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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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醒转过来,发现自家躺在地面上,所处是一间土屋,屋里几条大汉或坐或站,正在强势围观他。
桌上的油灯亮着,一个方脸,浓眉,留着短须的汉子正坐在椅上,旁边站着一位拄着刀,一身杀气的黑矮子。其余两位他看不清楚,屋中昏暗,影影倬倬,这一刻胡某人只觉尿紧,好悬没有尿在当场。
好在混迹江湖多年,胡正气经验还是有的,知道这等场面犹豫不得,赶紧坐起身拱手,忍着后脑勺的疼痛,报上自家老大名号:“兄弟是丐帮城南苏香主手下,几位好汉带兄弟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椅子上的中年人闻声呵呵一笑:“请你来,自然是有事。”
胡正气见对面态度尚可,心下稍安:“这个,兄弟我在帮里位份低,不知几位好汉何事能用得上兄弟?”
“知道你位份低,胡正气嘛,见风使舵,滑不留手,城南关厢的狗都知道。”
胡正气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这伙人来者不善啊,事先盘过自家的底?
还没等他转完心思,骨碌碌一锭雪花银滚到了他脚下。胡正气大惊,多年来养成的条件反射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那锭白银。
耳边话声响起:“这锭银子,买你到时一句话。”
“不知……不知好汉何时……要买在下什么话?”
“何时说话,说什么话,时辰一到你自会明白,看你的悟性了。”
但凡胡正气再硬气一点点,或者在网上当过两天喷子,这会包管已经妥妥的开口大骂:“尼玛让老子到时候说话,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偏偏还不告诉老子,让我自己悟,我悟你老母啊?”
可惜的是,胡正气只是一个十七世纪的末流混混,而且眼下的情况是人为刀俎,一向靠精明混饭吃的他,这会也只能干张着嘴,眨巴着一双小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49节 齐备
见他陷入迷乱中,椅中汉呵呵一笑,长身而起,几个人鱼贯出屋,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来:“今日事忙,还有几家都要走到,你是个有福的,且回家慢慢悟吧。到了那天该说的时候不说,就弄死你算逑!”
……
手中紧紧攥着银锭的胡正气此时瘫坐在泥地上,张口结舌,恍若梦中,百思不得其解……
同一时间,杭州城里的一处赌坊包间内,茗香居的伙计刘旺,正满头大汗的跪在地上,看着面前地板上的一锭银子在骨碌碌的打转。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和赌坊老板同坐在他面前,笑眯眯的对他说道:“刘旺,你是个有福的,做好这件事,前债一笔购销,这锭银子也归你。”
刘旺:“……”
第二天清晨,茗香居的伙计刘旺照例来茶楼上工,今日他格外勤力,烧水捅火,忙得不亦乐乎。
看看天光,将将到晨时正,掌柜的一声吆喝,刘旺答应一声,便来到后堂,从橱柜上将一套景德镇官窑白瓷茶具取了下来。这之后掌柜亲自端着茶具上了二楼。
刘旺紧接着将一个青花细瓷罐子打开,开始做起他熟极而流的一件事——给朱老爷备茶。
朱正朱老爷是仁和县衙的刑房书吏。
对于刘旺这号草民来说,朱老爷就是这杭州城里一等一的奢遮人物。早年间朱老爷还去县衙应差,近些年早已不再点卯,每日里准时来茗香馆喝一壶早茶,用些点心,一早上的时间就用来打发徒弟,讼师,以及各色来找他办事的江湖人物。午时一过,便再不见踪影——朱老爷有光外宅就有三房,总要一一照应周全。
就在刘旺打开朱老爷专享的青瓷茶罐,从里面倒出明前龙井,开始冲泡的同时,外间已经响起掌柜响亮的招呼声,刘旺不用看就知道,这是朱老爷进门了。
短短一分钟的泡茶时间,刘旺不知怎得,已经是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待茶壶备好,刘旺先是左右一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支细小的水晶瓶子来。
透过这小指般长,麦秆一般粗的水晶瓶子,刘旺能清楚的看到瓶子里那一颗黄米大小的药丸。
下一刻,他一咬牙,拔开瓶塞,轻轻一斜,那颗药丸就滑进了茶壶。
做完这一切的刘旺本欲提壶上楼,怎奈此刻的他腿抖如筛,实在迈不开步子,无奈下只能低喝一声,招手将外间的一个伙计唤了过来。
刘旺用脖巾擦了擦汗,苦笑着对那伙计说道:“小廖,我昨日许是吃坏了身子,今晨起来就跑肚,腿脚发软,这壶茶你送上去吧。”
小廖不疑有他,提起壶就上了二楼。
刘旺见那伙计上楼,转身扶着案台大喘了几口气,过了一会,等到掌柜下楼,刘旺苍白着脸过去给掌柜告了个假,在掌柜的埋怨声中,出门而去。
出去后未走多远,拐入一条小巷,回身一看,刘旺苦笑一声——身后果不其然有人在跟着他。无奈下只能低头过去,对来人细细汇报起来。
这件事的后果在几个时辰后开始慢慢显现。
朱老爷一直到午饭后略感不适,今日便没去外宅,回家休息,傍晚一觉醒来后却连床都下不去了!
家中急忙使人请来修合堂的郎中,诊脉后落了“急痢”二字,朱家顿时炸了锅。
就在朱老爷发病,朱家乱作一团的时候,离修合堂不远的一处茶楼里,褚见利和妙树大师二人正临窗而坐,品茶叙话。
没过一会,派去郎中那里打探的人已经回来,听完探子的禀报,大师一声长笑:“结账,结账。”
褚三爷还是有点不放心,走出店门后,忍不住问道:“人还在救治,不妨再看一看?”
妙树大师这两天滋阴补阳,容光焕发,谈性很浓:“这还等什么,朱正今日咳痰,胸闷,发大汗,明日定会腹泻,尿血,一应表象,都和下痢对得上,他挺不过后日的。”
说到这里,大师嘿嘿一笑:“这毒就是我亲自下场,也要大费周章才能化解,几个郎中有什么鸟用?就是把御医请来,也续不了朱正的命!”
“大师手段精妙,佩服佩服,不知这等奇毒,可有名目?”
“蓖麻毒素。”
“哦……蓖麻?这个……还不起眼,大巧不工,这名字好!”
……
至此,穿越者的前期准备工作,全部结束。
朱正朱老爷是必须要除掉的——无论是身为丐帮团头黄七最大的政治后台,还是多年来栽培黄七的行为,他都必须死。
穿越者们不可能把平息事态的希望都寄托在刘耀祖身上,一个积年老吏在暗处挑起的政治报复是很麻烦的。与其事后大费周章,不如事前快刀斩乱麻。中古时代是因人成事的时代,一个关键人物死亡后留下的势力真空和混乱期,足够大伙办事了。
公元1627年8月11,农历七月初一正午。
杭州正东,位于清泰门外一处杂林背后的五显寺里,一片热闹。
五显寺这个寺名城内外都有。从这个名称就能猜到,里面既不会供佛祖,也不会拜三清——明清之际火遍长江以南,官府也无可奈何,民间自发供奉,淫祀中的天团:五通神兄弟,才是这座寺里的正主。
清泰门外的这座五显寺,是比较破败的。三进的殿院陈旧老暗,五通神兄弟的泥塑被赶到了前殿。
正殿就比较奇葩了:里面没有神像位,堂壁上却有一副大型人物彩绘:一个身着红袍,头戴乌纱,脚蹬皂靴,腰围玉带,左手端银碗,右手执金筷,却因为饿肚子而仰面朝天作哙叹状的大官——严嵩。
位极人臣,最后却被饿死的严嵩,由于谣传抄家时皇帝封他为“天下都团头”,总领天下乞丐;所以在明嘉靖以后,陆续有些地方的乞丐们,就开始拜严嵩为丐神,和梁上君子们拜时迁是一个套路。
绘有严嵩像的五显寺,自然和乞丐是有关联的。
事实上不知从何时起,清泰门外的这座五显寺,就成了杭州丐帮的总堂口。正殿就是丐帮团头的公廨,平日里团头就在这里开堂审案,行刑,处理帮中大小公事。每逢初一,城内外各路堂主香主都要来五显寺拜团头,缴月规。
第50节 王对王
今日适逢其会,五显寺山门前的野地上,东一簇西一簇,三五人一堆,聚着十七八伙花子。而山门内更是热闹,殿前广场上,一口大铁锅里面正翻滚着大块肉骨,一旁几十号各路老大带来的亲随,正围聚在一起吵闹不休,坐等放饭。
丐帮的现任团头黄七,此刻正在殿内的主座上谈笑风生。黄七的下首,是分了座次的两排一线大哥,黄七的身后,挺胸凸肚,一字排开的,是号称“五小义”的龙头亲传弟子。而黄七的脚下,放着几筐散碎银子和铜钱,这些就是下属们今天上缴的月规了。
黄七今年四十出头,面如锅底,眼似铜铃,身形胖大威猛,一张口声若洪钟,气势雄浑,正是一方豪杰做派。
然而在座的帮中老人心里都清楚,谁若是把团头当作豪杰来打交道,正经是下场不会很好。
十几年前的黄七,是以一身横练功夫闯出的字号。那时的黄七豪侠仗义,两肋插刀,在帮中人缘极好,手下自有一班喝过鸡血的兄弟,人称“铁骨黄”。
然而风云突变,先是前帮主不知怎得恶了官府中人,再就是黄七和兄弟们突然出手,一夜间斩尽老帮主阖门老小,鸡犬未留。
待到次日,大伙见到胖大的铁骨黄七使出缩骨神通,一脸谄笑,矮身曲腿跟在刑房朱书办身后“查验”凶杀现场的时候,才晓得这厮居然还有一张面孔。
自此后,黄七成了黄团头,手持帮中历代相传的铜烟杆开始发号施令。这许多年下来,随着当初跟他打江山的那些人一个个消失横死,时至今日,黄团头威福日甚,早已修炼到了只用眼神便可驭下的境界。
就在正殿内一众人等陪着老大闲扯的时候,突然间从山门外连滚带爬冲过来七八个花子,直奔正殿而来,边跑边喊:“抄家伙,有点子杀上来啦!”
听到喊声后,呼啦一下,正在殿前闲坐的几十号亲信全站了起来,而黄七闻声也带着殿中诸人从里面冲出来,正好迎上几个狂喊报信的。黄七劈面一脚踢翻打头的,又扇翻两个,镇住局面后,才张口喝问:“哪路点子?有多少人?”
“生……生面孔,是外路来的,有二三十号人,见人就砍,凶煞的很。”
黄七闻声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混账东西,光天化日,就这几个鸟人也敢来总堂撒野,欺我丐帮无人吗?来人啊!”
“喏!”身旁诸人齐声大喝。
“都去后殿领兵器,待会听我号令,记得留几个活口!”
黄七话音刚落,一众人等“轰”的一声,从他身旁分流而过,纷纷奔入后殿去拿装备。
就在这时,山门外的喊杀声已经清晰可闻,下一刻,几十号花子犹如丧家之犬一般从前殿和两边的回廊喷薄而入,浑身是血,哭爹喊娘,直往殿后逃去。
而缓缓跟在这帮人身后的,是一群提刀大汉,正缓缓从前殿后绕出来,手中的刀头犹在滴血。
黄七站在正殿前远远望去,不由得心中一凛,以他的经验,自然能觉出来人不是好相与的,貌似还着了软甲——这伙人衣袍外鼓鼓囊囊,统穿着一件式样怪异的黑色比甲。
“真他娘的走背字,这到底是哪路人马?”黄团头望着来人,暗暗心惊。
好在下一刻,算上从山门外败逃回来的那些花子,人数远远多于对方的丐帮人马提着兵刃纷纷从后殿里冲过来,一时间剑拔弩张,隔着三十多步的距离,台阶上下,双方开始对持。
黄七爷知道,于情于理都该他出面了。
双手一挥,分开身边的几个亲传徒弟,黄团头排众而出,声若洪钟,气势逼人:“不知来得是哪路朋友?”
“哈哈”一声长笑,对面一个中年汉子郎声回道:“好教黄大龙头知道,来人浙西周通便是。今日弟兄们过来,是来算账的,大前年在这杭州城里,害了我手下儿郎的,不正是黄七爷你吗?”
黄七听到这里,顿时一惊,心里“咯噔”一下:“今日横是不能善了!”
举凡江湖上寻仇,哪里有这般寻法的?丐帮上下每年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鬼知道大前年死的是哪一位?黄七此刻心里跟明镜一般:这伙人满嘴鬼话,这是摆明了不想听他解释,今日就是来见血的!
七爷脑中走过这么多想法,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见事已至此,下一刻,他也再无顾虑,戟指大喝:“并肩子上,宰掉一个三两银子,现结!”
带着浓郁丐帮战斗风格的动员令很是管用,黄七爷话音未落,身边的人潮已经从台阶上滚滚而下,上百号猛人利刃在手,个个奋勇,皆欲效死。
……
就在周通长笑一声,说出那通鬼话的同时,场上还有一个人心中也是“咯噔”一下,惊骇莫名。
这个人是谁?胡正气。
自从那天晚上被人打昏,事后又莫名其妙被放出来后,这几日他一直神思不属。那伙强人当日临走时让他自己去领悟的东西,他始终都没有悟出来。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胡正气多年以来头一次,没有把自己得来的那锭外财扔在半掩门里。
直到今日陪自家老大去总舵交数,原本只有在山门外等候资格的胡正气,不知怎的,居然鬼使神差的交了份银子,被获准进山门喝一碗“骨汤”。要知道,丐帮总堂里的“骨汤”,和他这种人原本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的。
老辈里传下来的规矩,每月交数的日子,总堂里就要宰一头猪,帮中大佬吃肉,随从喝汤吃下水。
单独缴银子进去喝一碗汤的人偶尔也有,这种人通常都是有上进心的“年轻俊彦”,是为了结交人脉,打字号才忍痛花那份银子。然而一向混吃等死的胡正气今天发了疯,居然也买了碗“骨汤”喝。
胡正气自从进山门以后,就被那帮当红小弟远远的赶去一旁,他也不敢说什么,赔笑着来到广场一旁的步廊,寻了个角落坐下,一边痛骂自己鬼迷心窍往水里扔银子,一边期盼着锅里或许会剩下点什么留给自己。
第51节 血舞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就在第一波报信的人滚进山门以后,胡正气的心跳就开始加速,待到周通站在那里长笑一声后,原本缩在廊柱后看热闹的他,心里顿时一声尖叫——那天晚上土屋里绑匪的音容笑貌,瞬间和周通重叠在了一起。
再定睛一看,周通旁边那个拄着刀,一脸乱草的黑矮子,不正是当晚那厮吗?
这一刻,胡正气终于悟了,他什么都明白过来。
然而悟了也没什么鸟用,不论今天是什么章程,保住自家小命再说。
于是此刻他又把身子伏低了一些,只在廊柱后露出两只眼睛,然后,他的那对小眼就蹦到最大,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百十号丐帮中人从正殿门前呼喝而下,而对面那伙人不思结阵御敌,却纷纷散开,露出了后排几条青布裹头的白壮大汉。这几条大汉同时从手中抡开一把怪模怪样的铁器,下一刻,火光和鞭炮声就从那些铁器中发出来。
光天化日下,胡正气发誓自己见到了眼前有一串串的火星闪过,而挥舞着兵器冲杀过来的那些帮中好汉们,正一排排的被扫倒。这一刻,残肢横甩,鲜血竖飚,狂吼中冲锋的勇者剎那间跨越时空,用后世的标准,站在尸堆中抽搐着跳起了霹雳舞,即使身上的洞眼在喷射着血柱,也不愿停下……
这一刻,胡正气肝胆欲裂。
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过去了几个时辰,那几条大汉手中的火器,终于不再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停了下来。
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