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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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后,这人让刘云章就地等候,不一时,果然牵来几匹健马,脚力比死了的那些还快。因为事情诡异,刘云章决定将行程缩减一天,并改取别道,可当夜休息时却发现那人早在前边等着请他喝酒,以后几天亦是如此。
朱提听到此处,皱眉道:“这马分明就是事前备好的,原先的马恐怕也是他杀的,要的就是让你用他的马。这马定然有怪,想必你们走哪条路都躲不过他。”
确实躲不过。东南西北都绕了一圈,就差没走回头路。最后刘云章决定弃马走水路,并事先包下一条船。待船行出数里,忽闻那人在岸边叫他。刘云章决意不闻不问,他似也不耐,只听船公‘哎呀’一声,那人的声音就到船上来了。这么远跳过来,船却摇都不曾摇动一下。
刘云章顿时全神戒备,他对江湖人士并不陌生,自家娘子从前便是个赫赫有名的女侠客,由于活跃于淮南一带,故人称“淮生娘子”。但嫁人后因丈夫做的是玉石买卖,恐有不便,就悄然隐迹了。
朱提很少在他面前现技,故而刘云章也不知这一跳比之朱提如何。但朱提嘱咐多遍,遇上会武的武林人,切不可招惹,只宜速速躲开,以免引火烧身。
那人一坐下来,一坛酒就推到刘云章鼻子下面,见他不敢动,便又拿回去自己喝了。他这一口喝得真长,直至酒尽方罢。他喝完盯着刘云章看,突然就哭起来了,刘云章吓得手足无措,哆嗦着问这是怎么了,他这人说他想起自己弟弟缺了一双手,生活不便,甚是可怜。他哭了半晌,突然盯着刘云章的手看,像是见了宝,说刘云章这手大小与他弟弟原先的一般无二,让刘云章送给他!
刘云章嗫嚅着不敢说话,他就恶狠狠地瞪了刘云章一眼,问:“难道你竟不肯?”刘云章只得说就算砍给他了,他弟弟也没法用。这人一听,脸色变得极是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他道:“我待你甚是仗义,你竟一点小事也不肯答应我?”说完似乎气得厉害也伤心得厉害,扯开旁的一口箱子,抓起刘云章赌中的那块玉料往手上一拍,玉料竟然碎成一堆齑粉!拍完他瞪着刘云章说自己生平最恨人不仗义,现在他给刘云章一个月时间想清楚,届时若仍不愿将手砍给他,他便代刘云章全此义举。说罢推了刘云章胸口一把,便跳出船去。刘云章惊魂甫定,到了晚间解衣时才发现这手印。
朱提冷笑:“一个月,他算得可真精,一个月时间是算好了马儿脚力刚够你回来,但又不够我找帮手。”
刘云章问:“这人是谁?”
朱提道:“真名我不晓得,但他有个字号,叫量云菩萨。叫这名号是因为他一双手比旁人大上许多,自夸能伸到天上丈量云虹。他从不与人说自己师承,纵横江湖乃是凭一套怪异毒辣的摩罗手功夫,这套武功威力骇人,莫说手掌,便是指尖过处,无物不尘土。”
刘云章又问:“娘子与他结了什么仇?”
朱提道:“他既说要你的手,想必便是这手上的官司。我依稀记得当年有个后生横空出世,武艺惊人,挑衅各派子弟,激其动武。他出手好不暴戾,为了炫耀掌力,竟将一干败将的手筋尽数震断。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要教训他,便主动邀武。结果对阵时才发现,这人外强中干,练武练成跛子,除却那几招惊人掌法,其余皆是平平。于是我以巧劲对敌,专攻他不能之处,过手百招后,便斩下他一双手来。我因此战名声鹊起,却未享名声之利,便逢上南北武林两大派百年难遇的混战。我见各派无不受牵连,死伤惨重,于是心生退意,不久就嫁人隐姓埋名了,渐渐忘了此事。只是没想到这后生竟是量云老妖的兄弟,老妖这么多年才找来,恐怕也是费了不少周折吧。”
朱提叹道:“都怨我。”
刘云章连忙安慰道:“这是他罪有应得,不怨娘子。”
朱提昂首道:“不,我是怨自己当时为何不将那畜生的双脚一同斩下!”
刘云章会意地笑笑,笑意未尽,脸却渐渐垮下来:“娘子对付不了这老妖吗?”
朱提道:“有五六分把握。但老妖还有个同党,叫丈地罗汉,能耐虽不及他,却也是个棘手货色。这二妖向来一起杀人索命,今次怕也不例外。我实无对敌二人的把握。”
“但我有一个险招,”她握住刘云章的手,“只是相公愿不愿意先行离去?”
刘云章立马反抓住她的手:“不愿,就算你逼着我离开,过后我也要偷偷潜回来。”
朱提忍住唇边笑意:“那我们就遣散奴仆吧?”她猛然转首向窗边一角,耳上的碧玉垂珠撞在颊上,衬得眼色如刀一般生冷。她方才分明听到那里有吐气声,似是某种忍痛的法子,而现在却空空如也,唯剩一横一竖两根楞木支成个十字。
第五章
策公影子般地回到自己屋里。他坐在黑暗里,轻轻揉按胸肋。这里有处旧疾。这旧疾甚是折腾人,三伏酷暑炙痛,数九寒天刺痛,而春交夏夏交秋的时节又隐隐作痛,全年都没好日子。
策公决定帮朱提做掉量云,偿曾经的一酒之恩。策公有很多年没动武了,也很多年没杀过人了。他最后一次杀人是为了报仇,仇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一战害他身受重伤,胸肋处的旧疾也是当时留下的。
老蒋头推门进来。策公一向寡言少语,刘府上下恐怕也只有老蒋头能和策公多说两句话,即使这两句话全是老蒋头在讲,也够他自认为跟策公亲得不得了。
策公抓过老蒋头带来的酒瓶子,狠灌一口压疼。老蒋头趁他灌酒的劲头,去翻策公放床上没来得及收好的长包袱。他刚翻开一角,手上便重重挨了一掌。
策公将包袱重新裹好,不去看老蒋头那痞样无赖的嘴脸。老蒋头搓着手,无所谓地撇撇嘴道:“官人娘子惹了了不得的对头,叫我们全散了,你知道吧?”
策公没理会他,自顾自包好,藏进柜子里去。
老蒋头还是无所谓,伸手去拿酒瓶。老蒋头是刘府的长工,最会磨工夫。平时做工管事在一旁盯着,不得歇息,他就自己琢磨出一套办法——两个动作能做好的事,他便在中间加一个动作。监工见他永远都在做,但永远都慢人一拍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少做了半份工。老蒋头功夫磨得太好了,好得连过日子也在磨工,譬如这取酒瓶,他胳膊不走直路,要先打个弯,拿起后不凑到嘴边喝,却要先晃一晃。
待晃够了,老蒋头满足地小酌一口,几乎就是拿唇抿一下而已:“嗨,见过江湖人没?”
策公仍旧没理他,只静坐在窗前粉尘之中,注视青天上狭长黑云孤独地飘在天心,而东南天际被一线蓝灰云层染了边,如海潮,如巨幕,一寸寸卷来。
老蒋头道:“十多年前,军阀混战,天下流离,武道却昌盛,客店里打尖的除了行商就是武人。后来据说派系争斗,朝廷又趁机出兵剿杀,死得七七八八,活下来的都隐姓埋名,不知道躲哪个旮旯儿去了。不过从前住在郊外老佛堂里的怪客就是个江湖武人,几年前老佛堂外的芦苇荡里数十个兵贼离奇倒毙就是他下的手。听看见的人说,那怪客伏在芦苇上,脚不着地、袜不湿水,鬼魅一般,那些个兵贼连他的面都没看见,便纷纷缴上脑袋,扑通扑通跟西瓜下水似的。”
见策公始终没搭理自己,老蒋头终于感到有些无趣。他眼珠子绕来绕去,停在策公刚刚收包裹的柜子上,想了想适才一眼瞥见的光景,古怪地问:“不如我们去纠判使那里举报,领点赏钱使使?”
近年来朝廷禁武禁铁,还招徕了练武的江湖人来杀江湖人,凡是伤过人命的,不问情由,一律按杀人罪处置,执行的便是这些招徕的武人。这些人被称为纠判使,各地都设了据点,悬赏重金,鼓励平民举报练武之人。由此一来,不免被有心人用来报私仇,甚至使钱买凶,平白添了许多冤假错案,民众对这纠判使是又恨又怕,而去举报领黑心钱的不免要被人唾沫淹死。
老蒋头道:“但举报是要有杀人的证据,可喜的是这回找上门的那两妖怪听说就是要杀人的,”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买这么把剑也是要杀人吗?”老蒋头诞脸凑过来,“你杀过人没?知道杀人什么滋味吗?”
策公终于施舍了他一个眼神。老蒋头满足地咂咂嘴:“老子当年可就是当兵的,上过几次前线。那时候杀人就像过林子砍荆棘,一通乱挥,没功夫去都想杀了谁。等你下了场,泼了满身血,终于才有了点杀过人的味道,哈哈!”
他越说越兴奋,满口越没发遮拦,两只浊眼里放出光来:“这个还不算过瘾。后来那主帅战死了,底下人全跑了。那时候可真叫自由自在,天地阔大任你跑,累了饿了就个山间野户‘打尖吃饭’。有一回大伙儿跑了几天没吃上饭,馋得跟狼似的。我伙同几个弟兄找到一户农舍,夺门进去,呼呼两刀把那当家男人砍作几段,他那糟糠女人在几个两年没见过女人的兵汉子眼里居然漂亮得不成话,个个喜得……”
策公站在他跟前,手里提着那把剑。老蒋头觉得不对劲,起身想跑,但一个动作能做完的他偏忍不住分成两个动作来做,于是没躲过那飞来的剑光,在颈上留下碗口大个疤。
第六章
刘云章对家中奴仆说明缘由后,至午后近黄昏,刘府里走了六成的人,剩的四成或者没去处,或者感念主人的恩情不愿离开。无论是去是留,众人前后奔忙,皆不知自己要忙些什么,焦急彷徨之状便如同这台风天中失峙的野草。有两个由刘氏夫妇养大的丫鬟在院里马头墙下的棠棣花圃旁烧一炉香,双手合十祝拜。花圃中有一株枯死多年的老花树,近日突然发了新芽,府中人以为奇事,常常来拜。
拜了一会儿,一个丫鬟听另一个念得古怪,便问:“你拜的是谁呀?”
被问的答:“拜的是剑仙。”
问的人莫名其妙:“这是哪门子剑仙?”
答的那人有些得意洋洋起来:“你竟不知道?咱们宅子屋顶上住了位剑仙。”
听的人哂道:“无稽之谈!神仙怎么不拣个舒坦去处,偏在瓦顶上风吹日晒做什么营生?”
答的人继续装腔作势:“非也,茅房都有厕神,屋顶上为什么就不能住剑仙?我是某夜里亲眼看见的,平地里忽地掠起一道闪电,跟着一个黑影举着把剑就那么飞过墙去了。”
问的那个听得怔怔的,答的那个继续补充:“所以我想有道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拜三清拜观音倒不如来拜这位剑仙,兴许就能替官人娘子渡过此劫。”
发怔的那个突然怔得更厉害了,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指头,对准前头厅堂屋顶:“哎呀!那边屋上飞来个雷公!”
对面那个倒奇了,屋顶上何时这么热闹,又是剑仙又是雷公。她回头看去,惊见对面屋顶上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九尺高的黑面大汉,他背后是覆盖了半边天的黑云,狂风吹得他须发戟张,手里还握着一双硕大铜锤,活脱脱的魔神降世,果然绝似雷公。那“雷公”目光四下梭巡一番,朝后院喊,声若洪钟:“那刘家郎何在?大菩萨叫我问他一个月想清楚了没?愿不愿意砍下这双手?”
他见无人出来应答,更是得意:“这龟孙定是早早跑了,连信都不给家里带一个,淮生娘子嫁的好夫郎哪!”
他笑得正欢,不防脚下突然飞起一片青瓦,直击门面。也亏得他应变机敏,抡起两只大锤合击,立时将青瓦碾碎成粉。可还不待粉尘落地,适才飞起青瓦处又探出一截索头,活蛇般缠住他脚踝,下边一女声喝道:“下来!”整片屋面便被拉塌了,黑大汉摔在一堆破瓦砾中,好不狼狈。他大怒,呼呼抡起铜锤便要砸来,朱提猛地一扯长索,大汉脚下踉跄,那一锤登时卸了劲。大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脚下发劲,也是一扯长索,将朱提拽过来。不想朱提机变更快,一矮身躲过两锤,欺到大汉跟前,蹂身而上,两指纤纤如刺刀,直取他双目。
这两人斗得天崩地裂一般,刘云章在不远处看着,好似热锅蚂蚁。他娘子先前吩咐过为防量云偷袭,不得离她过远,以免不得施救,因而不敢走远。他见大汉一昂首避开剜目双指,朱提招式又变,皓腕一折,取他喉头,可这时双锤已抡回来救,朱提只得飞身掠出。这一缓,也使得大汉得空挣开长索。
朱提笑道:“罗汉承让了!”她面上虽笑,心里却苦。她本拟出其不意,尽快放倒这丈地罗汉,却不想自己到底低估了他能耐。
丈地险些吃了她大亏,脸上忿忿:“我是来取手掌的,快给了我罢!”
朱提冷笑道:“给你!”双手一挥,飞出两道光来,迅捷若电。丈地一惊,举锤格挡只怕嫌慢,不过他这名号不是白叫,只见他右脚往后一跨,十来步的距离好似瞬间缩没了,一步就让他退入后一进屋子,“呯”地一声关上门,两道光钉在门上——原来是两把匕首。
朱提扬索卷住一把匕首,还未等拔出,两只铜锤便破开门飞了出来,正是一招“飞星传恨”。朱提翻身向上躲开,落下时一脚一边踩在铜锤上,长索卷着匕首射向丈地。丈地脚步跨得极大,一侧身便轻巧躲过长索,不等铜锤落地业已抓住锤柄。他将两锤一分,朱提便不由叉开两腿,丈地底下一脚踢向她胯间。
此时朱提已无法跃起,生死关头只见她燕子回巢般荡了出去。原来长索不知何时已吊住了一截朱梁。
丈地不去追她,自从怀里掏出一件枯黄物事,朝刘云章掷去:“大菩萨挂心刘相公的冷热,特特吩咐我送衣裳来。”
朱提脸色骤变,荡过去一脚踢飞那衣裳。衣裳方飞过梁头,蓦然一滞,如同包了块石头,直直下坠,将刘云章当头套住。刘云章低头一看,居然是件凶服,连忙要脱,可这衣裳却比蛛丝还缠人,越解越乱。朱提急道:“不要费力气,脱不掉的。快跑,越远越好!”转身又与丈地斗在一处。
刘云章听从妻子吩咐,沿着长廊疾奔。他跑过耳房时,忽然听到一阵凄楚无比的哭声,直叫人痛心。刘云章不欲理会这古怪之事,但耳房之门轰然震开,刘云章忽觉身上传来一股吸力,不由自主退入耳房中,震开的门又轰然阖起。
昏暗耳房里停着一副棺材,棺材旁一个白衣高冠者扶棺而哭。刘云章背靠着门,想顺墙爬窗出去。不料那白衣人头也不抬,只伸手轻轻一招,刘云章身上凶服蓦地便紧了几分,拖着他踉跄过去,撞在棺壁上。
棺材里正是黄昏时在院里祈福的那对小姐妹。
刘云章咬住下唇,这对女娃自小由他们养大,虽说是丫鬟,但他夫妇一向是当女儿对待的。如今见她们面色青灰,双双紧牵着手,虽看不出伤在何处,可显然已命丧妖人之手。
刘云章悲怒交加,一时也不再怕这量云妖人。他从地上搬起棺盖,费力挪正至棺沿轨道,慢慢合上;待推至白衣人处,口中不耐道:“让让!”
白衣人满脸泪痕地抬起脸,诧异地看着刘云章。刘云章略略瞧了他一眼,正是那一路纠缠的恶人,然而想不到这恶人居然还真哭了。他转眼不去看他,继续把棺盖合上。
白衣人即是量云,他脸上现出嘲讽之色:“刘相公别来无恙啊?”
刘云章再不看他,从一旁找出钉锤,呯呯封起盖来。
量云也不看他。他从架上找出一副茶具,悠悠地烧水煎茶。待他茶汤煮好,刘云章还在气喘吁吁地抡锤子,量云笑道:“刘相公府里可真不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