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第23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事已至此,遗憾无益,朱贺霖反倒豁达了不少,拍了拍苏晏的肩背,说:“你与此案无关,且先回礼部衙门,小爷我去应付他们。”
“小爷……”
“无妨,事实摆在那里,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此案前因后果均有关联与佐证在,并不会随着严衣衣之死而烟消云散。”
苏晏见太子有度有识,便也放心了不少,笑道:“那我先去官署应个卯,再去集市上给小爷打包早点。”
“行,我还要小笼汤包与溏心蛋,外头做的就是比宫里的好吃。”
看着苏晏的背影,朱贺霖吩咐东宫侍卫统领:“去点二十名身手上佳的精锐,换上便装,跟随保护苏侍郎……你亲自领队,万一遇袭,务必先保他安全。”
侍卫统领抱拳领命而去。
熙熙攘攘的集市,苏晏在早点摊上寻了张空桌子落座,点了一盘牛肉锅贴和一碗鸭血粉丝汤,慢吞吞地吃。
他已经看出身后不远处那些三五成群的混混闲汉,其实是乔装保护他的东宫侍卫,安全感倍增,有种“我一手带出来的崽子真可靠”的欣慰。
而就在他的侧前方,隔着七八丈距离,在另一家食肆门口有个身穿深色曳撒、头戴斗笠的男子,正独自坐在外廊座位,眼神透过竹帘缝隙,一瞬不瞬地投注在他身上。
“客官,我们家最出名的是小馄饨,您可要来一碗?”店小二近前招呼。
男子纹丝不动,从斗笠下传出一句:“我讨厌馄饨。”
店小二愣怔后赔笑:“那客官想要什么?小店还有其他吃食。”
一阵北风吹动卷帘,露出斗笠下沈柒的半张脸。他盯着着不远处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露出一抹极尽克制的饥饿神色。这股饥饿仿佛来自魂魄深处的空洞,任何有形之物都无法填满。
“给我……三两锅贴,一碗鸭血粉丝汤。”他的目光随着苏晏手中的勺,移至被热汤熨红的翕动的唇,最后伴着对方的吞咽,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好嘞!”店小二把汗巾往肩上一甩,转身去取菜。
苏晏没发现暗处窥视的眼神,吃完早点,又给太子打包了一份,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往宫门去。
日将近午,太子才回到春和宫。苏晏把吃食交给內侍拿去加热,问他:“情况如何?”
朱贺霖灌了杯茶,说:“三个御史,两个锦衣卫指挥使,还有一个御马监的太监。锦衣卫与内官对我态度颇为恭敬,御史们虽不甚逢迎,但也公事公办,询问了不少关键性问题。小爷觉得他们若是不傻,应该能看明白案子背后的真相。”
苏晏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推测道:“估计他们还会去钟山上转转,再去刑部大牢提审那些从犯。有小爷的奏本在前,他们的汇报在后,朝廷对这案子应该会有个公允的定论。”
五日后,白鹿案调查组离开南京,返回京师。
此时已是腊月底,太子嘴里虽然不说,但心中盼望着父皇的一纸诏令,召他回京过年——哪怕赶不及除夕团圆,好歹也能赶上新一年元宵的鳌山灯会。
可是从腊月等到除夕,从除夕等到元宵,始终没有等到这份诏令。
民间年味浓郁,南京六部官员也琢磨着搞点什么庆典,好博太子欢心。但朱贺霖一句话就把官员们的热情全驳回去了:“不能于父皇膝前尽孝,孤无心庆贺新年,宫中也不准备办任何宴会,你们自便罢。”
苏晏看太子意兴阑珊,很有些心疼,就整了些低调的娱乐活动,换着花样陪太子玩,蹴鞠、马球、皮影戏,仿佛又回到了初进东宫的时光。
一个春假下来,太子打马吊(麻将)的功力见长。而苏晏拿着御赐的围棋棋谱使劲钻研,也钻研出了点门道。
太子是个臭棋篓子,更看不惯苏晏把一本棋谱当宝贝,打马吊都没心思了,就来没收他的棋谱。
苏晏死活不让,太子抢过来一翻——呵,果然是他父皇的藏品。
“哪来的?”朱贺霖板着脸,明知故问。
“御书房。”苏晏尴尬地笑了笑,“我与皇爷手谈,屡战屡败。皇爷便丢了本棋谱给我,叫我有空多看看,说是棋局如战场,我老是输,原因不在行兵布阵,而在统御全局。”
朱贺霖哼道:“连国手都对我父皇弃子认输,你跟他下什么围棋?下西洋棋啊,再不行,下你最拿手的五子棋。”
苏晏讪笑摇头:“全输光了。皇爷是一棋通则百棋通。”
“下棋不如……”朱贺霖憋了一下,说,“不如打马吊!小爷技术是不行,可运气好呀!”
好运的太子又连赢了四串,不仅苏侍郎输得面无人色,东宫侍卫统领连俸禄都输光了。
侍卫统领输红了眼,险些脱衣抵债,被太子骂完出殿去转悠了一圈,抱了只狸花猫回来。
“御膳房的內侍总说有猫进来偷吃,前夜被我逮住。看,多标致,皮毛油光水滑的,就是性子烈,关在笼里能嚎一宿。实在没的押了,就抵押它罢!”
太子挑眉审视猫,见其皮毛纹路一轮轮深浅相间,深色如栗、浅色如金,圆脸白嘴琉璃眼,果然是只罕见漂亮的狸奴。
他一贯对毛茸茸的动物难以抗拒,无论猫犬还是狮虎,便伸手去挠猫耳猫背猫下巴,挠得狸花猫舒服得喵喵叫,当即绝情地背弃了原主,往他怀里跳。
太子抱着大狸花揉来揉去,笑道:“你还得输。”
又过了半个时辰,侍卫统领失魂落魄地走出殿门。他永远失去了他的猫。
太子过足了手瘾,把猫往苏晏怀里一塞:“给取个名字?”
苏晏自认为对宠物无感,尤其是猫,总觉得比狗薄情寡义,还傲娇脾气大,为给太子面子而揉了几把猫,随口道:“狸花就是狸花,取名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好,就叫梨花。”白雪在窗外簌簌地下,春夜的宫殿寂然无声。太子探身过去,不知是隔着侍郎揉猫,还是隔着猫亲近侍郎,“‘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这是我们的猫。”
苏晏心有所动,低头看梨花。
梨花娇滴滴地叫:“喵。”
…
过了元宵,京城的诏令姗姗来迟,终于到达太子手上。
然而并不是召他返京,相反的,是让他迁出南京皇宫,去钟山脚下结庐而居,谪守孝陵以省其咎。
朱贺霖将诏书反复看了三遍,既难以置信,又觉早有预感——
他圣明的父皇在诏书中写得很清楚:
南京长治久安,你一来祭陵就出了灾难,难说不是天谴;嫌犯既已落网,你一审就离奇死于狱中,必定有所欺瞒。
从犯业已斩首,白鹿案就此了结,但并非你没有过失,而是朕这个父皇给你面子,不想弄得太过难堪。你要反躬自省,看自己究竟够不够得上“太子”的道德标准,珍惜你现在拥有的,别再让朕失望。
钟山尚未恢复原貌,你就去孝陵脚下谪居守陵,什么时候太祖皇帝原谅你了,再提回京的话。
“什么叫‘难说不是天谴’?什么叫‘必定有所欺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朱贺霖将诏书弃掷于地,先是委屈愤懑,继而心灰意冷,“谪居守陵,不论归期,这分明就是流放……太祖皇帝如何原谅、何时原谅,难道还靠给他托梦吗?!这种虚无缥缈的借口……借口……”
他难过得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殿内台阶上,用双手紧紧抱住了脑袋。
苏晏沉默片刻,上前拾起诏书,从头到尾仔细看完,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他在朱贺霖旁边坐下,卷起诏书轻轻放在对方大腿上:“掷天子诏乃是大不敬之罪,万一被有心人看到告密,恐又惹来一场腥风血雨。”
朱贺霖抱着头喃喃:“我该何去何从?真的就这么老老实实遵命而行,去钟山守不知多久的陵?直到将来某一日,父皇再找个虚无缥缈的借口,废……”他极为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废了我的太子之位,让我一辈子老死陵前……”
苏晏霍然起身,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扬声说道:“我该何去何从?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挨一顿廷杖,从此捏着鼻子不敢再发半点异见?直到将来某一日,卫家把我像只蝼蚁一样碾死在鞋底!”
朱贺霖抬头看他,眼神有些惊愕。
苏晏高举双手,继续质问自己:“——我该何去何从?真的就在这个烂透了的地方官场随波逐流,再不必费力不讨好地革弊鼎新?直到将来某一日,百姓唾骂我,说什么还陕西清明世道,结果又是一个贪官污吏!
“——我该何去何从?真的就这么尸位素餐地留在南京养老,从此将所有抱负抛诸脑后,遇到困难苦楚便与太子一同抱头痛哭?直到将来某一日,太子被废,而我作为党羽也难逃一死——”
朱贺霖猛扑过去,捂住了苏晏的嘴,激动之下用力过猛,双双摔倒在地。
“别说了,别说了!”朱贺霖羞愧万分,哀求道,“我知道错了!清河……”
苏晏掰开他的手掌,喘气道:“自从入仕为官,但凡有一次身处困境时我心灰意懒、丧失斗志,现在坟头的草都有你朱贺霖高了!你这算什么?至少人还活着,至少名分仍在,你自己不垮掉,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你若是自己先垮掉……剑在哪里?我他妈先跟你割袍断义,然后弃官而逃保命去!”
朱贺霖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你别走,别离开我!”
苏晏恶狠狠回应:“我就走,一刀两断——猫归我!”
朱贺霖红着眼眶,笑出了声:“猫归你,我也归你,你走哪儿都得缀着个我,不如就在此地安身立命,等待时机。”
苏晏噗一下泄了气,四仰八叉瘫在地板上,半晌后方才喃喃:“你醒悟了就好。”
朱贺霖把手臂压在他起伏的肚皮上,一条腿也侧过去压着他的大腿,沉声道:“只要有你在,小爷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忍。”
“知道了,起开,压死我了!”苏晏拍了拍他的胳膊,不忿地嘀咕,“明明比我小三岁,肌肉梆硬,还忒沉。”
梨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站在案几上,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人,一双琉璃眼愉悦地眯了起来……
塌腰、抬尾,它猛地一蹦,凌空跃起——重重踩在苏晏胸口。
仿佛重槌擂胸,苏晏“嗷”的一声惨呼,几乎喷出老血,捂胸求饶:“别踩奶!”
朱贺霖吓了一大跳,挥手把梨花从他身上甩了下去,紧张地给他揉胸顺气:“没事吧,没事吧?”
梨花打个滚起身,因为从未在铲屎官手上受过这般粗暴对待,气得尾巴连甩,蹿出了宫殿。
苏晏好容易缓过一口气,觉得命去了半条,含泪骂:“这猫他妈的比你还沉!”
朱贺霖舍不得他疼,可也舍不得休了猫,便讷讷道:“下次你躺下前,我记得把它关进猫舍里去。”
…
太子舍了仪驾,只带少量宫人与侍卫,怀里抱只狸花猫,一身青袍出了南京皇宫,踏上前往钟山守陵之途。
按礼在守陵期间,他不能再穿华服,只能穿青、白两色,不能饮酒,不能听歌观舞或者做其他娱乐活动。
他甚至没有带太多日常使用的器物,一切从简,也没惊动南京官员,队伍在黎明前悄悄离开。
苏晏也换了身便服,一路相送数十里,直到抵达太子今后居住的陵庐,才在他的多次劝告下返回城内。
天色阴沉得厉害,眼看又要下雪,苏晏却不打算回空荡荡的礼部官署或租房,就这么慢吞吞地往集市上走去。他从十指到脚趾尖都冷透了,迫切想要喝一碗又麻又辣的热汤,才能压制住从心窍里冲出来的孤寒。
在南京拖过了一个春节的沈柒,于苏晏身后不远处踌躇——
太子被流放去守陵,虽名分仍在,实已失宠近废,弈者要求他交出的敲门礼,也算是基本完成了。
他想在离开南京之前,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苏晏面前,用力抱一抱他的娘子,亲眼看对方惊喜的神情,亲耳听对方唤一声“七郎”。
——他们分离得实在是太久了,从上一个春,到这一个春。人生如逆旅,又有几个春?
沈柒咬了咬牙,从幽暗角落中迈出,刚走了几步,便见一个身穿布衣短褐、发髻上包着黑头巾的老头子,将身拦在他面前。
老叟的身材干枯瘦小,却如标枪般笔挺,背对着他往巷道中央一站,如同铁骑把守着隘口,万夫莫开。
沈柒感觉到了一股锋刃般锐利的威压,将手按在刀柄上,峻声问:“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老叟没有转身,语气生硬地开了口:“北镇抚司如今在你手上带着?”
沈柒心底越发凛然,拇指抵在刀镡,随时要拔刀暴起。
老叟嗤道:“锦衣卫如今,真是一蟹不如一蟹!连个指挥使都挑不出,似你这般成色,也只能凑合着管个刑狱。”
沈柒再次寒声问:“你是谁?再故弄玄虚,休怪我出手无情!”
老叟转身,露出一张年迈却不枯槁的脸,浓眉豹目,鹰钩鼻很是显眼。
沈柒见这面容,一怔之后,在脑海庞大繁杂的记忆中迅速搜索出对应的画像,失声道:“你是——”
老叟道:“前锦衣卫掌印指挥使、五军都督府总都督——袁斌。”
第287章 一任天地倒颠
袁斌的大名,对任何一位朝中人而言都可谓是如雷贯耳。
他是先帝的心腹,统领锦衣卫二十年间,叱咤朝野。为人忠勇凛烈,屡次护驾有功,即便是与监、卫最不对盘的文臣言官们,说起袁斌也几无微词。
先帝驾崩后,景隆帝令袁斌继续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可他始终因先帝驾鹤而郁郁寡欢,四五年后便上疏乞辞。景隆帝再三留不住,只得加封他五军都督府总都督的荣衔,带俸闲住南京。
袁斌致仕后,当时任锦衣卫佥事的冯去恶才有了升为掌印主官的机会。
可惜冯去恶有能力、无人品,在任七八年,将袁老爷子曾经立起的锦衣卫名声败得七七八八,最后以身试法。
所幸苏晏接手清理冯党的差事后,在沈柒的帮助下将锦衣卫狠狠整顿了一番,去芜存菁,这两年风气好转不少。
沈柒能力不凡,论功未必不能争一争指挥使之位。景隆帝却用其才能而恶其心性,并疑其可能重蹈冯去恶的覆辙,始终压着不让他再有寸进。
能力强的,心性不满意;心性满意的,能力又不足,景隆帝遗憾锦衣卫中再无袁斌,于是掌印主官之位就一直空悬着。
面对这般泰斗级的前辈,沈柒也不觉收了戾气,抱拳行礼:“锦衣卫同知、北镇抚司掌印主事沈柒,见过袁都督。”
袁斌将双手背在身后,犀利目光上下打量过沈柒,问:“来南京办差?”
皇帝命他去河南打探廖贼的敌情,他却为了敲门礼而私下来到南京。沈柒闻言心底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答道:“是。”
袁斌微微冷笑:“皇爷给你的差事,就是日日尾随一个年轻俊美的南京礼部侍郎,喝他买过的酒类,吃他点过的菜色?”
沈柒握在刀柄上的手指攥得死紧,漠然道:“下官办何差事,即便都督也不合查问。都督若心存疑虑,或可以向皇爷叩问一二。”
一个早已致仕赋闲的老爷子,会因为对现任的锦衣卫首领的私德产生了一点疑心,就贸然上书皇帝询问究竟?沈柒赌他不会这么做。
袁斌注视沈柒,目光如审如判,片刻后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再不动身回京城,就真要误事了。”
沈柒恍惚了一下,再抬眼看这个布衣老叟,对方已倏然消失。
他琢磨着袁斌的话中之意,隐隐生出了一丝警觉,觉得自己的确耽于私情,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