,睡意霎时去了七八分,望向窗外自语:“什么御史大人?你御史爷爷在这儿呢!砍谁的头?”
他腾地起身下床去找外衣,嘴里叫:“阿追!”
荆红追掀帘进来。
苏晏说:“去把我官服找出来,我忘记放哪儿了。”
荆红追见他埋首在包袱里使劲抄捡,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笑意,伸出剑柄一挑:“喏,这不是。”
“哎,怎么就你眼亮。”苏晏拽出那件青色七品文官常服,见前胸后背的鸂鶒补子,抖了一下手,忍不住吐槽,“好好的官服,绣什么鸳鸯戏水,这鸳鸯颜色还是基佬紫,靠……”
他一脸嫌弃地把官服穿上,荆红追绷着面皮藏笑,帮他系好腰带,戴上乌纱。
苏晏吩咐去叫醒褚渊等人,又小心谨慎地把任命状、圣旨与尚方剑都打包好,让荆红追背着,一行人出了客栈,骑马直奔街头。
菜市口火光映天,中间广场上立起方形高台,苏晏远远见台上一排人影跪着,旁边站着几个彪形大汉,头束红巾,手握大刀,顿时想起前世电视剧中看到的法场斩首戏码,心想我是不是要应个景,先喊一声“刀下留人”?
吐槽归吐槽,他倒不至于这么冒失,到了广场边,先去看官榜上贴的告示。
告示满满贴了一榜,有几张贼匪的画影图形,最显眼的两张肖像,颇有些像鹰嘴山那对贼头兄弟,旁边注明:响马盗匪首王五、王六。
又见一大张讨贼令,足足占了版面的三分一,苏晏迅速扫视,“严词峻令,震慑震慑百姓也就罢了,什伍连坐法是什么鬼?”
褚渊解释:“就是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一家犯法,其他人家必须告发,如隐瞒不告;就以相同罪名处罚。”
“发动人民群众互相检举揭发啊?厉害了。”苏晏又看公告末尾,皱眉,“还要牵连家眷?一人做匪,全家砍头,不带这么残暴吧?”
高台上,刽子手抽出插在犯人衣领后的“犯由牌”,扔在地面,又含了口烈酒,往鬼头大刀上一喷,就等令签坠地,手起刀落。
褚渊等人排开斩首台周围挨挨挤挤的看客,为苏晏清出一条道。苏晏骑马近前,看清跪着的人犯,男女老少均有,最年长的是一对身形佝偻的叟妪,满脸皱纹,麻木地跪着。最年幼的少年约十三四岁,吓得浑身颤抖,旁边跪的妇人许是他母亲,扭头看着他只是恸哭。
“什么人,敢擅闯法场?”
苏晏回头看,场边台阶上搭设着公案,端坐着个同样穿七品青袍的官员,年约三旬,黄脸微须。这声呵斥,正是他身旁的差役发出。
苏晏打马近前,拱手道:“都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