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中禽-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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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之后,赵钧掀帘子的手刹那间顿住了。
他似乎天生就该在郁白面前扮演恶人的角色,无法当着他的面释放出哪怕一点善意。他不惧郁白的反抗和挣扎,甚至在郁白激烈反抗时更加萌生征服的欲望,这样的他,却惧于面对郁白的脆弱和易折,更惭于郁白偶尔流露出的从前。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明确的知道,当年那个在大漠残阳中朝他微笑的少年,终于被他彻底扼杀在长安深宫中了。
。
其实在赵钧凝视着他的时候,郁白就已经隐约醒了。只是那时他刚结束一场大梦,脑海甚是混沌,竟是把这狗皇帝当成了未来的赵钧,还由着他给自己盖了被子。
着实是……丢人。
后背的伤还有些隐痛。郁白掀开帘子,果不其然瞥见了小几上放着的药膏,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言简意赅地写了“伤药”二字。
郁白摩挲着那青瓷瓶,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错,从前的确有这瓶药的存在,不过大抵是被满心厌恶的他随手赐给了下人,看都没看一眼。这时候他有了闲心,便着实忍不住想,涂哪儿?涂后背?他又没长第三只手,也没长第三只眼,怎么涂?平时没看出来,这时候倒装的跟个正人君子似的了。
“公子,您起了吗?”外间传来一恭恭敬敬的女声,“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呢,您请快些起来吧。”
一大清早的,净来折腾人。郁白打了个哈欠:“谁?”
“回公子的话,是太后娘娘传召。”
“……”郁白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此时赵钧登基不久,羽翼未丰,还未到除却宁王一脉的时候,表面功夫总得做做。从前这太后娘娘觉得赵钧看重他,便喜欢找他的麻烦,明里暗里折腾自己,从头到尾都贼心不死。
也不知江太后哪只眼睛看出赵钧看重自己的——郁白叹息着摇摇头,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
“先让小厨房送饭来,用完早膳我再去。”郁白驾轻就熟地吩咐,“粳米莲子粥有吗?”
。
粳米莲子粥很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慈宁宫里,江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大宫女给她打着扇子,煽风点火:“这郁公子着实不识好歹,娘娘传召,竟还这般怠慢。”
江太后冷冷一嗤:“他如今是皇帝身边的人,有皇帝给他撑腰,他怎么会将哀家放在眼里。”
宫女连忙宽慰:“他算什么公子王孙,没有家世,又是男子,想来陛下只是新鲜一时罢了,娘娘不必为他生气。将来这皇位还是咱们……”
她突然噤声。
江太后瞥她一眼,悠悠道:“只要讨咱们这位陛下喜欢,没有家室又如何,男子又如何?这宫里伤风败俗的事还少吗。”
她心气略微顺了些,终于听到宫人通传郁公子求见,眸中闪过几丝寒意:“让他进来。”
。
今日早朝的皇帝格外古怪,连暗里拐着弯儿骂他这皇帝当的不如先帝的御史台楞头青们都只换来一句破天荒的“爱卿请起”,倒令一众臣子暗暗揣测新帝宽厚,虽是庶子,却也不失帝王之气。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皇帝陛下想的是金屋藏娇。赵钧这种恍惚状态一直持续到下早朝回宫,问出那句“郁白在哪”。
打量着皇帝的脸色,李德海小心报出了慈宁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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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里一片狼藉。望着碎了一地的茶具,江太后气的浑身发颤,不知是心疼那套有价无市的汝窑茶具,还是恼怒于郁白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无礼:“放肆!”
“放肆?”郁白把碎瓷片扔在地上,先声夺人,“郁白不知何处得罪太后,上来便要受杖三十?如若我乖乖受刑,此刻便已经魂归黄泉了吧。”
江太后也着实没料到郁白竟能反抗到如此地步,尚未将他按下,便已将行刑的太监打伤。自她多年前登临贵妃之位,已鲜少遇到这种情况了,眸光当下透出几分阴寒:“你不知廉耻,败坏宫规,引诱皇帝,哀家如何罚不得你三十杖?”
“不知廉耻,败坏宫规,引诱皇帝?”郁白咀嚼着这与往昔一模一样的斥责,冷冷一笑,“若非赵钧强逼,我岂会站在此处?这三十杖,打在赵钧身上最恰当。况且,子不教父之过,或可先将先帝鞭笞一顿,您这位母后也脱不了干系。”
。
郁白被按在刑具上,听着廷杖挥舞带起的风声时,第一个念头却是,赵钧应当下早朝了。
此事其实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郁白却执意要选择这两败俱伤的方法,原因很简单——他既然来到这段时间,便不愿浪费这段机缘。
昔日他在慈宁宫中受了江太后的廷杖,而后意识模糊间被带回燕南阁,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满怀怨愤的他早已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赵钧似乎对他说过什么。
潜意识告诉他,那似乎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然而越是细想便越是没有头绪,往后多日,纵使他头痛欲裂也没能想起分毫,赵钧更是再未提过,仿佛这段记忆被凭空抹去一般。此时重来一遍,他便想着旧时轨迹走一走,拾起以往记忆。
几下廷杖而已,受便受了。
廷杖落下的声声闷响之中,远远地传来通报声:“陛下驾到——”
第101章 从前的从前
赵钧疾步踏入慈宁宫,一眼瞥见了那被按在地上受杖的少年。
“皇帝来了。”江太后淡淡颔首,“这郁公子是你的人吧?”
赵钧未答是还是不是,只先向太后行了礼,动作标准挑不出一丝差错,旋即才道:“郁白是朕新选的侍卫,他年纪小不懂规矩,若是惹怒母后,还望您宽宏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说着他朝行刑的内侍冷冷一瞥。他们自然不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当下便诺诺地停了手退至一旁。太后冷眼观望,更是笃定了郁白在赵钧心中的地位。
她挥挥手示意几名内侍退下,朝赵钧道:“哀家今日得闲,本是想叫郁公子陪哀家喝喝茶聊聊天,谁料他出言不逊,不仅直呼皇帝名讳,还摔了先帝赐给哀家的茶具,如此行径,属实骇人听闻。你尚无皇后,哀家便替你教导他一番,皇帝不会在意吧?”
“不敢劳动母后出手。”赵钧淡淡道,“此事是朕管教不严,待朕把郁白带回去,必定好好教训他。”
“皇帝这是嫌哀家多管闲事了。”太后冷笑道,“也罢,你如今是皇帝,完事当然自己做主,轮不到哀家操心。只是皇帝为一男宠逾矩,传出去天下人要如何看?”
“朕已说过,他只是侍卫。”顿了顿,赵钧又道,“母后也知道,朕如今是皇帝。若是您愿意,自然是一人之下,五弟也能享亲王尊位,一世富贵无忧。”
太后面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话到此已经够了。
“朕已封了五弟为宁王,母后应当好生休息,养足精神方才能不叫五弟担心。”赵钧朝李德海递过去一个眼神,李德海了悟,当即上前去扶郁白。
这十七岁时候的身体真是孱弱。不过才打了几杖,郁白额前已冷汗涔涔,足尖一沾地便刺痛不已,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才没像从前一样晕厥过去。
——早知道这么疼,就换个法子了。
他艰难起身的时候,身前不知何时落下一阵阴影,赵钧站在他面前,默然不语地看着他。
郁白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他道:“背着我。”
赵钧难得一愣,仿佛没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郁白后背火燎般地疼,见他怔忡,不免有些烦躁:“快点,我疼。”
大约是被施了传说中的降头术,在那张因疼痛而格外苍白的面孔前,赵钧竟真的着魔般慢慢弯下腰来,当着尚在现场的太后及宫人的面,企图把郁白抱起来,孰料却被他挣开了。
“别抱我,后背疼。”郁白不耐烦地偏了偏头,“背着我。”
“背着他”,这个姿势意味着赵钧要蹲下身去,让郁白爬到自己背上来。众目睽睽之下,这般行径确有损帝王威仪,何况有的是侍卫随从可以代劳——于是赵钧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
明黄色的龙袍一角拂过慈宁宫的地面。看着矮下来的人,郁白自觉地俯身趴了上去,双臂自然而然地圈住他的脖子,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举动自然,动作娴熟,一切像是排演过几百遍一样。
察觉到他的动作,赵钧微微一僵,却没甩开他,只冷冷道:“这时候怎么不怕朕图谋不轨了。”
郁白闭着眼睛回他:“你哪来那么多话。要不你换个人背我也行,我不挑。”
赵钧一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郁白活脱脱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对他冷言冷语,其中却多了几分戏谑成分,不再是从前那冷漠到极致的不近人情。若换作前些日子,郁白便是一人硬撑着直至晕厥,也绝不可能向他求援,撒娇般地说“背着我。”
在他心中,自己与太后同为凶手,甚至更甚。
当朝天子,大梁新帝,众目睽睽之下,竟真的背着一人走回了燕南阁。
这一消息自慈宁宫诞生,旋即生了翅膀般在前朝后宫流传,有人欣喜大梁后继有人有望,亦有人担忧皇帝美色误国,然而关于那人的身份来历,却是众说纷纭、无人得知。
慈宁宫到燕南阁的路并不算长。
赵钧脊背宽阔,步子也算稳当,郁白趴在赵钧肩头昏昏欲睡,骤然被放下时,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哪有把刚挨完廷杖后背还有伤的人平躺着放的道理?
算起来,那廷杖他满打满算也只挨了六下,换做平时捱一捱也就过去了,今日不知怎的如此娇贵,竟然要赵钧一路背了回来——饶是早已打定了主意,郁白也觉得有些脸烫,索性闭上眼装睡了。
来给他看诊的是个年轻的太医:“陛下放心,只是皮外伤,敷药休息数日便好。”
听声音,大约是余清粥?只是郁白属实不记得自己在这时便已经见过他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来是人都离开了。郁白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却忽觉手背上落了一小块灼热。
有一双手轻轻拂过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柔和小心。
“阿白。”他低声道,“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声音落到耳中,又将信息传递给大脑,原本是个极其短暂的过程。郁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声“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却迟迟理解不了这句话真正的意味。
与此同时,有封存的记忆冲破了藩篱。
先是一点,再是许多,最后的最后,那些过往的记忆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郁白不自觉抓紧了那人的手,却阻止不了他被那些记忆卷入无底深渊。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也曾握着他的手,声音喑哑地问他:“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
后来,即使事情过去了很久,赵钧也一直记得,那是成元元年的春天。北方的旱灾刚刚有所平息,太后一党仍旧蠢蠢欲动,他下朝后回宫,便听闻郁白被传召去慈宁宫一事。
他匆匆赶去时,正瞧见郁白被两名宫人按在刑具上,粗大的廷杖一下一下落到他瘦弱的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脚步突然定住了。
慈宁宫,江太后。对他来说,此间的富丽堂皇更像扎在心头的刺,每逢他呼吸时便扎得更深。
他看到郁白孤弱无援地被按倒在慈宁宫中,廷杖一下一下落到他身上时,一时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生母早亡的童年,在他的兄弟姐妹们金尊玉贵地养在生母身边,春赏花冬赏雪时,他却在漏风的寝殿中搓手取暖,借着月光读其他皇子宫里扔出的旧书,身边只有一个同样地位卑弱的老太监。
因着他不慎冲撞了尊贵的五皇子,遭了那时还是江贵妃的太后的责骂和掌嘴,皇帝才记起了这个一直养在冷宫里的儿子……
他仿佛看到了不久前被自己虐待折辱的阿白,也仿佛仿佛穿越十几年的时光,透过眼前少年,看到了昔日因为一无心之失被贵妃掌嘴的幼小的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从受害者成为了施暴者。
赵钧怀抱着浑身伤痕的郁白回去,竟落下一滴泪来。那滴滚烫的泪水落到郁白手背,烫出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郁白并未昏睡。他睁开眼睛瞧着赵钧,分明脸色已经惨白如雪,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漠然:“陛下,若是无事,便将我放下吧。”
赵钧没有应声。他低沉而又急促地逼问自己,赵钧,你究竟在做什么?
在地冻天寒的西北,郁白带给了他唯一的温暖。可是他做了什么?他为着自己的私欲,对郁白做了什么?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扼杀了他。
赵钧忽而一阵心悸,仿佛终于从囚困他多日的梦靥中抽出身来。
他低低问道:“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额前的冷汗渐渐止住了。郁白睁着黑漆漆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许久未答。
……
“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这几日是朕糊涂,朕对不住你。朕只是怕留不住你……怕你像朕以前喜欢过的所有东西一样,被人抢走了,或是不愿留下,一去不返。”
“若你愿意,这些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们像从前在柳城时那样,好吗?”
“阿白……”
往后千百种许诺,那却是他唯一的一次真心话。
郁白怔怔地看着他,潮水一样的记忆跨越群山涌入脑海,令他头痛欲裂。
他终于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给自己烤了一个蛋糕,切开之后发现里面还是面糊?(ˉ﹃ˉ?)
第102章 “所以你是想要个温顺听话的玩偶?”
慈宁宫像是一面照妖镜,让赵钧猝不及防地从这几日隐秘的癫狂中醒悟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
苍白的面色映衬下,那双眸子显得愈发黑沉。郁白就这样静静坐着,听着赵钧断断续续的低语,他愈是动情悔过,他心头的悲凉凄冷便愈甚。
柳城……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距离他们的初相逢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那初见的惊艳,数月的相处,家族的倾颓,流放的艰险,已经变得无比遥远,这仅仅十日的宫廷生活已经牢牢挤占了他的内心,仿佛他从生下来便拘禁在这四方天地,做着那至高无上的皇帝的禁脔。
他的视线掠过那片大漠,残阳万里,骏马嘶鸣。
那是赵钧的惊鸿一瞥,也是他的。
在十几年的生命中,郁白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年轻,英俊,渊博,风趣,举手投足间透着清贵和胸有成竹,含笑为他描述遥远的长安城,买下所有的蜜饯果子,分明再潇洒疏朗不过,却又趁他不注意,顽童似的给他系一条鲜红的发带。后来,即使“齐昭”不告而别,那条红发带也始终没有飘走。
这些他从未对赵钧说过,但他从未忘记。
“我当然记得柳城,更记得从前。”郁白静静道,“可是我只认得齐昭,不认得陛下您。”
那个名字如同闪电划过,令赵钧浑身一颤,郁白却已经别过脸去,不再多言。
——当他还是“齐昭”的时候,郁白看向他的眼神只有明朗笑意。
不知怎的,他骤然一阵心痛。他试着伸出手去,抚上郁白因痛楚而苍白的面庞:“阿白……”
郁白声色俱厉地甩开他:“放开!”
仿佛黑夜里受惊的猫,他下意识地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