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兰木骨-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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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在,天公作美,逗留涟城多日的雨师今晨总算舍得离去。
听闻季府会在这日允府中侍人们出府,是以院中年岁小些的侍女,平日碍于我喜静而压着的活泼性子今日都多露出来了几分——
“齐公子,今日也不出去走走吗?您来涟城,不去瞧瞧我们的灯市可惜啦!”
这小侍女见着我时,我正站在檐下出神。
雨后的廊下尚还残着许多落花,一旁的枝头又已颤巍巍地攀上了新的。石板上积着的小水洼映着浸润过的天色,蓝得人心中一亮。
我怔了怔,才缓缓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站着的人,“……灯市?”
一听我似乎有些兴趣,小侍女忙道:“是呀公子,可热闹了!吃的玩的看的,什么都有!还有……”
小侍女说得高兴,我的思绪却不觉飘到了初至涟城那夜,那时汹涌的人潮与师尊的回护又倏至眼前。
掌心似又灼热起来。
耳边少女快活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来,我堪堪回过神来。
我不解她为何停了下来,便询望向她——不想她却也正看着我,一眨不眨地与我对视,眼神中似还流露出些委屈的控诉来。
这般僵持片刻,我才后知后觉该是自己走神辜负了小侍女的一片心意;欲做些回应,却一时想不出什么能叫人开心的话来,最后只得补救般“嗯”了一声,再瞧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我如此,小侍女嗔怪地瞪了瞪眼,便泄了气,嘴里咕哝着:“好吧好吧,公子您真是……”她说着话,声音却愈小了下去,脸上也现出些苦思的神情来。
很快,她眼睛复又亮起,眼见地得意起来:“我想到了!公子若是对吃穿这些俗物不上心的话,那心中可有费解难明之事?若是有,那不妨到灯市上碰碰运气——若是能遇着算娘,向她求上一卦,说不准心里想着的那事便有法子解开了呢!”
心头所念……确有这样一事。
我不由上心了几分。
“算娘喜看河灯,公子若是在河边遇着定能认出她来。”
这又是为何?
不需我多问,小侍女便自说了下去:“算娘虽瞧着同院中姐姐们差不多年岁的模样,头发却不知为何全白了……是了,便是同息兰先生……”
不待小侍女说完,便有一道女声远远喝止了她:“胡乱叨扰公子些什么!你个小妮子,心飞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想着今夜灯市能会情郎,便连自己的身份也守不住了?”
说话之人由远及近,小侍女一听那声音便苦下了脸,哀哀地朝我撇撇嘴,回过身去连连告饶:“诶呀,莺姐姐!你看公子都不曾怪罪我,您便行行好,放我一马吧!”
那后来的侍女同我行过礼,又告了罪,便将小侍女拎走了。等她二人离远了,隐约的轻斥声还顺着风飘到耳边:“尽会得寸进尺,我看你就是瞧准了齐公子脾气好……”
小侍女虽被驱走,可她的话却在我心头盘桓许久。于是日近西落时,我终是定了主意,叫上宁飞步出了院门。
“海桐少爷可是要出门去?”
我领着宁飞方才走出院子一步,桑九便不知从何处现身,迎了上来。
“那我随您一道,可好?”
经他这么一提,我便记起师尊前几日的嘱咐。正要应他时,另一头传来了季川城的声音——
“真是巧了,海桐,我正要去寻你。”
我转过头,便见季川城行至身旁,面露疚色,“这几日因着小妹的病,实在分不开身,慢待你了。”
这话却是不实,季府为我安排的用度都是极好的。
我知此时该说些话谢过主人家,只是酝酿半晌,也还是难以成辞,只得讷讷道:“不曾……”停了停,复又钝道:“……多谢。”
季川城一听,便笑了:“你怎还谢起我来?该是我谢你与息兰先生救了阿瑶。”
我愣了愣,随即摇首道:“我并未帮上什么。”
救季瑶的是师尊,与我能有何干系。
季川城似是叫我这笃定模样惹笑了,微弯的笑眼中闪过些复杂。
我忽地忆起初见季瑶那日师尊冷漠的侧脸,顿时有些怔忡。
他……可是知晓了些什么?
然回神再看,他又已敛了那几分异样,轻巧地转了话,道:“海桐这是准备出门去?”
已错失了问询的时机,我便也只得顺着话点了点头。
“倒是巧了,今夜是我涟城的灯市,我正欲邀海桐与息兰先生一道去瞧瞧……阿瑶也许久未出过门了,此次也正好带上她一起。”
闻言,我不由惊喜道:“息兰也可同行?”话音落了,才惊觉自己失礼,连忙闷声地补道:“季小姐身体无碍了?”
我先前怕扰了师尊,误了季瑶的病,便不曾想过师尊或是能与我同行的。
算来,在季府这短短半月已是我与师尊这些日子来相处最少的时候了——哪怕一路担惊受怕、如履薄冰,我仍不可自已地贪恋着师尊的陪伴,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窃喜着自己又贪得了一日……是以若说这半月来我一点不觉失落,那自然是骗人的。往日不觉,如今大段的时光空落了下来,那镜花水月之感便越发明显,磨得人夙夜难安。
“已无大碍。”
人声一起,我兀地从那怔郁中被摄了回来。
提到季瑶已有起色的身体,季川城心情似是又好上了几分,“息兰先生前几日说过,多出去转转对她也有好处——先生此刻应还在阿瑶处,咱们这便去找他们吧。”
季川城本要与我一齐去寻师尊他们,只是路至半途,忽有家丁来与他耳语了一番。
待听了来报,他低吟一阵,不得不与我歉意道:“眼下有件小事须得我去瞧瞧,劳烦海桐先去寻先生与阿瑶,我去去便来,我们一会在府门相见,可好?”
自无不可。我点头应了。
于是他又指了人与我引路,才匆匆离去。
将近季瑶院子时,隐隐听得墙内有几人在交谈,间或夹着一两声又轻又快的笑——一听便知是侍女们在闲话。
我本无意探听他人私语,只是她们话中提及的人,叫我的脚步不觉停住了。
——“那位在替小姐医治的先生是什么来头?我怎觉得小姐对他不一般……”
——“听说是大少爷友人的同伴?随宿在净璃院的那位齐公子一道来的。”
引路的管事发觉我留在了后头,便折返来寻;又见我莫名呆站在原地,正欲出声提醒,被我先一步拉住了。
管事虽不解,却也遂了我的意思噤了声。
果然这边方才安静下来,墙内便又传出了闲谈声——
“你们便不觉得那先生有些煞人么?他平时瞧上我一眼,我腿肚子都要打抖。”
“也没有你说的这般骇人吧?前阵子净璃院的婉儿生病,我去替了她两日,倒觉得那先生也有好相处的时候。”
“那位先生瞧着是不好相与,又生了一头白发,可那相貌谁见了不得赞一句?更了不得的,竟真能治好小姐这顽疾。”
“我也觉得……有小姐在的时候,他还挺好的吧?没有说的那么吓人啊。”
“谁说不是呢!一表人才又医术了得,对小姐也不错……依我看啊,咱家小姐这回该开窍了——”
“哈哈!”
……
嬉闹的声音里含着笑,带着俏,任谁也不会听漏了其中的娇怯。
……她们在说什么呢?是在说师尊和哪个人吗,我为何一点也听不懂了呢?
我茫然地站着。
那一墙之隔的嬉笑声,一声接着一声,灌入我脑海之中,搅得我头脑发昏,连反应都不知作了。
“海桐少爷。”
桑九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震得我一颤。
我眨了眨眼,半晌才迟缓地看向他。
“季公子或已在等了,海桐少爷不如先去寻我家主人?”
宁飞也担忧道:“少爷脸色怎这么难看,若是身体不适我便去和季公子说一声,咱们回去休息吧?”
管事见势已疾步到漏窗处现了身,朝墙里喝道:“你们这四个懒丫头,躲在这说什么闲话?当心吃不了兜着走——小姐那处呢?还不快去伺候着!”
墙内之人顿作鸟兽散。
“这些丫头口无遮拦的,冲撞您了,您大人大量,莫怪、莫怪……”管事驱走了那四人,又回身来与我赔罪。
我出神地看着眼前一迭声道着“莫怪”的人,知晓是自己失了态,才累了这人受此无妄之灾。
我并非要与他为难,只是突然失了力气。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无事”,此刻不过在我发颤的唇间转了转,便生生化碎了。
我甚至将那几位侍女的话中意想象了一下。只一瞬,我便有些受不住了。
我近乎失礼地想要直接离开这个地方了,好似这般便可失忆,将方才听到的都忘掉。
“少爷!”
宁飞一把扶住了我的肩。
这一扶,终是叫我清醒了些许,忽地慌张起来,急切道:“息兰……”
“息兰先生与小姐便在院里,”管事似是久侯着我这话,我方才开口他便笑着接了过去,“公子,咱们这便去吧?”
我立时点了头。
管事顿时如释重负,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转身殷勤地引路。
迈入季瑶院子时,天边滚烫的红云正在烧烬最后一缕金霞。
第32章
季瑶院子里的花树开得极热烈,日盛一日,像是知晓了主人回春的生命,无所顾忌地攀满枝头,极是惹眼。
拜它所赐,我一眼便看见了树下的那双人影。
一坐一立,俯仰相对。
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只见季瑶面上带着柔软的笑,望向师尊的每一眼中都带着轻快的欢欣,像风中初展的夏荷,清新而蓬勃。
昏晦的光影间,师尊的眉眼似乎也叫那天边的余晖镀上了温柔,俯首时尽数落在仰望着他的少女身上。
我猛地顿住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处。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方才那些侍女俏生生的笑,听到她们说“郎才女貌”“两情相悦”。
……
我忽然惶惑起来。
若是、若是他们当真同侍女们口中所说的那样,我该如何……
然而未等我在此混乱中寻到生路,师尊便先察觉了,抬眼径直朝我看来。
我像是被那眼神刺了一下,猛地退了一步。
“海桐?”师尊眉梢微挑,走向了我,“怎么来了?”
我眨了眨眼。
刚才树下那亲昵的一幕随着师尊的走动已经消散,仿佛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
然而眼前所见虽已散,那画面却刻在了我脑海中那般,挥之不去。
“怎么还发呆了?”
我回过神,正对上师尊含笑的眼。
心底忽地升起冲动来,想要问一问方才是否我错眼,还想要问一问侍女们说的可是真的,你与季瑶究竟如何。
然而不过一瞬,我便又想到了他方才对着季瑶低首时的温柔神色。
立时便怯了。
于是想了许多,到头来却只低声应了一句“无事”,便垂下了眼,不敢再看。
“无事……”只听他轻促地笑了一声,玩味地重复了我的话。
我抿紧了唇。
沉默间,季瑶走了过来,唤了我一声,又转望着管事道:“是哥哥有什么事吗?”
管事忙道:“今日灯市,少爷欲邀您与息兰先生一同观赏。”
季瑶一听,大喜道:“太好了,我这便去准备!”说罢转身,欢快离去。
我不安地凝着地面石阶上的纹路,眼下听得旁人话起,才敢趁机偷瞧他一眼——
却见那双眼冷冷清清的,也正瞧着我。眼中有几许未散的笑意,掩去了更深的情绪,于是愈显莫测。
我心头一跳,莫名记起前日一事——
那日温莲赠我香囊后,又陆续来过几次。
我不欲这般劳烦她,但劝她不动,又念着那个破碎的香囊,心中有愧,便愈发不好拂了她意,只得由着她去了。
前日她来寻我时,我正巧在檐下听雨。
她走来时,微风正起,混着细碎的雨,卷落了枝头的花。其中一瓣不知怎的,在风中打着旋晃悠,竟朝我来了。
我凝着被雨滴打颤的梢头,微微发怔,忽然有些想念央城的夏雨。
温莲走到我身旁,笑着与我问好。我看向她,方要回应,便见她忽然抬手伸向我。
我愣了愣,再要躲闪已不及——
下一瞬,便觉肩头被人轻轻一触;再一看,一瓣落花便捻在了她指间。
“公子心不在焉,是为何事烦忧?”
原来她只是要帮我拂去落花……
我顿时赧然,摇摇头,低声道:“多谢。”
她笑了笑,正欲说话,却已有人抢先一步:“你们在做什么?”
师尊不知何时已回到院中,打着白伞,冷清清地站在雨中。
我猛地转过头去,未及欢喜便对上了师尊深冷的眼眸。
“息兰……”
他撑着伞,一步一步踱了过来,轻声问:“在做什么呢?”
他又笑了起来,眼中却似有风雪凌冽,眸间浮沉的尽是耐心告罄前的躁郁。
然而待他走近,那深沉的风暴又似从未来过。他悠悠束了伞,振去袖边无意染上的雨珠,抬眼望着温莲,淡道:“今日也来了。”
“是……”温莲局促地绞紧手指,脸色有些发白。
“又带了些什么?”师尊又问。
“一、一些小玩意儿……”
师尊听了,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分明轻极,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半晌,直到温莲都微微打起颤来,才又听得师尊慢声道:“费心了。”
温莲浑身一僵,再不敢多说什么,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匆匆告辞。
温莲的身影已经消失雨幕中。我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息兰……”
师尊听见我的声音,回过身来。
我本以为他要与我说些什么,不想他看了我一阵,只是道:“回去吧。”
不近不远,不冷不热——
便如眼下一般,晦暗难明。
“先生也会去吧?”
季瑶雀跃的声音响起,我回过神来。
她本已离去,此刻又特意折了回来,满是期许。
师尊收回与我对视的目光,转落到季瑶身上,慢慢地“嗯”了一声。
“先生真好!”少女欢呼着,离去前不忘再三叮嘱:“您可要等我。”
“嗯。”
我愣在原地。忽然回忆起少时与乞儿偷食,被人一闷棍敲在头上的滋味……疼痛迟来,眼前却已发了昏。
旁人在说话。
我听着、看着,却入不了耳、入不得眼。
……只是这次,我并非街头乞儿,伤的自然也不是脑袋。心口轻搐了一下,丝丝缕缕的痛便涌了出来,再难断绝。
这回的棍子大抵是打在了心上。
溶溶天辉下,高升的焰火拖拽着长尾;轮转的花灯映着笑颜,喜乐祈愿顺着河水远流,寄向明月。
蜿蜒的河岸不见窥伺天机之人。
而曾叫我窃得之人似也终在今夜清醒——自人群搡涌,他被活泼的少女牵走,便再未回到我身边。
我执着手中灯,回身去寻。
却见煜煜灯火下,少女不知在与他说什么,他侧首倾听,低垂的眉眼间隐约可见敛去骄矜的温柔。
那画面着实刺眼,扎得我眼眶发涩,竟是要涌出泪来。
“海桐,你如何了?”身边有人低声在问。
“……被灯晃了眼。”我哑了嗓子。
幸而此处喧闹,这般微末异样无人察觉。
此夜灯火耀耀,灼得人泪眼迷离;白发之人远行,无人愿渡迷津。
这涟城盛景,我终是辜负了。
第33章
我似是回到了目睹季瑶蛊毒发作的那日——
兵荒马乱的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