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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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柒目光闪了闪,答:“此处人多嘴杂,说话不便,先回家。”
他翻身下马,向苏晏的马车走去。
豫王伸手一拦:“马骑得好好的,跑过来挤什么车?车厢小,只够坐两人,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沈柒目视苏晏,手往腰腹伤口处一搭,不说话。
苏晏以为他伤口又疼了,连忙上前扶住,对豫王道:“他伤势未愈,不宜骑马。王爷若是嫌挤,要不你俩坐车,我骑马?”
“不必!”豫王与沈柒同声反对。
两人斗鸡似的互瞪几秒,最后把苏晏的胳膊一左一右同时一拽,拽上了车。
车厢内,三个人就座位安排的问题始终无法达成一致,于是在各种暗搓搓的小动作中你揽我推、我拉你顶地挤了一路。
回到苏府门口,马车还没停稳,苏晏连步梯都等不得了,迫不及待地跳下车,狠狠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他被心底不祥的阴云笼罩着,没心情与两个抢食的狗比置气,快步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气喝光,把茶杯往桌面一顿:“到底什么情况,快说!”
第229章 打爆你的狗头
“告诉大人,我去追寻我的‘道’了,原本我以为那就是他,经此一战我才发现,只有剑才是我毕生的追求。不能当面拜别,我很抱歉,希望他海涵。
“——原话我一字不差地转达到了。”沈柒说。
客厅中一片沉寂。
这事是真是假,单凭沈柒的一面之词可不太好判断。若是真的,有人在作死;若是假的,有人马上就要倒霉了……豫王挑了挑眉,露出个含义介于幸灾乐祸与作壁上观之间的哂笑。
苏晏端茶盏的手僵在胸前,一双凤眼惊愕地睁大了,望着沈柒:“七郎,你在开玩笑?”
沈柒面无表情地答:“拿他?没兴趣。”
苏晏难以置信地摇头:“这不可能!阿追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且不说他与我……就说眼下正是扳倒卫家与七杀营、真空教的关键时刻,他大仇未报,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地就这么走了,去追寻什么‘剑道’?”
“事实如此。他走了,走得很干脆,连这把剑也不要了。”
苏晏将目光转向桌面上的长剑:它被保养得很好,一如刚买下来的时候,只能从螺旋状的剑柄上包浆似的透润光泽中,看出被人时时紧握与摩挲的痕迹。
他还清楚记得阿追收到这把剑的神情——
“这柄剑就叫‘誓约’吧,很合适。”荆红追手握剑柄,抬眼看他,立誓般严肃说道,“剑名如剑心。若违此心,剑道则不成,我将终生不再使剑。”
“‘剑名如剑心’,言犹在耳……阿追是个心性坚毅到近乎死心眼的人,我不信他会出尔反尔。”苏晏喃喃道,“这事一定另有隐情。”
可亲眼目睹一切的是七郎,说这事另有隐情,不就是在怀疑沈柒?苏晏一时间心乱如麻,既不相信情深义重的沈柒会欺骗他,也不相信生死相随的阿追会不辞而别。
果然这话一出口,沈柒的脸色就变了。
豫王“恰到好处”地接了苏晏的话茬:“这是……舵盘被砍了,还是船帆被烧了?”
此刻苏晏的脑子凌乱且钝痛,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豫王这是暗指沈柒与荆红追辜负了他之前的信任,大敌当前非但没有同舟共济,还(疑似)内斗导致其中一方离开?
沈柒也听出不是好话,但没有出言解释,只朝豫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令人遍体生寒的冷笑。
苏晏竟被他笑出了一丝负罪感——这事要真和七郎没关系,我这么说,他听了会伤心吧?
——可阿追临走前与营主、吹笛人的一战,只有沈柒和他的手下是知情人,他所告诉我的就百分百是真相吗?
苏晏头疼、心疼,空洞过久的胃也疼,又有股说不出的难过与恼怒包裹在这疼痛里,搅得他不得安生。
观望已久的苏小京从门外探进半个头,大概被客厅内凝重的气氛影响,声音里也少了那股大大咧咧:“大人,开饭了……要不,先吃饱了再谈事?”
苏晏把手里的茶杯往桌面一搁:“你们先吃,我没什么胃口,待会儿再说。小京,好好招呼王爷和沈大人。”言罢大步流星地离开客厅。
沈柒和豫王见苏晏情绪低落、举止反常,如何放心让他一个人待着,当即起身追上去。
两人追到东侧厢房,见苏晏进入了荆红追的房间,反手“砰”一声把门锁上了。
沈柒略一犹豫,敲了几下房门。没人开门,他无声地叹口气,劝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那草……荆红追要走就随他去,清河,看开点。”
门内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豫王也上前说道:“要不你先出来吃个饭?从四更天饿到现在可怎么行。”
过了良久,房内才传出苏晏略显疲惫的声音:“我知道了。你们让我静一静,把脑子理清楚,行不行?”
双双吃了闭门羹的两人,不甘又无奈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豫王低声道:“这事你就不能先压一压,或者就说荆红追为了暂避风头先躲起来几日?对卫家的弹劾尚未完成,荆红追这么不负责任地一走,清河在情绪上受了打击,影响明日朝会上的发挥怎么办。”
“我本想先瞒一瞒,谁知那么不凑巧,两头撞上。”沈柒盯着紧闭的房门看,目光像一柄想要撬开门缝的刀子,“清河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不过是走了一个侍卫,清河也许会不习惯,会恼火,甚至会有那么些伤心难过,但他是个既聪明又练达的人,缘尽人散、覆水难收的道理,我相信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想通。”
他口中聪明练达的苏清河此时正在荆红追的房内,憋着一肚子的委屈与火气四下翻搜。
上次不辞而别,好歹还留下一封亲笔信,这回就托沈柒转述了两句话——还他妈不是人话——算什么事!该死的荆红追,这最好是个抽风的玩笑,不然等回来时,头都给你拧掉!
苏晏气冲冲地找了许久,没发现任何异常与遗留物。荆红追的房间就像他本人一样,坚硬、整齐、利落,没有任何花哨多余的装饰,唯独在床边柜内留存了一葫酒。
拿起酒葫芦,苏晏泄气地坐在床沿,拔开盖子猛灌了一口。
入口绵醇,酒劲十足,但有点酸尾——是自酿的红曲酒。
他忽然想起去年六月初七的生辰,荆红追就拎着这么一葫酒拦在自己面前,冷毅的脸上隐隐透着紧张与期待,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逃走,但最后还是把葫芦递过来,低声道:“祝大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绵延个屁,还不是说断就断,说走就走。”苏晏喃喃着,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倒酒,喝得又急又狼狈,酒液洒得满衣襟都是,“我管你有什么理由、什么苦衷,这么一走了之就是辜负我!你不相信我能解决麻烦,不相信我能接受变故,也不相信我在面临取舍时的选择,你他妈就想着有事自己扛。
“王八蛋!我以为至少还有你会比较听话,让人省心,结果呢?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王八蛋……”
苏晏咭咭哝哝地骂着,把这葫酒当荆红追本人似的恶狠狠吞咽,脸颊与脖颈很快就浮起了大片红晕。
房门外,沈柒与豫王越等越觉得心里发慌。忽然听见房内“咚”的一声,像什么硬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豫王忍不住了:“不行,本王要进去瞧瞧。”
沈柒在他说话时掌劲一吐,震断了门栓,直接推门进去。
两人转过屏风,一眼就见苏晏垂着脑袋坐在床沿,地上躺着个湿漉漉的空葫芦,满屋子都是蒸腾的酒气。
空腹喝了这么多酒?沈柒与豫王连忙上前查看苏晏的情况。要说苏晏平时酒量还行,不是很烈性的酒,慢慢喝的话,两三斤不成问题,但眼下他喝的是急酒、闷酒,就特别容易上头。
豫王抬起苏晏的下颌,果然见满脸酡红、眼神迷离,至少有了七八分醉意。
“借酒浇愁啊。”千杯不醉的豫王半是酸涩、半是感慨地叹了一句,“能喝醉……也挺好。”
“好个屁,闷酒伤身。”沈柒摸了摸苏晏发烫的额头与手心,皱眉道,“我去找小厮熬醒酒汤。”
他刚要转身,被苏晏一把攥住手腕。“先、先别走……”苏晏恳求。
沈柒在豫王酸溜溜的眼神中,另一只手覆住了苏晏的手背,温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你,让他去拿醒酒汤。”
房间里就三个人,这被排除在外的“他”当然指的是豫王了。
豫王还没来得及反击,只见苏晏抽回手,一边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个人形,一边大着舌头说:“不用……陪……我就想问、问问,见到我家小妾了吗……我放在那儿……那么大的一个小妾呢?”
沈柒:“……”
豫王:“……”
“怎么丢了,你们谁、谁见到了?是不是你们藏、藏起来了?快还我!妈的我就知、知道你们不安好心……”
豫王左右看看,见桌面有壶冷茶,把壶盖一掀就想泼他。
沈柒一把拦住:“他喝醉了!醉话作不得数。”
“酒后吐真言。”豫王悻悻然磨着牙,“他心里就只记挂着走了的‘小妾’,站在面前的大活人却视而不见,还倒打一耙!”
沈柒心里也不是滋味,冷着脸道:“人也好,东西也好,没了以后就格外念他的好处,这不是人之常情?”
“那你打算让他这么念一辈子?”豫王嗤道。
“念不了一辈子。”沈柒用衣袖擦去苏晏头发上的酒渍,语气低缓而平静,又从平静中渗出一丝带血腥味的寒意,“这就像皮肤上的赘生物,等到合适的时机一刀割去,或许他会痛过一阵,但有我陪伴左右,伤口终究会痊愈。”
豫王琢磨着沈柒的言下之意,不仅嗅出血腥气,还有种阴狠偏执的病态,越发觉得此人不是好东西。
苏晏发起了酒疯。他发酒疯的方式比较特别,既非寻衅滋事的武疯,亦非喋喋不休的文疯,他疯得特别入戏。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他拽着沈柒的衣袖,气势昂然地问。
沈柒一怔,安抚他:“我不是贼,我是七郎。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苏晏拍掉了对方试图抱起他的手:“台词错了!你得回答‘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沈柒无奈:“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苏晏露出一副凛然之色:“贼就是贼!”
沈柒:“……”
豫王忍俊不禁。
苏晏:“请。”
沈柒:“……请?”
苏晏:“这句台词对了。接、接着。”
接什么?谁知道醉酒之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被逼无奈的沈柒盯着苏晏的后颈,盘算着点他的睡穴能不能结束这场不知所云的对戏。
豫王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一把将苏晏拉到自己身边:“对,接着,让他继续说。”
苏晏瞪沈柒:“继续说!”
沈柒深深叹气:“说什么?”
苏晏十分不满:“你到底做没做功课?就这么几句台词老是记不住!你得对我说,‘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豫王转头看攀附着自己的胳膊勉强站立的“陛下”,心中闪过惊念:没想到他竟藏有如此野心……也是,这世上谁不想手握大权,君临天下?
沈柒也有些怔忪。苏晏打了个酒嗝,挥挥手道:“算了算了,看你还是个新人,导演我勉为其难给你说说戏吧……话说有一位剑神。”
“剑……神?”豫王挑眉——怎么又扯到神仙了?
“对,剑神。‘神’指的是他在剑道上的境界,跟、跟神仙没关系……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你这人真烦!”
“好好好,你说。”豫王苦笑着,扶他坐在桌旁的圆凳上。
沈柒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晏。
苏晏迷离的目光仿佛穿透这个时代,投射进了另一个玄妙世界:“剑神品格孤高,是远山的冰雪,是冬夜的流星。剑对他而言不是武器,而是他奉献一生的‘道’。人世间的成败与名利对他不值一哂,剑术对决时那一瞬间所能窥见的巅峰才是永恒。”
剑神把剑道当做信仰,所以才能成就那样的境界。沈柒瞥了一眼腰间的绣春刀。刀就是刀,是杀人武器,不是什么“道”,至少对他而言绝对不是。
——这世上有没有某件事物,对它的痴迷与热爱可以超越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豫王问自己。胸口早已愈合的陈年疤痕又麻又痒地发作起来,带着隐隐的刺痛。
“剑神经过了常人无法想像的艰苦锻炼,却离他想要到达的巅峰还欠一些距离,无论再怎么努力,那一步距离始终迈不过去。”
“……那他该怎么办?”豫王沉声问。
苏晏一脸“年轻人,你很上进”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得好。这个问题,连剑神自己也不知道,不然他早就到达巅峰了。直到有天,他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一个女人。
“他忽然有所顿悟——他的剑是冰冷的,这是否就是阻碍他问道的瓶颈?于是雪从山顶飘下地面,神从云端降到尘世,他和那个女子相爱、结婚、生子,逐渐成为有烟火气的人,而他的剑也有了温度。为了想要守护的人,他的剑变得更快、更利、更强大——他用‘入情’,突破了那层瓶颈。”
豫王微微笑道:“那不是很好么?”
沈柒反而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如果他真的追求剑道,就绝不会停下脚步。一切的暂留,都只是为了走得更远。”
“年轻人,你很优秀!对角色体会很深!”苏晏用力一拍大腿——用力过猛,疼得龇牙咧嘴,但不妨碍这位醉酒的敬业导演继续说戏,“有一天,剑神接到了来自另一位剑仙的挑战。两人对剑道的理解不同,这是赌上生命乃至信仰的一战。
“虽然出于阴谋,这惊世骇俗的一战没法真正完成,但剑神却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之处——他放不下孕妻,担忧自己战死后无人照顾妻儿,这份担忧成了捆绑在剑上的沉重枷锁。
“带他突破瓶颈的‘入情’,如今却成为了另一个更大的瓶颈,将他往所追求的剑道上越推越远……”
豫王感同身受地追问:“然后呢?他在‘剑’与‘情’之间如何选择?”
“你猜?”苏晏朝他呵呵一笑。
“也许选‘情’?毕竟情之所至,神仙难逃。”
沈柒却摇头:“他会选‘剑’,虽然这选择很艰难,但刻在一个人骨子里的本质,不会改变。”
苏晏边狂笑边打嗝儿:“都猜错了哈哈哈哈……剑神之所以成为剑神,自然是我等凡人难以企及的境界!没有内心交战,没有艰难选择,他自然而然地领悟出了‘出情’!所以他离开妻儿,重回剑神境界并到达了剑术的巅峰。从此天下再无可战之人,他忍受并享受着这份寂寞,剑道大成。
“‘情’这玩意儿,从自然的有了,再到自然的没了,最后成就‘道’,简直就他妈是个天底下最鬼斧神工的道具——你们说是不是?”苏晏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沈柒与豫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定定看着他不说话,目光中涌动着不忍、心疼、酸楚、懊恼以及更多复杂难辨的情绪。
苏晏笑够了,用衣袖胡乱抹着脸,又开始语无伦次地骂:“狗屁,拿他跟剑神比,简直抬举上天了……妈的没这命,得这病,就是说你这个王八蛋……问屁个道,先问自己下顿饭有没有着落,晚上睡哪里再说!”
又猛地抬头,对沈柒喝道:“剑在哪里?拿过来!不要就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