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第4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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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彪反复权衡之后,觉得祢衡这个办法虽然不合乎理想,却也是一个选择。
他又与杨修商量,杨修也赞成这个方案。
国之大事,唯礼与戎,从古至今,兵权都掌握在国君手中。大臣掌兵,几乎都会出事,不是大臣有不臣之心,就是国君猜忌大臣,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他进一步提出,将兵权留给天子,也有利于司徒做事。天子直接主持兵事,了解养兵的消耗巨大,更能理解好战的危险,从而提倡宽政,尽可能减少民变的可能。就算他想穷兵黩武,没有司徒府提供的钱粮,他也走不远。
听了几个年轻人的建议,杨彪觉得有些道理,转头又和司空周忠商量。
周忠考虑的方向与杨彪略有不同。
一来,他觉得天子的态度很清楚,还兵权于太尉的难度太大,没什么实现的可能。勉强行之,眼下与天子和谐相处的现状有被打破的可能,风险太大。
二来,他觉得天子掌兵也不坏。眼下的天子经过苦难,有穷兵黩武的可能,但后世之君未必能吃这样的苦,让他远征也未必有兴趣。
从长远看,这个方案利大于弊。
他还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提了一个建议:为了更方便司徒独揽治民大权,应该让天子大部分时间在外巡狩,别留在京师掣肘。
杨彪瞪了周忠一眼,又觉得这个建议也不错。
文武分途,天子专注于军事,也的确应该四处巡狩,了解各地的形势。
不同的地理,决定不同的作战方式,这可不是坐在宫里就能了解的情况。
只是这样一来,必须控制好军队的规模,要不然这巡狩的费用会成为无法承受之重。
杨彪随即决定,与天子好好谈一谈,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
决定将兵权留给天子后,如何教育嗣君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天子的重心是军事,对朝政的了解更接近于监察,知道如何评价司徒的优劣即可,却不必自己精通政务。
而学习军事比学习施政相对容易一些,关键是能不能吃苦。
这一点也给选择嗣君带了便利。
如果不能承受军旅之苦,就等于主动放弃了继承权。
而能承受军旅之苦的嗣君,大概率也不会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不是优秀的名将、雄主,做个守成之君也绰绰有余。
只是这样一来,立太子的事至少要往后推十几年,至少要等几个皇嫡子成年了才能决定。
在正式讨论之前,这个消息传到皇后伏寿耳中时,伏寿的忧虑又添了三分。
就军事而言,皇嫡子显然不如皇长子有优势。等他成年,皇长子可能已经随天子征战多年,得到军中将领拥护。
除此之外,马贵人、吕贵人、董贵人也比她有优势,她们生的皇子将来都有军中将领支持,而伏家在军中一点根基也没有。
在一次闲谈时,伏寿将自己的担心说给了刘协听。
在最终决定之前,她还有影响天子的机会。
刘协安慰伏寿说,不管是皇长子还是皇嫡子,最大的依靠都是我。
军中将领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只会服从我的决定。
而且天下这么大,每个皇子都有足够的发展空间,没有必要非与皇嫡子争夺太子之位。
至少你的有生之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百年之后,儿孙们会找到更好的办法。
伏寿想来想去,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也有些明白过来了,天子如此维护她的地位,可能正是看中了伏家在军中没有影响力,皇嫡子要想保住嗣君之位,只能依赖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天子要做一番事业,不希望有任何人掣肘。
所有人都只能成为助力,不能成为阻力。
包括皇子。
皇长子刘泰、皇次子刘冀都出生在天子身边,从会走路起,就开始伸拳踢脚,锻炼身体。刘泰小小年纪,剑已经舞得有模有样。要想不被这些兄长比下去,皇嫡子将来也必须跟着天子锤炼身心,修习武艺、兵法。
为了能和孩子在一起,她也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不能再长时间与天子分居。
毫无疑问,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伏寿再一次意识到,皇后不好做,凤冠太重了。
如果再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未必还会接受这样的挑战。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星河如盘
张衡祠。
刘协与杨修身着便衣,并肩而行。
杨修面色微黑,身材结实,连胡子都硬得炸起。如果不认识他,谁也不敢相信他是四世三公子孙,满腹经纶,文采风流的名士。
“令堂没有怪我吧?”刘协笑道。
“家母之前就去过汉阳。”杨修说道。“一开始总是有些心疼的,后来却说,多亏遇到了陛下,否则臣终只能是名士,不会成为名臣。以臣的禀性,还有可能死于这张嘴。”
刘协眉梢轻扬。
不得不说,袁家的灵气似乎都集中到女子身上了。袁权、袁衡出类拔萃,她们的姑母也是一针见血。
历史上的杨修可不就是死在嘴上,远不如知道守拙的袁耀。
“要是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刘协笑了起来。“那个问题,应该有答案了吧?”
“算是有点心得,能否让陛下满意,臣却不敢保证。”
“说来听听。”
“秦之败,败在滥用民力,穷兵黩武,是过。六国之败,在于枝强干弱,力不能达于民,是不及。秦胜六国,固其然也。秦虽崩,而汉承秦制,虽衰败之后,依然胜六国有余。秦亡而汉兴者,则在于高皇帝及诸功臣出自草莽,知百姓之苦,能用百姓之力。较之于秦,则又更进一步,根基也更深厚。故孝武能拓地千里,驱逐匈奴。”
刘协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杨修接着又说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能用天下人之力,合而为一,则万民皆我手足,为我拒敌而非我敌,所谓之仁者无敌是也。”
刘协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和陈宫聊过?”
“虽然没聊过,但观点相近,算是所见略同吧。”杨修笑道:“其实之前就有这样的说法,但只是流于文字。任汉阳太守数年,与羌汉百姓朝夕相处,方知所谓羌乱并非百姓生来好乱,而是不得已。”
他叹了一口气。“将他们逼上绝路的,偏偏是很多满口仁义的读书人。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生生将凉州人逼成了朝廷的敌人,又将责任推给了朝廷。作为儒门子弟,臣深感惭愧。”
“这倒也不必。并不是所有读过书的人都是儒门子弟,有很多人读书只是为了入仕,未必真的服膺儒门。”刘协转头打量着杨修,眼中带着欣慰。“只有能将圣人之道付诸实践,以施仁政、行王道为己任的人,才是真正的儒门子弟。而能够与时俱进,秉持圣人初心,不拘泥于圣人牙慧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门徒。”
刘协顿了顿,幽幽说道:“能爱人者,皆为圣人。”
杨修缓缓点头。“陛下所言,也是臣的心声。能在弱冠之年得到陛下,是臣的幸运。四世三公不足道,臣愿为颜回。”
刘协摇摇头。“颜回有德无功,不足取法,你应该走得比他更远。”
杨修打量了刘协一眼,微微一笑。“唯,当如陛下所愿。”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块石碑前。
石碑前围了一群人,正指着石碑上的图争论着什么。刘协不用近前,就知道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这场石碑上刻的就是最近传得火热的“宣夜说”。
宣夜说原本只有文字,没有图示,因为刘协没有直接经手,而负责此事的学者也对宣夜说似懂非懂,画不出示意图,只好留着空白,倒也暗契了宣夜说“日月众星生于虚空之中”的语境。
但没有图,终究不直观,所以有很多好事者一直希望能补上这幅图,隔三岔五就会有人在这里贴上一张图,供众人评价。
杨修身材高大,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
“又是一个闭门造车的。”
刘协还没话,碑旁一个中年人扭头看了过来,见杨修气势不凡,立刻走了过来,拱手施礼。
“在下东莱徐岳,敢问足下高名。”
刘协眼神微闪,却没吭声。
他最近听好几个人说起过这个东莱人徐岳,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杨修打量了他一眼。“这幅图莫不是徐君所绘?”
“正是。”徐岳再次打量了杨修两眼,伸手邀请杨修到一旁说话。
杨修跟了过去,走到僻静之处,说了几句,那徐岳忽然一拍手,如梦初醒,也没行礼,匆匆就走了。
刘协很是诧异,等杨修回来,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杨修浑不介意的说道:“我说他不能总低着头,要抬起头。”他伸手指了指天空。“宣夜说论的是天文,当然应该抬头看天。”
“抬头看天,就能明白宣夜说?”
“陛下,星河灿烂啊。”杨修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笑容却很灿烂,带着几分得意。“照着星河的样子描绘下来,可不就是宣夜说最好的示意图?”
刘协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太明白杨修的意思。
杨修见状,又道:“陛下不妨将星河想象成大湖,湖上不仅有船,还有空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船也好,鱼鸟也罢,都是不同的星,但是从不同的方便看过去,景象完全不同。我们站在船上,看到的就是一条长长的星河,无数船重重叠叠,仿佛堆在一起。可是在河上的飞鸟,水中的游鱼眼中,就未必是长长星河,而是一片湖水,上面均匀地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船。”
刘协脑海中浮出了图像,也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虽然杨修的观点离真相还有一定距离,但他跳出了固有的视角,能从空中飞鸟、水中游鱼的角度去问题,便已经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以徐岳在天文学和数学上的造诣,他画出宣夜说的示意图应该不难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是想到的。”杨修说道:“臣是看到的。”
“看到的?”
“陛下,臣有一只上好的望远镜,闲来无事,便观星消遣。”杨修伸手指指天空。“在这只望远镜中,天上的星星大有不同。”
“如何不同?”
“有些星是圆的,有些星却不像是圆的,而是扁的,而且扁得还不太一样。所以臣在想,那些星也许不是一颗星,而是一团星,就像星河一样,只是太远。换言之,星河之所以如带,只是我们站在船上,看起来更扁而已。如果像鸟一样飞在空中,或者像鱼一样游在水中,那就不是带,而是盘了。”
刘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杨修的逻辑。
不得不说,这厮是真聪明。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以身作则
“你应该去做学问。”刘协哈哈一笑,半开玩笑地说道:“是我耽误了你。”
“臣也觉得自己更适合做学问。不过陛下没有耽误臣。若无陛下指点迷津,臣就算做学问,也是整理旧典,训诂字义,终究只是些纸上文章而已,并无新义。”
杨修露出一丝笑容,抬手一指。“如今则不同,臣上可仰观于天,下可俯察于地。天地之间,大有文章可做,而且都是古人没有做过的新文章。”
刘协来了兴趣。“比如说?”
“比如说两小儿辩日。”
刘协一愣,转头看向杨修。“说来听听。”
“陛下还记得用琉璃片演示光影吗?臣反其道而行,揣摩日与地之间当有一琉璃镜片,通过正斜位置的不同,使朝日大而近,午日小而热。”
刘协再一次沉默了好久,一是揣摩杨修的逻辑,二是对杨修的聪明表示羡慕。
这厮……真聪明,仅由透镜的演示就推理出了接近真相的答案。
“怎么没听你说过?”刘协问道。
换作普通人,有了这样的发现,肯定会大肆宣扬,第一时间在邸报上公布自己的发现。
杨修耸耸肩。“臣毕竟是一郡之守,只能偶尔想一想这些问题,当作公务之余的消遣,不可能全力以赴,又何必与人争一时长短。公开言说,必有人反驳,往来反复,太浪费时间。”
刘协摇摇头,表示不赞成杨修这个观点。
科学发展,尤其是初期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研究方法时,是非常依赖个别人的智慧的。一两个智者的灵光一现,就有可能打开一个新局面。
比如杨修的这些发现,就困扰着很多人。
他虽然可以解释,但说实在的,那些都不是他的智慧结晶。真要人来考问他,他也未必能答得出来。
杨修则不同,他是完全自己想出来的,经得起别人的质问。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是向真相逼近一步的契机,而不是拦路石。
“不要怕麻烦。”刘协说道:“真能解决这个问题,可能比你治理好一郡更有价值。能做好一郡太守的人很多,但能如此巧妙的解开这个问题的人,肯定不多。且往来辩驳,也正是去伪存真的机会,更是锻炼思维的砺石,比玄谈有趣多了。”
杨修听了,欣然而笑。“既然陛下这么说,那臣就放肆一回。”
两人边走边说,谈的内容也很宽泛,没有特定的主题,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不知不觉,两人便谈到当前热议的话题。
杨修直截了当的表示,他赞成文武分途,天子掌握兵权,但是他担心这个方案难以为继。
统兵比施政的要求更高,首先习武这一关就能劝退很多人。每天鸡鸣即起,一般人坚持不了。
杨修举了个例子:黄猗。
如果不是后路断绝,黄猗能吃得下那个苦头吗?不可能的。
你看他现在还能不能鸡鸣即起,每天坚持习武。
他跨过这个门槛是机缘,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缘。同样,后世之君不会像陛下这样面临生死,也不会有陛下这样坚韧的意志,让他们坚持习武,几乎可以说是做梦。
连习武都不能坚持,就算成为三军统帅,也只是象征而已。
刘协笑笑。“的确很难,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做。当皇室连一个肯吃苦的继承人都找不出来的时候,你觉得王朝不能延续多久?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的这句名言不仅对普通人成立,对皇室更是如此。”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皇帝必须像尧舜一样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还会有人拼命争夺这个位置吗?”
杨修愣住了,嘴角抽了抽,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以尧舜为标准要求天子,是儒门一直以来的愿望,但实践中几乎不可能做到。如今天子不仅坚持这个标准,而且将标准细化,变成可以执行的制度,简直比儒门更儒门。
而以他中兴之主的身份来制定并亲自践行这个制度,显然要比儒门提出期望更有威信。
有了这个榜样,以后大臣们要求天子就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
天子重践行,他算是真的体验到了。
相比之下,自己吃的那点苦不值一提。
杨修想了半天,说了一句。“其身正,不令而行。陛下比李广更当得起这句话。有陛下为榜样,至少百年之内无恙。”
刘协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杨修这句话看似夸奖,其实还是觉得不可能长期坚持。他现在二十出头,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再活五十年,五十年后,他亲手教育出来的子孙还能坚持一两代人,所以说百年之内无恙。
百年之后,他的余威就会消失殆尽,后世之君就会想办法挣脱这个束缚。
不能说杨修的想法不对,但杨修毕竟还没能完全跳出这个时代的思维模式。
真要让他执政五十年,大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