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珏-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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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她不曾想到,不过平凡一世的心愿,竟这般难以实现……
几日间,原南都留守林仁肇独子林卿砚举全府之力,势要追查杀父凶手为父报仇的消息便在南昌广为传颂。有盛赞林家公子孝义无双,不愧为忠良之后的;有连连摇头,不可云不可说的;还有暗论官府办事不力,林家少爷此举乃明着与官家作对的。种种传言毁誉,传遍了豫章城,又望西都金陵而去了。
林夫人久居深府,是以这些传言只朦朦胧胧地在嘴碎的下人口中听得些,直到第四天白日将此事细细问了身边的奴婢,才晓得她这个好儿子在外有多么名声大噪。
很快苏鸢就被婢女引着进了院子,一直到了林夫人跟前,行了跪礼:“夫人,您找我?”
“起来罢。”林母问道,“砚儿最近都在干些甚么?”
以前,她也常唤苏鸢来问,苏鸢的回答大多是会友、习武、习文之类的。她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唤苏鸢前来问话,而苏鸢的回答也不似往日那般毫无新意得让人放心了。
“回夫人,少爷近日在查老爷遇害之事。”
“他都查到甚么了?”
“少爷在外自安排了其他人手,小人不敢过问。只知前两日少爷翻看城门台账,发现老爷遇害前一日,曾有一便装男子持宫中令牌入城,并由城门守兵领着来了我们留守府。少爷命小人查问府中下人,那男子来留守府所为何事。不料,从看门的家丁,到老爷贴身的随从,竟无一人记得那日有金陵之人来访,而其中几人回答时目光闪闪躲躲,小人也看在眼底。少爷觉得蹊跷,怀疑那金陵男子与府中下人里应外合,暗害老爷,遂嘱咐小人务必要将此事彻查清楚。”
他这一串话说下来,林夫人虽是面无表情地听着,脸色却愈来愈白,像是在雪地里受了冻,失了血色。
苏鸢像是没有注意到,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正是方才,小人终于从老爷身边的沈藩口中套出话,他供称,那日的确有金陵的人送来了一封宫中的密信,老爷看后也没多说甚么,便让他将人给送了出去。那人是否在南昌停留,他也不知道。至于是何人让他隐瞒此事的,他是抵死不说。小人觉得沈藩很是可疑,已经将人锁了起来,正准备等少爷回来就将此事禀报他。”
说完这番话,苏鸢这才发现主母的脸色难看得厉害,转头四下一看,又不见服侍的奴婢,忙跪地急道:“夫人恕罪,小的失言!小的明知哀思伤身,还在夫人面前提起这些伤心事,徒惹夫人伤神!还请夫人莫要将这些事挂在心上,保重贵体才是啊!锦篇、绣帙,快进来服侍夫人!”
“不必。”林母仍是板着一张脸,淡淡地抬了抬手。
“可是夫人的脸色……”
林夫人挑眉道:“我自己的身子,焉用得着你多言?”
“是……”
“苏鸢你听着,沈藩之事,你先不要同砚儿说。”
苏鸢一怔,忙辩解道:“可事关老爷遇害大事,少爷严令吩咐了,命小的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有隐瞒,只怕少爷会把小的生吞活剥了!求夫人饶命啊!”
“明日,”林母道,“明日你再将此事告诉他。”
苏鸢一脸苦相,愁了半天方欲再言,却听夫人冷冷道:“他能生吞活剥了你,难道我就不能?”
“小……小人遵命……”
林母的目光柔和了些:“苏鸢,我知道你对砚儿忠心,但他年纪尚轻,有些事不能随着他的性子来。就比如眼下,他为报父仇,将南昌搅得城无宁日,未免戾气过重了。你是打小服侍他的,往后里在他身边办事,能劝的也多劝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他还是这般羽翼未丰、少不更事,我到地下,如何跟他爹交代……”
“夫人……”
“不必做这般愁眉苦脸的样子。你我都知道,那一日只怕不远了。”
苏鸢心上悲戚,正想着再说些甚么劝言,便见林夫人淡淡地摆了摆手:
“下去罢。”
………………………………
第五十八章 日薄西山?曲当年
苏鸢走后,林夫人将进来服侍的婢女撵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榻上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子的愣。
她想起了很多旧事。从那个鞭炮锣鼓声中鲜衣怒马的青年,到伏倒案上再也没有醒来的死心眼老头。二十余年的光阴一下一下地闪过,所不曾变的就是,她一直是那个人的妻……
她出生于闽国福州之家,许是因着娇生惯养,打小就比同龄的姑娘要强些,刺绣作画、抚琴歌舞,总要争个输赢比个高低。及至婚配,阿娘私底下问她的意思,她神气道:“男人比之女子,不过是身体壮些、力气大些。倘若瘦瘦干干哼哼唧唧的像个娘们儿,那还要男人做甚么?”
她不曾想过,这样一番赌气的话被阿娘记下了。后来,媒婆到家里给她说了一桩亲事,那人乃闽国裨将,身形魁梧,有拔山之力,人称“林虎子”。
她虽则装作对这桩亲事漠不关心的模样,每听见他的名讳,却又不由自主地上了心。及至迎亲的前一夜,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知道了那么多有关他的事。
他姓林,名仁肇,建阳人。生得是样貌堂堂、剑眉星目,年纪轻轻便习得一身好武艺,却因为人不够圆滑不知进退而限了前途。他之所以被人唤作“林虎子”,是因为他的胸前有一大片的虎形刺青,赤膊练武时,刺青随招式而动,栩栩如生。
他虽骁勇善战,将手底下几百号弟兄管得服服帖帖,却十分惧怕女人,更准确地说,是怕女人哭。据传他妹妹出嫁那日,他早早地溜出家门躲得远远的,愣是掐着点等哭嫁的环节过去、接亲的队伍走远、家中母亲擦干了眼泪开始收拾打点,他才敢进了家门去挨双亲好一顿说道。
她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期待见到这个男人。
那日的爆竹从辰时三刻响到了巳午时分。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穿街走巷,隔着头上的红绸,她看见那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一身红衣,胸前的红绸花在耀目的日光下流淌着潋滟纹案。之前阿娘和喜婆愁了多时,依她的性子,哭嫁这一环自是不情愿哭的,可就损了吉利。不知为何,看着翻身下马阔步而来的他,她募地想起闺中好友说起林虎子最怕女人哭的软肋,鬼使神差地挤出了几滴眼泪,配以嘤嘤泣声,竟也干啼湿哭起来。
她这一哭,娘家人并一众看客自是十分的满意。只是苦了她那新婚的夫婿,一张脸煞白地站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就那么笔直地罚着站,直到她与阿娘哭得够了,挥别转身准备上轿,喜婆提醒他上马去,他方讷讷地回过神,如获大赦。
她嫁的这个男人,老实得像块木头、倔得像头驴,她从没觉得他哪里好,却也没觉得有哪个男人比他好。她本不是爱哭的性子,却因他惧女人哭,她便常常在他跟前哭,一哭,他便立时失了主意面缚而降。这一哭,便是二十余年,屡试屡验。
她后来才知道,他并非怕所有女人哭,他怕的,不过是心爱的女人哭。
他虽然憨厚木讷,打起仗来偏生又有那么股子巧劲,行军作战排兵布阵往往出人意表、大捷而归。她隐隐觉着,闽国这个小地方留不住他,他该往更大的地方去。很快,唐兵攻陷了闽国,他虽极力周旋、拼死一搏,奈何举国上下兵败如山倒,国灭的事实已无可逆转。皇室献城投降,他不信,仍率军以抗,终是力竭被擒,关押在唐营之中。唐国的将领没有料到与他们僵持了这么多日的竟是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遂很是欣赏这闽国裨将的才能,显出了招贤纳士的诚意。
彼时,她的腹中正怀着第一胎,在唐国兵士的指引下,捧着肚子找到了唐营。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成亲一年有余,只有这一次,眼泪是不由自主地淌下来的。
他同她说,战败之时,他本该自尽谢罪的。但是他犹豫了,他想再见见她,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她气得大骂,骂他狠心冷血、骂他无情无义,并许下了好些同生共死的重话。
她说,既是闽国已降,如今他便算不得闽国的旧将,而是唐国的子民。唐国此次出兵,纪律严正、不伤闽国百姓、不毁闽土闽田,称得上是仁义之师,可见他们的皇帝并非昏聩无能之辈。
只这一次,她求他降了唐国,活下去——为她,也为她腹中的孩子。
“只这一次……”他讷讷地重复着,像是应下了,又像是没应。
终究他还是降了唐国。她没有问过他为甚么,也不敢问。他回到建阳的第三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安安静静地蜷在襁褓中睡着。婆母说,这女娃子长大了,定是个温婉娴静的美人儿,遂取名林如菀。
平躺在榻上,她抬颌望向他臂弯间女儿的小脸蛋,问他,欢不欢喜。他咧嘴笑着,说欢喜,可她总觉得,他的笑里多了点甚么,丝丝缕缕的,蒙上了一层薄影。
唐国并未亏待与他,许了个比在闽国更高的将位。女儿生下来第十日,他便随军离了建阳。这本就是军人的日子,她早已习惯了。
再后来,她靠着他每半年寄回来的家用拉扯着一家老小,跑到镇子上的书馆去看那墙上的舆图,看他信里说的建州、崇安、信州都在甚么地方。他的爵位升得很快,她很欢喜。倒不是因着他出人头地,而是他的官做得愈大,能回家的日子也就愈多了。
后来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他翻遍典籍给孩子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她不明白,一个武将之子自然是要子承父业的,为何取这文人的名字。他只说,能做个文人,倒也好了。
北无战事,他向上请命留乡为官,在家的时日多了。他们的大女儿很乖巧,五六岁的年纪便能帮着做好些家务事,照顾起弟弟来活脱脱像个小娘亲。再后来,她怀上了他们第三个孩子。
怀胎七月,他接到了北边传下的军令,说是后周进犯,要他即日奔赴淮南前线,整军出战。她同他说,没事你去罢,只要你好好的,我们一家都会好好的。
可又过了一月,她却接到他失踪的消息。几个唐兵说,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分军抗敌,麾下只余一支骑兵。周军大举围攻,部下整兵回援好不容易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却不见了林将军和余下唐兵的踪迹。只怕,只怕凶多吉少。
她顿感五脏六腑中气血翻涌,手脚却又凉得像冰。高高隆起的肚子中小娃儿似乎踢了她一脚,霎时间剧痛难当。有过两个孩子的她如何不晓得,这腹中的孩子等不及要出来了——可是出来了又如何,只怕是来不及看见他们的爹了。
有惊无险,孩子终是生下来了,听说是个女儿,可她却不想看。那注定是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爹。没有了他,她要怎么活下去,这一家老小要怎么活下去,她没法子集中精神去想,脑子里只一阵一阵地空鸣着,一闭上眼,都是他同她在一处的画面。
又过了几日,唐兵传来消息,说找到了他,在一处山谷里。说林将军果真神勇无双,竟想出诱敌入谷傍险周旋的法子,硬是用一支骑兵拖住了周师一万大军。最后,他们说,他虽受重伤,但所幸救了回来。
那一刻,她的神智方有些清明起来,她仿佛听见有娃儿在哭,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一双儿女早已喜极而泣,而抹着眼泪的婆母怀中的襁褓也传来阵阵啼哭。她缓缓抚上自己面颊,指尖上沾湿了一片。
因着尚不足月,这第三个娃儿出生便底子虚,纤纤弱质。她给她取了名,林如芊。也正是因着她自小体弱多病,举家老小就没有不疼爱这个灵巧的小丫头的。
与后周的一场大战前前后后打了两年半。遍体鳞伤未及愈合,他便再一次提刀上马。此后的几战中,他万夫莫当、力挽颓势,虽则唐国败矣,他却在周唐两军之中树立了战神的威名。元宗李璟亲下圣谕为他开府建牙,荣宠日盛。此后十来年间再无战事,他们一家人终于能守在一处。
是啊,守在一处。
林夫人轻抚着坐榻上的织垫,嘴角犹挂着一抹浅浅的笑,一如当年——她怀抱着周岁的小女儿站在巷子口,身后的一双儿女惊呼着飞扑上前去……
因为他们看见爹一身戎装,正骑着一匹棕红骏马从黄土路的尽头绝尘而来。那一日的阳光,很暖,很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的狠心冷血、无情无义。”
不似当年在唐营之中的破口大骂、嚎啕大哭,她轻声得像在喃喃细语。
“罢了……终究是我输了。输给了你,输给了我们的儿子。”
………………………………
第五十九章 忠节孝义?半生愿
林卿砚来时见屋门大开着,隔着绛帛屏风,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弯腰立着。他绕过屏风,看见母亲正扶着屏风后的案桌,一手修剪着桌上的盆景。
“娘。”
“你来了?”林母放下剪子,回过身来。他赶忙上前扶住娘的胳膊,嗔怪道:
“娘怎么做这些琐事。锦篇、绣帙她们人呢?”
林母没有回答他,只道:“我在等你过来。”
“娘有事找我?”林卿砚扶着母亲缓缓坐到榻上,“孩儿今日事多,处理得迟了些,娘若要寻孩儿,大可使唤个人来叫。”
“事多……我记得你空有爵位,尚无正式官衔,又是为何事奔忙?”
“孩儿……”
“说不上来?”林母厉色道,“我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不要插手……你爹的事,咳咳……你都忘了吗?”
林卿砚赶忙劝道:“娘息怒!孩儿,孩儿也不想忤逆娘的心意,只是此番府中又出了下毒之事,若孩儿不先下手为强,只怕……”
“不必查了。”林夫人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娘……”
“我知道是谁毒害了他。”
林卿砚瞪大了双眼——这是他一直想要等到的一句话,可真正听见的时候,他却有些茫然了。
“是谁?”晃过神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他们自然查不出来是何人烹制了那杯茶,又是何人将茶端给了他。”林夫人一双眸淡然无波,“是我。”
“而那鸩羽,是你爹亲手将它浸入了热茶之中,随汤饮下。”
林卿砚的瞳孔剧烈地震颤着,视线摇晃险些站立不住。他半张着口想要说些甚么来回驳,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你不是查到了吗?你爹去的前一日,朝廷送来了密信,信封里还夹了一片鸩鸟的羽毛——那是江南国主李煜的手书。信里说,如今朝廷动荡,西都上下皆知昔日的战神投了宋国,只怕这消息并非空穴来风。那信中有这样一句话,真真教人心寒……”林母的眸间闪过暗色,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若卿果背义投敌,便莫要惺惺作态,引得朝野上下终日争论不休、依违两端。若卿尚心向江南,欲辟谣自清,不过自戮以明志。’”
真的是李煜,是他让一国大将自尽以辟清那些所谓谣言,是他逼死了爹……
“你爹将信给我看过,便投进了炭炉之中。你可想得到他同我说甚么?”她一面不屑地笑着,眼眶中却直直地淌下泪来,“他同我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回,他怕是要先去了。只是,他不能自尽,否则天下人便会知道李煜偏信谣言逼死了忠臣良将,民心乃国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