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古剑]-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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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湮遣散下人,把自己关进屋中。轻轻抱着那盆昙花,眸中是久违的柔软与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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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风轻云淡,秋高气爽,确是难得的好天气。
可近晚时狂风骤雨,毫无预料便荫蔽了天宇,因雷霆霹雳而散乱的惊马冲撞了仪驾与人群,死的死,伤的伤,惊的惊,围场好一阵兵荒马乱。
这夜沉得如同天地塌陷,圆月辰星坠入阴霾深不见底的云层,林间森森鬼气和着风啸雨戾,竟如同地狱魔窟般可怖。他在魂魄撕裂的疼痛刚起时的混沌中,感觉到胸膛中刹那无可名状的剧痛。就像一枚巨大的钉子使劲钉入心脏,眼睁睁看它将五脏六腑都搅成了灰烬,才感受到那姗姗来迟的剧痛,仿佛连魂魄一并寸寸蚕食了,甚至于比渡魂之痛的煎熬还要胜过数倍。
他在这样的疼痛中恢复几分知觉,坡底下常年背阴,是为各种虫豸息息繁衍杂生之地。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感官可以清晰听到它们在自己身上身下身边爬动的声音,似乎魂魄即将离体的万蚁噬身之痛也是它们带来的那般。
雨水混杂着泥浆冲刷过他的眼睛,草的腥气与潮湿慢慢侵入身体,漆夜伸手不见五指,那雨下得越大却莫名带着些许朦胧的视觉。
两匹马都摔断了脖子,连嘶鸣声都没有发出便一命呜呼,不远处的人摔在泥沼中悄无声息,但从腿上的伤口流出的血还没凝固,濒死,但身体还是温热的……他感觉得到。
必须把坏掉的命魂剥离出去,然后将魂魄离体,必须侵占新的身躯,爬,艰难得爬,手脚无力得摆动,却依旧停留在原地,疼痛已经是唯一的知觉,支配着身体所有的感官,抓紧手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依然斜躺在那里无法动弹,无力得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入唇中,那剧痛像是要泯灭他残存的意志般穷追不舍。心脏骤停,又在停顿之后缓慢跳动,他又无法控制得陷入那混沌的地域。
拼命想要维持清醒,意识却被拽得死死得往下拖。对这天地的憎恨与对将要覆灭的恐惧在他狰狞扭曲的面容上一一展现,这种时刻,却反倒是那疼痛提醒他,自己还活着的现实。
怎么会这样……他似乎被禁锢在了这个身体中……那种痛,究竟是什么……
‘谁在唤我的……名字……’
不远处的那具身体渐渐失去温度,雨水冲淡的血块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蜷曲的手终是失了最后的力道,无力松开。
倾盆大雨洗去他面上的污垢,仍然是美丽清俊的颜貌。而他身上一个香囊,平白冒出幽蓝的火焰,在雨中竟也这般灼灼燃烧,只瞬间便把自己湮灭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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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傅被救时只得一息尚存。驸马却因衰落山坡晕厥,又则失血过多寒气入侵,被发现时已然毙命。
长公主铁青着脸,猛一挥袖负手便离开。本就是驸马争风吃醋意图让人难堪,才惹来这等祸害,命该如此,便只当他咎由自取。
他醒时有那么瞬间几乎以为自己不是在人间。可他还看得见行宫床顶的模样,能听得见御医交谈的声音,他的身体还有知觉,即便是已经减退了无数倍的疼痛。
……他还活着。
活着?!
努力挣扎着也要回府。索性他身上的症状凡人无法觉察,只当是身体受了寒罢了。从苏醒开始,他的脸色便一直惨白至极,不知为何,病化枯萎的那命魂竟又恢复了生机,掌心已断的寿命之线竟又弯弯曲曲联上,仿佛全了劫难之后的雨疏风淡。
他不明,也不解。只是胸膛中心悸还是如影随形,那钉子刺痛了心脏与魂魄,让他莫名得为之战栗颤抖。他看得到,不祥的死气还团聚在他的身侧,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直到挣扎着回到家,看到满府的缟素。
他的流年已经永远闭上眼睛。
跌坐在灵堂前,看到明杰跪在那里,失魂落魄,心如死灰,苍白如同行尸走肉。撕裂的眼角还带着血纹,眼瞳中已经空洞无一物。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明明离别时,她还冲自己笑得那般柔缓那般欢欣。昔时的影还停留在脑海中挥散不去,娇气又懂事,任性却体贴,他抱回来时还是柔柔软软一团……
怎的,就这样,离开了呢……她的身体一向是极好的,一向……
他在后宅看到那株昙花。静静摆在它一贯待的地方,枯萎的花盘收在枝叶间,素白的色泽已经枯黄。
他深深得凝视着,仔细而用力地端详着,像是要将它烙印入自己的灵魂。想起流年抱着它冲自己笑的模样,眸子盈盈,天真肆意。
某一个瞬间,他蓦地伸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得便连枝掐断那株昙花,脆弱的枝叶无力颤动着,刹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满手血液飞溅,染红他素白的衣裳。
茎条中溅开的点点血液落在他苍白的面庞,带着几分可怖的妖异。
“我竟没发现,原来……你已化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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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这个孩子?”
长公主慵懒得抬眼,狭长的凤眼漫不经心睨着奶娘怀中的襁褓,薄薄的嘴唇勾着一个略嫌肆意的弧度,让人惊心她下一句是否会是最冷酷无情的话语。
年纪尚小面貌清秀的奶娘低着头瑟瑟发抖,襁褓中的婴孩却是极为大胆得睁大了眼睛。不同于别的婴孩刚出生时皱巴巴的红皮瘦猴子模样,她皮肤白皙娇嫩犹如一个粉团儿,只这两天胎发已经渐渐转黑,漆黑的杏眼天真无暇,圆溜溜得滚动着,因着双手双脚都被束在襁褓中,似乎有些不欢喜,左右小小挣动着,可爱得能戳中人心底最柔软的部位。
“想不到那蠢货也能生出这样灵气的孩子……”喃喃自语着凝视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专注的瞬间也是微微怔住,片刻后心中一动,放开撑着脑袋的手,懒懒直起腰身。
一个眼神,侍女已经极有眼色得无声走过去关好门窗。
长公主将那孩子抱进怀中,柔柔软软娇娇嫩嫩得那么一团,用力些都怕捏坏了。不知道怎样抱才合适,她与那孩子两眼对视默默望了会儿,索性将其直接搁在自己腿上,开始专注解她襁褓上的带子。轻轻掀开毯子,那粉团儿就滚进了她的怀里。
婴孩竟也不怕她,还发不出多大的声音,但确实在笑,双手没了束缚,很开心得挥舞着。
长公主也跟着笑出声来,顿时眼角眉梢的煞气与冷漠都消减了几分。
手上有指甲,她为难得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拿指腹碰了碰她的脸蛋,柔嫩得仿佛哈一口气就会化掉。摊手放在她眼前,那孩子吃力得拿小手握着她一根手指,粉嫩的嘴唇嘟着,咿呀咿呀说些听不懂的话。
爱不释手与她玩了一会儿,抱着不想放。眸色几度变幻,终是淡下来。
“那贱婢刚生下孩子便去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长公主又笑起来,欢喜得吻吻她的脸:“去,筹办洗三,下帖子让她们都来见见我的女儿,也好给她积点福气。”
她的目光迷蒙,轻轻道:“昨日雨疏,见得海棠花正浓……你便唤作海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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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见着长公主恋慕先生的那出闹剧,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一世转生是在驸马婢妾所生之女上,更是出生才两日便被长公主认到名下。
想来这辈子,还是得纠结在宫廷侯爵帝王将相的这些复杂纠葛里。
轮回并不由谁人的意志所主掌,连得青华上神都只能借着因果以逼得天道锋芒。她之命数已与他交缠在一起,又有混沌莲子这个意外因素影响,约莫也寻不出什么规律。按着那许多世的经验,顺其自然也便罢了。
不过真好。这一世不用寻,他已经在眼前了。
没病没灾,锦衣玉食,也不知怎地时来运转,约莫是第一面便投了眼缘,长公主待她真的极好。可是外边的灾厄没了,折腾得她夙夜难眠的,却换成了她自己。
夜夜噩梦。
辰湮梦见三界未定之前久远的曾经,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也只能说是破碎的片段。那些记忆该是被这人间法则磨灭的,却不知怎地,存留了几个碎片在她脑海里,还趁着心性不稳的时候蠢蠢欲动,兴风作浪。
果然凡间俗语穷养健康富养病是有道理的。连为生存都苦恼的时候,好歹是诸邪不侵身,记忆回来了,力量也积蓄了,一切安好,反倒又挨着神魂上出了问题。
她梦见三族争气运的那会儿,鸿蒙支离破碎生灵涂炭,那时天道束缚强得多,众神连洪涯境都还没建起来,她在云端高高往下俯瞰,查探到遥远运数中的那一缕因果,便以双足踏足大荒之土,然后在不死火山见到雪凰。当时还是一颗蛋。她用了万万年时间将她孵化,又用了万万年等她长大……或许还要用万万年时间待她湮灭?
又梦见不周山倒的那瞬间。她的视线透穿三界,如此清晰得看着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二场大劫难,仍是无动于衷。可是视野的终点落在那个白袍抱琴的仙人身上,就此便注定失落无穷尽的时光。她原就比谁都清楚的。这样的了然却又揭示了一场注定难解的宿命。
记忆来来回回,梦魇中他跪在诛仙台之上,剃去仙骨,泯灭肉。身,毁掉本体,两眼涌出血泪,通身白衣皆被血染红,一闭眼,便化为乌有。即便是还残余的魂魄,也被生生分离,一则永封剑中,一则永世徘徊。
可她怎能舍得……他化为荒魂?
浑浑噩噩,然后在那一日看见园子那大片鲜红的海棠,却忽得定下来了。今世,长公主为她取的名儿就是海棠,想来这命途总是充满了各种意外,或许一个名,或许一株花,寻到了,才发现竟会起那样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是海棠。今世她便是海棠。
她在公主府的宅子里一天一天长着,总想知道季先生如何了,可惜年岁太小,探得的也极少。
当初也是犹豫过的,该不该干预他的命数。阿昙的躯体已经走到了头,或许让他就那样渡魂离开才是顺应天理,可她还在那宅子里啊……她许给了明杰,今世这寿命该是很长,无论她渡了谁的魂,她都注定在那后宅中此生与他不得相见。只要想到这样的可能,她便没法坦然等待命运不经意的一点眷顾。
拿自己的血喂养着那株昙花,养到昙花生了灵变了异,养到昙花终于开花,她布下的术法终于得以成效。幸而,这一次算对了。够时间为他续命。以那株昙花作为寄寿的媒介,她为他做的香囊中便带着昙花的叶子……果然不出所料,动用力量的后果便是反噬。醒来,便又已是婴儿身。
她一点都不悔。
毕竟,她这以神念凝成的魂魄是完整的,魂力比他浓厚得多,轮回于她无甚大碍,渡魂于他却是一场再惨烈不过的折磨。况且,总要找到正确使用力量的方式。
无望了太多世,就算还留着些许矛盾的心情,也终究要寻找到一条对彼此都好的路子。在此之前的苦难,她只是想尽力为他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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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一如既往得彪悍。
按理说皇子旧党清算完毕,新太子定下,今上还有几年好撑,朝堂该是就此清静了。哪想,消停了没多久,又轰轰烈烈闹上了。
不是谁惹的事,正是当今圣上在发挥他最后的光与热。一手调。教出了前太子,除了体弱些,足以独当一面,做个守成之君也足够,哪想到,最后他会亲手把他最看重的儿子送上绝路。换了新太子,又担忧着他性子有些软,会被耳偏风影响了,又担忧着自己若是走了,这朝野不是省事的,太子恐怕撑不起来,担忧来,担忧去,先是收拾新太子他外家,然后赶紧得给他挑了些能撑场子的妻族,这样还不够,连着朝堂也给他刷了一遍。
挨上这种事,是得看运气的。没准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被拎出来算旧账,得趁着没被看不顺眼给自己留条退路,而身上没站腥的老老实实作壁上观,架不住被底下的拖下水,于是就这么闹起来了。
长公主在里面起什么角色?
她不煽风点火,不落井下石,但也不怎么雪中送炭。她的眼光着实不赖,当初太子之争,众人忙着观望或者站队的时候,她已经牢牢扒住五皇子了——或许这跟当年她一眼相中了先生,顺带着对他学生也爱屋及乌有极大的关系?所以新太子对这个姐姐的印象非常好,还一直有些小感激。
站在这样一览众山小的位置,她什么都不做就能过得很好了,但她一直在为一个神奇的目标努力着,决定让自己过得更好……于是在她爹她弟凶神恶煞大开杀戒的时候,她负责关心她爹她弟身心健康。
……收效颇大。
而且,辰湮也是知道的,她这位尊贵的娘亲自个儿列了张表单,瞅着机会,该上眼药水的上眼药水,该顺手捞一把的顺手捞一把,手段高明到能让人为之惊叹。
长公主不像大多的皇家公主那样荒唐,她一直很低调。低调得嫁了个驸马,还能特贤惠得给驸马房中送人——当然主观原因是她并不喜欢驸马。低调得参与太子之争。低调得为自己拉筹码。唯一出格的事……大约就是恋了个先生。
这不真怪她。当年先生中探花的时候,长公主还未出嫁。圣上当初是属意让他尚主的,而最适龄的就是长公主了,谁能料到后来神发展,他自个儿通好了门路自请外放,一个疏忽批都给批好了。今上反应过来之后便是大怒,闷声不响怒完也就眼不见为净把他遣走了。然后回头长公主就给嫁了出去。
长公主不傻,所以她没反抗。她乖乖等,然后终于等到他再度进京。
驸马争风吃醋,想设计让他难堪,却反倒无故丧命。她其实是觉着高兴的,自己还没动手,最大的障碍就已经没了。接下来就该是与他情同意和双宿双栖……总归还是讲点礼数。驸马死后第二年才向她爹提出要嫁少傅季容。
少傅当夜就病了,病了大半年,太医去看,病得起不来身,还进了帖子说要致仕,返老归乡。
长公主当场气乐,得,暂且作罢,回家逗女儿去。
辰湮四岁那年,新皇登基。先生极为不正常得成了本朝至今最年轻的太傅。朝中居然还没多少反对声音,主要是能出声的一半被废了,另一半不敢出声了。
这回长公主去求她弟弟。
一面是素来对他很照顾的长姊,一面是自己相当敬佩的恩师,她弟两头大。
长公主决定自救。找了个太傅被她弟宣进宫的时机,寻了个由头便进宫堵门去了。如果说有什么意外……应该是当时还带着她那便宜女儿。
得到消息的时候两人正在逛街,长公主抄顺手了一并给抄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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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红的袄裙极其亮眼,一路走来环佩玲珑叮当作响。作为今上这一辈里最大的这个,又受自家弟弟敬重,无论从待遇还是地位看来,长公主的优势都极高。这样一路风风火火气势汹汹走来,过往御林宫婢太监皆目不直视悄然无声,硬是没一个敢拦。
圣上与诸大臣办公之地是在稍微靠东面的昭华宫,也是合该季太傅运气不好,商议议了一半,重要事已经有了结论,剩下的无伤大雅,今上惦念老师身体不好,便放他早早回家,哪想一个出门,一个进门,刚好在走廊端口被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