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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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有一个现成的便利条件:前几天的天象异变。
也不需要他刻意解释,只要展露一些神秘感,那些人自然而然地会往天意上联想。
天要他装逼,他不能拒绝,只好勉为其难、顺水推舟地装一下了。
送走了士孙瑞,迎来了杨修。
得知杨修求见,刘协一开始是有些疑惑的。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应该是杨彪过意不去,又或者对他多了几分信心,决定追加投资。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彪的父亲杨赐还是先帝的帝师,受朝廷恩惠比士孙瑞更厚,感情也相对更深,当然也更希望大汉之火不灭。
可是看到停在路边,掉好了头,随时准备离开的马车,他同样明白,杨修只是来走个过场,并没有入仕的计划。
他对杨修同样没什么好感,并无多少招揽的欲望。
他觉得杨修就像那个著名的典故:鸡肋。
什么一合酥、绝妙好辞,这种脑筋急转弯式的小聪明其实没什么意思,也成不了大事。抛却文学色彩,就历史而言,他在曹丕、曹植之间横跳的操作也绝不明智。
这种鸡肋……要他何用?
看着杨修走上来,刘协收回目光,观看王越等人操练。
杨修上了塬,停了片刻。
他本以为天子会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露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笑容。
但天子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他不得不主动走到天子身边,躬身施礼。“弘农杨修,见过陛下。”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足下来见,不知有何指教?”
杨修愣了一下,白皙的面皮忽然充血,仿佛受到了不可承受的污辱。
他咬了咬牙,忍下胸中勃然怒气。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普通人,而是当今天子。
对其他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四世三公,对天子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陛下巡幸华阴,臣奉家母之命拜见,尽人臣之礼。”
刘协嘴角轻挑。
杨修的怨气太重了,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来。我是奉命而来啊,不是我自己想来。
“朕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令堂是汝南袁氏女吧?”
“陛下所言甚是,家母乃故司空袁逢之女。”
“那后将军袁术是你亲舅舅?”
杨修的脸有些发烫,说话的中气也有些不足。
有路中悍鬼袁术这样的舅舅,绝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袁术称雄淮南,袁绍争霸河北,可谓是难兄难弟,不分伯仲。”刘协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修。“足下又打算如何延续弘农杨氏的荣耀?”
杨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无地自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会如此直言不讳,连一点遮掩都不留,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杨修。“朕刚刚为足下谋划了一番,想到了几个选择,足下可有兴趣一听?”
杨修眉头紧皱。“请陛下指教。”
“其一,择一而侍。有姻亲之旧,以足下之智,三公或不可得,九卿不难。只是要小心一些,他们虽是兄弟,却谈不上同心,将来说不得还要大打出手,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若是投错了人,嘿嘿。”
刘协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杨修却是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刘协的话很刺耳,却道出了一个事实。
袁氏和杨氏是姻亲,他更是袁术的亲外甥,但投奔袁氏却不是好选择。
袁术是他的亲舅舅,但袁术是个纨绔,人品、能力都不如袁绍,肯定不是最后的赢家。
如果他能向袁绍俯首称臣,也许还有机会,偏偏袁术向来不服袁绍,最近更是公然宣称袁绍是奴婢之子,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相比之下,袁绍成功的机会更大。
但是,杨彪与袁绍不和,而且矛盾很尖锐。
此路……不通。
“退而求其次。”刘协接着说道:“在胜负未分之前,足下可以效仿令祖,归隐华山,读经授徒,待天下安定,再出仕不迟。”
刘协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届时足下年老倦政,让弟子出仕也是一样的。”
杨修的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我才二十一岁,你就让我隐居终老?
不过仔细想了想,这又并非胡扯。
如果袁绍、袁术真的争执不下,天下大乱,太平至少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只能在山中渡过,杨修就想骂人。
可是除了天子所说的这两条路,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最憋屈的地方。
杨修瞅了一眼嘴角轻挑的刘协,忍不住反唇相讥。“陛下,恕臣冒昧,陛下的处境似乎比臣更加艰难。若陛下有意归隐,臣或许可以相伴陛下左右,谈经论道,聊以解忧。”
刘协眼皮轻抬,瞅了杨修一眼,嘴角笑意更浓。
“朕即使归隐,也要等平定天下以后,现在言之过早。”
“既然如此,臣愿追随陛下左右。”
话一出口,杨修就后悔了。
天子分明是故意激他,引他上钩。
刘协沉默不语,杨修心中忐忑,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看向刘协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
天子虽然年少,却很狡猾啊。
过了良久,刘协吁了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多谢足下美意,只是征战不易,其中辛苦,恐非你能承受。你还是回家侍奉令堂,静候天下太平吧。”
他笑了笑,拔出长刀。“朕要去练刀了。”举步向场中走去,朗声道:“谁来与朕对练?”
史阿挺身而出。“臣愿意。”
刘协扬刀大笑。“来战!”
看着刘协与史阿战在一处,杨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莫名失落,心中五味杂陈。
他来见驾的确是有敷衍之意,但那是他敷衍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敷衍。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天子拒绝了。
什么天子圣明,少年老成,一点也不礼贤下士,更谈不上求贤若渴。
他很想扭头就走,奈何脚下却有千斤之重。
就这么回去,怎么向父亲交待,将来又怎么向其他亲朋好友解释?
说天子有眼无珠,无识人之明,那父亲杨彪,还有刚才走路带风的士孙瑞又怎么说?
还是干脆说,天子觉得我德行浅薄,不能延续弘农杨氏的家风,又无救世济危之策,于时事无补,所以婉拒了我?
杨修很挠头,很后悔。
早知如何,就不该来。
第十五章 老臣联盟
杨彪回到大营,得知杨修被天子婉拒,多少有些意外。
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看到杨修那副郁闷的神情,他就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
杨修的人生太顺利了,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缺少必要的捶打。
杨彪随即求见天子,汇报此行成果。
对天子的表态,段煨很感激,明天将派人再送点物资来。
但是让他来见驾,却有些难度。
他担心杨奉、杨定等人对他不利,会有生命危险。
刘协毫不意外,他早就知道段煨不敢来。
段煨多疑,严重缺乏安全感。他连贾诩都不放心,又怎么敢以身犯险。
“见到贾诩了吗?”
“见到了。”杨彪思索片刻,沉声说道:“贾诩说,他生逢乱世,人到中年,身体多病,心力亦不如往昔,不想再挣扎求生,只愿归隐南山,苟全性命。”
刘协撇了撇嘴。“这话是当着段煨的面说的?”
杨彪嘴角带起一丝浅笑。“段煨多疑,臣不愿引起他的误会,未曾与贾诩私下见面。”
刘协点了点头。杨彪老谋深算,处理得当。
“杨公以为,贾诩真实的心意如何?”
杨彪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无他,待价而沽罢了。如果真想归隐南山,何必现在?苟全性命于乱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贾诩虽聪明绝伦,于耕种却不甚擅长。”
刘协深以为然。
他才不相信贾诩会隐居,历史上的贾诩转投各家,也的确没有隐居的经历。
杨彪说他是待价而沽,至少说明贾诩有为朝廷效命的可能,同时也不动声色的表达了另外一层意思:段煨的确没有用他的计划,他需要尽快找到下家。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刘协话锋一转。“杨公,你确信段煨无反意?”
“臣愿以父子性命担保。”
“既然如此,朕去见见贾诩。”刘协轻声笑道:“这个出价,应该能让贾诩心动了吧?”
杨彪愕然,片刻之后,连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贾诩是当初西凉军反攻长安的谋主,心有疑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要陛下下诏赦免他的罪行,再示以恩惠,他自然也就安心了,又何必陛下以身犯险?陛下,臣反对。”
“杨公,既然段煨不反,朕又有什么危险可言?”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彪不要急。“朕去段煨大营,不仅是为了贾诩,更是为了段煨,以及其他西凉人。王司徒虽逝,当年留下的隐患却未除,心存疑虑的又岂止贾诩一人?如果不能解开这心疾,朝廷以后又将如何对待凉州人?”
杨彪盯着刘协看了半晌,一声轻叹。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这……太冒险了。”
“再危险,还能比李傕、郭汜相攻时危险吗?”刘协语重心长的说道:“杨公,乘舆上的箭痕尚在,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朕。”
杨彪长叹。“臣等无能,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刘协挥挥手。“这些事,等过了眼前难关再说吧。大汉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欲再兴汉室,三省吾身,甚至是刮骨疗毒,都是避免不了的。”
杨彪眼中露出惊讶之色,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
从刘协看似平静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刘协的决心和意志。
“臣虽老朽,愿随陛下左右,万死不辞。”杨彪躬身一拜,神情凝重。
刘协微微颌首,伸手将杨彪扶了起来。“那就劳烦杨公与卫尉先拿出一个章程,再与公卿朝议,尽快促成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唯。”
——
“陛下要去段煨大营见贾诩?”
听完杨彪的转述,士孙瑞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神情愕然。
他知道天子有意笼络段煨,以免腹背受敌,也知道贾诩在西凉诸将中颇有威信,却不知道天子对贾诩如此重视,居然要主动去段煨的大营见贾诩。
杨彪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孙瑞。
他与士孙瑞相识多年,知根知底。
天子让他先与士孙瑞商议,他就知道士孙瑞肯定单独见过天子,而且取得了天子的信任,所以他没有任何遮掩,将自己这几日的行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士孙瑞。
天子要去段煨大营,势必会引起群臣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杨定、杨奉等将领。
他需要士孙瑞相助,与杨定等人抗衡。
士孙瑞身为卫尉,不仅掌握着一定的兵力,在军中也有着他这个太尉无法企及的影响力,有和杨定等人讨价还价的底气。
士孙瑞思索良久,重新抬起头,打量着杨彪。“伯先,天子曾说,他当以道御术,效光武故事。如今看来,这大概就是他解牛的第一步。”
“什么解牛?”杨彪笑道。
士孙瑞也没掩饰,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伯先,还是你见机快,德祖来得正是时候。我已经作家书,派人送往荆州,召犬子前来侍驾。”
杨彪笑了,抚着胡须连连点头,心中说不出的快慰。
英雄所见略同。
士孙瑞这么快就做出决定,自然是对天子有信心的表现,正如他与天子一席谈后,就决定召杨修见驾一般。
可惜那个小竖子眼高手低,被天子婉拒之后只知道生闷气,却不知三省吾身。
若是因此被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后来居上,那可有点丢脸。
“君荣,上下同欲者胜。天子有中兴之志,我等身为汉臣,自然应该鼎力相助。可是只有你我是不够的,还要聚拢更多的俊杰,同心协力,辅佐天子,方能众志成城,再建太平。”
士孙瑞瞅了杨彪一眼,无声而笑。“文先,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杨彪也笑了。“国乱思良将,先帝当年倚盖元固(盖勋)为干城,如今天子用武,五处士亦当为天子冒锋镝、平叛乱,不负盖元固遗志。”
士孙瑞哈哈大笑,伸手指指杨彪。“你啊……”随即又道:“伯先,与魏伯俊相比,我倒是更想推荐另外一个人。”
杨彪不解地看着士孙瑞。“谁?”
“宋果。”士孙瑞说道:“王越剑术虽好,但久居下僚,不通礼仪,未必能护得陛下周全。宋果年轻时做游侠,长而为官,周历州郡,见识广阔,剑术或许不及王越,胆气却绰绰有余。”
杨彪恍然,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宋果与杨奉有同僚之谊,引他在陛下左右,也能让杨奉安心。至于伏完,我去解释,必不使君荣为难。”
士孙瑞苦笑。“不是我有意避嫌,实在是此时此刻,当以大局为重,不宜节外生枝。”
杨彪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我共勉。”
第十六章 父子君臣
杨彪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饭菜放在案上,用纱笼罩着。杨修靠在一旁,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蒲扇赶苍蝇。听到脚步声,他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父亲。”
杨彪看了杨修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还没吃?”
“父亲未归,儿子岂敢僭越。”
杨修说着,命人取来水,侍候杨彪盥洗。杨彪奔走了一天,脸上沾满灰尘,清洗一番后顿觉清爽了许多。他招呼杨修入座,又命人取些酒来,要与杨修共饮。
杨修很意外,笑道:“父亲此行顺利?”
杨彪扬扬手,掩饰不住眉宇间的笑意。“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杨修眉梢轻挑。“父亲高明,儿子望尘莫及。”
杨彪摇摇头。“小子,不是乃公高明,而是天子圣明。”说完,他沉吟了片刻,再次感慨地说道:“此乃大汉之幸也。”
杨修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期期说道:“天子……何以圣明?”
杨彪歪着头,斜睨着杨修,眼神似笑非笑,看得杨修坐立不安,只能强笑。
侍从送上了酒,杨彪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润润嗓子,说起了天子的故事。
“中平六年,辛未之变,天子时为陈留王,与少帝出洛阳,至小平津,阻于大河。董卓率三千西凉兵至,少帝恐惧,不能语,天子从容应对,自初至终,无所遗失。”
杨修凛然,面色微变。“九岁幼童,竟有如此勇气?”
杨彪点点头,接着说道:“初平四年,天子试儒生四十余人,上第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下第者罢之。天子下诏曰:耆儒年逾六十,去离本土,营求粮资,不得专业。结童入学,白首空归,长委农野,永绝荣望,朕甚愍焉。其依科罢者,听为太子舍人。”
杨修吁了一口气,叹道:“天子虽年少,却有大仁。”
杨彪不置可否,接着又道:“去年三辅大旱,天子避正殿请雨,又使侍御史侯汶出太仓米豆作粥,经日而死者无降。天子疑赋恤有虚,于御前试作糜,乃知侯汶贪浊。尚书令以下皆奏收侯汶考实,天子下诏杖五十,复使侯汶作粥,将功赎罪。侯汶感愧,遂尽全力,饥民多得全济。”
杨修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用力一拍大腿。“妙啊,天子若杀侯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