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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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协笑了一声:“三代之政,与秦汉之政无异吗?”
杨修毫不示弱。“大同而小异,是以圣人行事,亦有经有权。”
刘协眉梢轻扬,没有再说话。
本想借此机会,开导杨修几句,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多说无益,还是让杨修多经历一些事,多撞几回南墙再说吧。
道理不能说服人,但南墙可以。
外面的战鼓声又响了一会儿,隐约还能听到交战时的鼓声和喊杀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鼓声停止。
杨奉亲自赶来报告,张绣率骑兵袭营,幸好安排在营外的暗哨及时报警,击退了张绣。
不过,张绣并没有走远,随时可能再来,所以营中将士只能分批休息,可能会有些吵,还请陛下海涵。
刘协没说什么,勉励了杨奉几句。
杨奉退下,刘协重新躺倒,示意杨修也回去补觉。杨修起身,刚走到门口,刘协便睡着了。
杨修羡慕不已,自愧不如。
——
凌晨时,张绣又来了一趟,虽然依然被早早发现,未能取得实质性的战果,但西凉骑兵就在黑暗中窥视的压力还是让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战争迫在眉睫带来的巨大压力。
不少人面色憔悴,双眼充满血丝,走路都没精神。
杨修更像瘟鸡一般,困得浑身无力,不停的打哈欠,头也昏沉沉的。
他有些怀念在杨定营中的日子。
那时候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看着那些在帐外守了一夜的虎贲还要忙前忙后,生火做饭,为他们打水洗漱,杨修忽然有些感动,对一个送水过来的年轻虎贲说了声“多谢”。
年轻虎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侍郎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
杨修也笑了笑,点头致意。
刘协远远地看了杨修一眼,没作声。
吃早饭的时候,士孙瑞送来消息,他们也受到了游骑的骚扰,是不是张绣率领的骑兵,目前还不清楚。南北军的骑士太少,太珍贵,士孙瑞舍不得当作游骑,只派步卒在附近侦察。
面对即将到来的李傕,士孙瑞从一开始就坚定了防守的决心,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更远处的消息,由杨定负责。
西凉人熟悉西凉人,但消息的准确性和可信度也因此大打折扣。
好在李傕终究要来的,等着就是了。
上午,刘协与杨奉继续巡视各营,安抚将士,细化防守方案。
下午,寅时初刻,刘协收到杨定传来的消息,李傕已经于今天上午从郑县起程,前锋由他的从弟李维、李应率领,约有步骑万余。另据一名游骑不太确定的消息说,飞熊军的主将可能还是李式。
刘协每收到一个消息,都会在地图前坐上一会儿,将代表兵力、兵种的兵俑放在相应的位置,同时分析、预测下一步的可能。
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有时候甚至截然相反。
他将这些一一记下,反复琢磨。
随着地图上的兵俑越来越来,位置渐渐确定,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
第三天中午,李傕到达战场。
第一百零一章 后悔药
李傕跳下马,缓步走到李维、李应面前。
“你们怎么都来了。若有人袭营,奈何?”
李维笑道:“兄长说笑了,谁敢袭营?我们到这里两天了,杨定一枝箭都不敢放。”
“他那个义子呢?”
“没出现。”李维笑道:“估计是吓得不敢出营了吧。”
跟在李傕身后的李式忍不住说道:“叔叔这么说,是以为我说谎吗?”
李维笑而不语,李式刚要发怒,李傕哼了一声,吓得李式登时闭嘴。
“郭多呢?”
李维、李应互相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李傕没好气的喝道:“有屁就放!好的不学,尽学这些读书人的臭毛病。”
“喏。郭汜自己没露面,派了人来,说是阿式冲击士孙瑞阵地时,他没想到胜负分得那么快,未及救援,致命阿式受挫,飞熊军损失惨重,自知有罪,正闭门自省呢。”
李式一听就炸了。“我……”
什么叫胜负分得太快,来不及救援?
“啪!”李傕脸色铁青,回身一个耳光,抽得李式原地转了两圈,直接打懵了。
李傕扭了扭脖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气息变得粗重起来。
郭汜这是打他的脸,看他的笑话,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郭汜如此,杨定、张济想必也是如此。
这也怨不得人。李式实在太不争气,堂堂的精锐飞熊军,竟然连士孙瑞的阵地都未能突破,还险些折在阵中。
不把这个面子找回来,他是无法服众了。
“朝廷的阵地部署如何?”
李维说道:“阵地基本没什么变化,天子的御营立在塬上,塬下正面是士孙瑞率领的南北军,左翼是杨奉,右翼是董承。要说有变化,就是士孙瑞将射声营移到了塬上,看样子是打定了死守的主意了。”
李傕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又道:“天子在何处?”
“不知道。”
“不知道?”李傕盯着李维,眼神凶狠如狼。
李维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道:“天子大纛在御营,但是这两天有游骑在杨奉营中看到有人出没,从身边的随从有文有武来看,像是天子。此外,张绣也派人来说,他的部下在冲击杨奉营地时,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
“这么说,天子大纛在御营,人却在杨奉大营?”
“可能如此。”
“他想作甚?”李傕看向远处,眼神闪烁。“狡兔三窟?虚虚实实?”
李维、李应不吭声,他们也搞不清天子在干什么,甚至无法断定消息的真伪。
堂堂天子,理当出入谨慎,前有导从,后有仪仗,百官随行。即使当前形势特殊,也不至于抛下公卿大臣,只带着十几个侍从出入各营,尤其是杨奉的大营。
那可是白波贼。
堂堂天子,和一群黄巾旧部厮混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
而且这伙白波贼不久之前还是李傕的部下。
太难以置信了。
如果不是这个消息来自于两个不同的渠道,他们甚至不会相信。
因为这个消息,他们这两天甚至没敢进行试探性攻击。
一个摸不清底细的对手是可怕的。
万一他们像李式、胡封一样中了计,再被郭汜、杨定从背后插两刀,后果不堪设想。
李傕想了很久,也无从判断真伪。
他决定亲自去阵前巡视一番,顺便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掂量一下双方的实力,考虑一下与他为敌的后果。
“带上飞熊军,跟着我。”李傕狠狠地瞪了李式一眼。
李式不敢回嘴,点点头,转身上马,奔向飞熊军的位置。
——
郭汜站在大营的营楼上,看着营外被飞熊军簇拥的李傕,忍不住想笑。
他能猜到李傕现在的心情。
张绣游弋至此,带来了张济的决定。
张济与段煨在东涧对峙,坐观成败。
待李傕与朝廷两败俱伤,他们既可以选择向朝廷称臣,以朝廷的名义讨伐李傕,也可以选择联合李傕,围攻朝廷。
不管他们帮谁,另一方都必死无疑。
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获得最丰厚的收益。
也许,这就是贾诩说的,要做有用之人。
郭汜甚至怀疑,这可能就是贾诩与段煨合谋的结果。
武威人想趁此机会翻盘,掌握大局。
“老谢,你去见见李傕。”郭汜拍拍栏杆,笑眯眯地说道。
“我怎么说?”谢广有些担心。
李傕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
飞熊军在李傕手中,与在李式手中完全是两回事。
“你还不知道李傕是何等人?”郭汜不屑地哼了一声:“放心吧,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我翻脸的。真有这底气,他根本不会到我营前来,更不会带着飞熊军。”
谢广想了想,觉得有理。
只要李傕还没疯,现在和郭汜翻脸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谢广下了营楼,命人将营门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挤了出去。等营门在身后关闭,谢广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脸笑容,踢马越过营壕,向前走去。
李傕端坐在马上,手肘扶着鞍桥,看着谢广一步步走来,在三十余步外停住。
他招招手,大声说道:“老谢,近前来,隔着这么远,说话费劲。”
谢广勒住坐骑,一动不动,眼神中满是警惕。
李傕哈哈一笑,轻踢马腹,来到谢广面前,与谢广马首相交。
“怕我杀了你?”
“是啊。”谢广强笑道:“樊稠昨天还托梦给我。”
李傕咂了咂嘴。
他现在也有些后悔,杀樊稠是个错误的选择。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樊稠若不与关东人眉来眼去,我又何必杀他?”李傕抬起头,看着营楼上的郭汜,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回去告诉郭多,不管他怎么想,我只希望他不要和关东人混在一起,不要和读书人混在一起。你们再温顺,还能比三明温顺?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当狗。”
谢广看在眼中,也有些怏怏,点头说道:“我一定转告。”
“还有……”李傕举起马鞭,指了指远处董承的大营。“我儿固然无能,他郭多也好不到哪儿去。连董承的大营都无法攻克,还想做西凉之主?不自量力。”
谢广无言以对,看着李傕拨转马头,在飞熊军的簇拥下,向南轻驰而去。
回到营中,郭汜下了营楼,追问情况。
谢广将李傕的话转述了一遍,郭汜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
“大言谁不会说?等他击破士孙瑞的阵地,再来和我说这些。”
第一百零二章 观阵
李傕在士孙瑞的阵前看了很久,又盯着塬上的天子大纛看了两眼,转身对李式说道:“当时士孙瑞的阵形也是如此吗?”
李式看了一眼,本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差不多。”他抬起手,指指塬上的射声营战旗。“射声营原本在塬下,北边一些。”
李傕点点头。“当时被这老贼骗了,应该一起杀了才对。阿式,你以后千万要注意,不要相信什么名士、大儒。这些读书人,没一个是好人。董太师被王允骗了,我被士孙瑞骗了。谁曾想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拼起命来也这么狠。真是过了千山万岗,没想到在一个小土坡马失前蹄。”
“阿爹,我记住了。”李式用力点头。
这几天一提起士孙瑞,他就恨得咬牙。
正如李傕之前所说,士孙瑞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与世无争的名士,谁会想到他会像个赌徒一样,以步对骑,而且是以废物著称的南北军迎战飞熊军。
而自己偏偏就是被士孙瑞狠狠羞辱,险些连性命都输掉的傻瓜。
“他这阵形……”李傕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觉得士孙瑞的阵形有些古怪,只是说不出哪里古怪。
他转拨马头,向杨奉的大营奔去。
——
数百步远,转眼即到。
李傕勒住坐骑,打量着一箭以外的阵地,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
如果说士孙瑞的阵地只是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杨奉的阵地就是个扎眼的怪胎,连瞎子都看得出有问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阵前的两道沟。
这两道沟超过两丈宽,深浅不太清楚,从其中隐约可见的脑袋可知,应该不到一人高。
但是足以让战马一头栽进去,甚至摔断腿。
两沟之间,相距也有两丈左右。
这个距离站人不成问题,前后三五人的防线绰绰有余,但战马却难以连续纵跃,就算骑术精骑,能够策马跳过第一道沟,也很难跳过第二道沟,反倒有很大概率摔进沟里去。
面对这样的防线,骑兵冲击等于送死。
李傕心里烦躁,脸上却满不在乎。
“杨奉虽勇,却不如士孙瑞敢赌。”李傕摇着马鞭,冷笑道:“可惜他离渭水太远,无法引水为壕,要不然还真有些麻烦。”
“是啊,是啊。”李应等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头却有点疼。
前两天刚到时,他们就来这里看过,没看到任何问题,怎么一转眼就多了两道沟?
杨奉这是和士孙瑞一样,打定主意死守啊。
虽然早就知道杨奉不会有野战的勇气,可是看到杨奉如此坚决的防守,他们还是觉得棘手。
强攻的伤亡远远大于野战,更何况杨奉的阵地还搞得这么复杂。
这得用多少人命去填?
李傕抬头向山坡上看去,在不同的位置看到了几具大型劲弩,心头又是一惊。
弩是对付骑兵的利器,尤其是这种射程远、杀伤力大的大型劲弩,对骑兵将领的安全是严重威胁。
杨奉之前在他麾下时,几乎没有大型弩可用。
原因很简单,大型弩制造复杂,不像弓箭一样易得,他也不多,仅有的几具都是缴获的战利品。杨奉不是凉州人,他就算有大型弩也不会给杨奉,更何况本就不多。
现在杨奉有了大型劲弩,阵地防守如虎添翼。
李傕一一看去,越看越不安。
杨奉的阵地布置严谨,几乎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如果强攻,伤亡必然不小。
“张绣说,他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李傕侧着身子,低声问李应。
李应连连点头,只是有些不解。
李傕这几年一向横行无忌,什么时候如此低声说话过。
“你觉得这阵地会和天子有关吗?”李傕用马鞭指了指,又说道:“又或者,天子身边有通晓阵法的人才?”
李应仔细想了想。“没听说啊。”
“莫非是杨彪之子杨修?”李式说道:“听胡封说,他曾在杨定营中待了数日,颇有见地。”
李傕眉头蹙得更紧。
“杨彪之子何时入仕,怎么会在天子身边?”
李维、李应一脸茫然,谁知道杨修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李式突然福至心灵。“杨彪不是华阴人么,也许是天子到了华阴之后的事?”
李傕恍然,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据他所知,这几年朝廷形势不佳,公卿大臣们对大汉的前途大多悲观,很少有让子弟入仕的,杨彪也不例外。
突然之间,杨修成了天子近臣,莫非和不久前的天象有关?
天子到华阴,天垂异象,然后杨彪之子入仕,接着就出现了董承击退郭汜,士孙瑞以步破骑,击退飞熊军的事,听起来合情合理。
若真是天意,我又如何能胜?
李傕心中涌过一阵绝望,忍不住想叹气,嘴巴已经张开了,又生生憋了回去。
众人观望之际,他如果露出丝毫怯意,别说战胜天子,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天子有诏,众皆可赦,唯他不可赦。
不知道多少人想拿他的首级去请功呢。
无路可退,唯有拼命向前。
“走吧。”李傕拨转马头,向大营奔去。
李式等人虽然不解,却不敢问,纷纷踢马跟上。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李傕来,又看着李傕离开。
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李傕脸上的神情,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李傕带来的恐惧。
但他的记忆中,李傕一直是恐惧最具体的象征。
每次李傕出现都会带着浓浓的杀气,令人心生恐惧,哪怕他嘴里喊着“明帝”“明陛下”等不伦不类的敬词,依然是大吵大嚷,毫无君臣之礼。
即使是以刚正著称,面嘲皇帝的杨琦也不愿与李傕发生冲突,甚至劝少年意气的他暂且忍耐,不要与李傕翻脸。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每次见李傕都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