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医-第19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就不着痕迹地微移了两步,替江慧嘉挡住风吹来的方向。
江慧嘉视线随他移动,神情平和地看着他。
这种平和是清淡的,不具备攻击性,也没有明显的悲悯。这其实是医生看患者所惯有的眼神,秦恒却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满腔的激愤竟一下子在这种眼神下平定了下来。
在他的人生中,这种平定其实是少有的。
虽则他一贯以来常以淡漠形象示人,可淡漠实则不过是他的表象罢了。
谁又能想到,凛然如冰雪的太子秦恒,其内心深处其实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暴戾与愤怒呢?
他不过是用冰雪强行镇封内心的火山,以防心火爆发,以致失去自我控制。
他日夜修行,甚至常住寺庙,更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热爱佛法。他只是害怕,如果他克制不住自己心火中住着的魔鬼,那么终有一日,这个魔鬼就会将他吞噬。
到那时,秦恒还是秦恒吗?
他会成为谁?他又应该是谁?他为何而存在?
没有人能回答他。
佛也渡不了他。
谁能渡他?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战场的爆发,也或许是因为方才获悉的头痛真相太过惊人,又或许是此刻的夜色太迷蒙,秦恒在这一瞬间,竟有了一种诉说的冲动。
他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离江慧嘉近了些。近到即使是在夜色下,他也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代王檄文,江大夫想必也曾听过全篇罢?”
代王袭京才是下午发生的事,秦恒此番与江慧嘉偶遇,双方的话题也只在他的病症之间,尚且未曾互相交代过来时信息。
秦恒不知道此时或许应该还在平城的江慧嘉为什么却会孤身一人出现在济水河边,但对于此次天下变动,他心中自有一番推测。
他认为,代王既然光明正大地打出了清除恶孽,恢复前朝的旗号,那么他造反的“依据”,那篇檄文,必然也随之而天下四布了。
果然,江慧嘉回答说:“傍晚时分,代王手下一员名叫张重的大将,带兵攻打了平城,也曾念诵过檄文。”
平城也被袭击了!
这个消息令秦恒眉头微微一动,他立即说:“平城莫非被攻破了?”
他大概是真的认为平城被攻破了。这个逻辑并不奇怪,也不能因此就判断说太子不够聪明。
实在是江慧嘉出现在此时此地,就间接说明平城出了问题。
但江慧嘉立刻回答:“不,平城被守住了。”
她说明情况:“平城守住了,张重被我的夫君宋熠两箭射杀。我之所以出现在此,实则是因为有贼人趁平城上下全力守城之际,偷袭掳走了我。我后来使计逃跑,才又沿济水河来到了此处。”
三言两语间,她便将半日的惊心动魄简单概括。
轻描淡写得倒好似这种种跌宕起伏,都不过是她人生中多余的点缀,竟统统不值一提。
秦恒能想不到她平淡话语背后的惊险吗?
不,他能想到的。
但江慧嘉的浑不在意,也在此时无形中感染了他。他落在江慧嘉身上的目光,从方才的审视探究,到一点点改变,而后不知不觉就缓缓映照了星光。
是暗淡的星光。
他又垂了垂眸,终于说:“代王檄文所言,俱都不假。”
什么?
江慧嘉愣了片刻,然后陡然反应过来。
代王檄文所言不假?代王檄文说了什么?
哦,在提到太子的方面,那檄文重点指出了太子身世的不堪!
檄文说:“有如永熙弑君上位,有如昌平废嫡立庶,与妻妹私通,媾和臣子之妻,以外室之子窃据太子之位……”
太子不是真正的皇后嫡子!
他是外室子,不仅如此,他的生母,还是皇后的亲妹,昌平帝的姨妹。
此女甚至不是云英未嫁之身,她还另有丈夫,她的丈夫是昌平帝的臣子!
这是何等丑闻。
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刻,秦恒当着江慧嘉的面,亲口承认,檄文所言,所有丑闻,俱都是事实。
江慧嘉不震惊吗?
她当然是很震惊的,可震惊中又难免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原来如此”。
一切都早有痕迹不是吗?
从太子自小不居宫中,却寄养寺庙,到他与昌平帝之间古怪的相处方式,再到他本身性格的怪诞……凡此种种,无不侧面说明了,太子的身世或有问题。
而对江慧嘉而言,这些还不是重点佐证。
最重要的是,江慧嘉曾经在太子失血过多需要急救时,为太子与皇后配过血型。
直系亲属之间不可输血,这个江慧嘉早就说明了,可当时的皇后却主动提出愿为太子献血。
这无异于暴露秘密,只是江慧嘉不想窥探宫闱秘闻,因此当时并不深究。
如今想来,江慧嘉却难免感慨自己的脑洞还是不够大。
她知道太子不是皇后亲子也有数月,却只以为太子或许是某个宫婢生子,被皇后抱养,又何曾想到,太子的真实身世竟会如此复杂狗血?
果然,天下最离奇的事情,永远出自宫廷。
太子轻轻笑了笑:“江大夫,你是神医,神医曾有六不治,可否能告知,似孤这等污秽出身,是否在神医六不治当中?”
第497章 殿下可会治罪于我?
太子问六不治,那么什么是六不治呢?
所谓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这是古代神医扁鹊提出的,可不是江慧嘉原创,她只是引用而已。
江慧嘉当初引用六不治,也不过是想借先贤的名头挡下一些故意找麻烦的人,其实也就是为了自保。
眼下太子却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六不治,说实话,江慧嘉是感觉到了有点尴尬。
她从秦恒的话语中很明显地听出了他的“自卑”。
很荒谬不是吗?
堂堂大靖太子,他站在世间最尊贵的位置上,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竟然充满了自卑!
或许特异的身世从一开始就使他对自己充满了否定,头痛的折磨又加深了他的厌世情绪。
而如今天下大变,他的隐秘身世还被代王当成攻击点在檄文上大肆讨伐。这样一来,天下间,不论是高门权贵,还是贩夫走卒,甚至是低贱至污泥里的教坊贱籍,都能知晓他的不堪。
只要有耳朵,能说话的人,就可以对他评头论足。
太子无所谓吗?太子不在意吗?
从之前常文钧的描述中,江慧嘉听闻到的是一个从容坚定,气势强大,如同战神临凡般不可一世的太子。
仿佛一切流言蜚语于他不过弹指云烟,大厦将倾也不是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他自然有他的担当,可以顶天立地,可以力挽天倾!
然而事实上呢?眼下江慧嘉看到的,却是一个充满了自我否定,甚至仿佛恨不得自己从来就不曾出现在这个世上的病人。
似这等人,他连自己都不在意了,他还会在意这个天下吗?
可是江慧嘉又看出来了,太子尽管内心深处充斥无数矛盾,但他的骨子里又是温柔的。
如果不是温柔的人,又怎么会在夜风吹来时,不着痕迹地为江慧嘉挡风?
是,太子为她挡风,江慧嘉看出来了,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眼下面对太子的问题,她思考了片刻,终究很认真,很实在地回答他:“并没有什么六不治,那不过是我为防被人寻衅,无奈之下借用先贤做法,扯出来自保的一面虎旗而已。”
说到这里,她面现无奈地笑了笑:“纵是扁鹊神医,提出六不治,又何尝不是为自保呢?正所谓巫医乐师百工之流,君子不齿……纵然行医本是治病救苦,然而那又如何?我等悬得了壶,却终究济不了世,治得了病,却竟然治不了自己的命!”
是啊,古代医者的地位极低。
至少相比起他们所行之事来说,他们所能获得的地位真的是与他们的职业重要性很不相称。
如周局判等太医院的众太医,别看他们已经获得官身,似乎脱离了“医卜相、皆方技”的技工阶层,可实际上面对真正的权贵,他们照样要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一旦治不好某些重要人物的病,轻则被流放抄家,重则被砍头夷族。
治不好病就得被要命,这是正常大夫该承受的吗?
江慧嘉当初发现太子头痛的真正病因在于脑瘤,为什么却不敢说?还不是怕治病治病,却把自己的命给治没了?
说实话,就是很憋屈。“这操蛋的世界”,硬生生将她的医德给无限压低了。
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她本身医德还不够高尚,头不够铁,所以她的底限才那么容易被调下去。换了真崇高的来……呵,说不定人家早已成神成圣,也说不定,早就人没了呢?
江慧嘉也懒得去设想了,反正她不是圣人,就这样吧!
她似乎有了倾诉的欲望,一些甚至对着宋熠都不曾出口的局促与难过此时竟对太子娓娓道来。
“殿下可知神医扁鹊原来死于暗杀?医圣张仲景据传闻竟是穷困至死,而三国时期的圣手华佗……却是被魏王曹操囚害而亡。”
她轻叹一声:“佛说众生平等,为何我等医者,治病救人,却反而要被世俗戕害?寻常大夫常被世人不解,受种种责难,便是传世之神医,竟也难逃命运作弄之苦。殿下,这是为何?”
她的神情幽幽,微湿的长发贴在她脸颊上,星光挥洒,仿佛使她眼中都暗藏了晶莹。
太子不由得收了原本挂在脸上的讽笑,就怔了怔。
他的思绪不自觉地被江慧嘉带得有些偏了。
“你……在怕孤?”太子似有些难以置信,他确实是非常敏锐的人,立刻又从江慧嘉的话语中提出另一个重点,“你怕治不好孤,孤……会要你的命?”
江慧嘉就反问:“倘若我力有不逮,虽尽全力却仍然无法根除殿下疾苦,殿下会治我的罪,要我的命吗?”
太子没有任何犹豫,立即道:“自然不会,孤岂是那等人!”说话间,语气平淡而坚定,竟还自带一股傲气。
是了,太子虽然自卑,可他内心深处又同样有着一种根植于骨髓的自傲。
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江慧嘉却是在心中暗暗松一口气,她的引导成功了!
对于像太子这样又骄傲又自卑,又聪明又敏感的人,直接的劝慰基本都是很难起效果的。
因为聪明人往往都能闻一知十,甚至是闻一知百。你懂的道理他都懂,你不知道的东西他甚至比你还要知道。
什么人无贵贱啊,出身不是你能选择,你没有原罪,什么都不是你的错……之类的话,太子能没听过吗?
也或许是没听过吧,因为不是谁都有胆子在他面前说这类的话。而能够说这种话的人,比如昌平帝,他又不见得会说,也不见得愿意说,即便说了,太子又不见得愿意听。
但不管听没听过,这种局外人的劝慰法,在太子这种人听来,很可能还会起反效果。
江慧嘉决定攻心为上,先示弱,以引起他的共情。
果然,太子先就给出了承诺,首先回应江慧嘉“不会治罪”。
但给出这个承诺的同时,实际上他也是在与他自己和解了。无形中,他就被绕过了“我还要不要治病”这个问题,变成了“我该怎么治病”。
他的求生欲又一次被无形中激发。
于是,这一次谈话的最重点终于到来。
江慧嘉郑重行了一个叉手礼,先道:“多谢殿下。”
然后说:“殿下说不治罪,小女却仍是有些害怕。”
秦恒便微挑眉看过来,仿佛用眼神询问:“你还在怕什么?”
水声滔滔,江慧嘉静默了片刻。
第498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
江慧嘉耳听水声,目视秦恒。
迎面风吹来,被他挡去一大半,但江慧嘉还是感觉到冷。
她心想:“只要我提到开颅,不论我用哪种话术,听到的人都会生气的吧。”
但不管秦恒会有什么反应,该说的话江慧嘉也还是会说。
她道:“颅内生瘤,倘若要治,有一方法最为快捷。此法与脖颈生瘤,腹股生瘤等治法颇为类同,便是割去此瘤。”
割去此瘤!
多简单的四个字呀,那么聪明的太子殿下却像是没听懂。
他硬是怔了好片刻,才微微蹙眉,似有不解地问:“割去此瘤,脑瘤生在颅内,要怎么割?”
江慧嘉说:“我曾做过两例胸腔手术,不知殿下可有听闻?宝庆府镖师霍崇,曾两次胸口受到贯穿伤,有一次甚至伤及心脏,以致心脏停跳。”
她微微顿了一下道:“两次,我都是以刀割肌骨,而后打开霍崇胸腔,为他缝合受伤脏器,才使他得以存活的。”
她说的正是最开始使她神医之名得以传扬的两次经典手术。
第一次在宝庆府,她救活了被判死刑的霍崇,人们传她能起死回生。
第二次在京城,却是霍崇受了她的无妄之灾。契丹王子耶律鸿飞怀疑她的医术,想亲眼见证她做开胸手术,便刺伤霍崇叫她当场证明。
提起这次的事,江慧嘉其实很不好受。不过这次的事情因为发生在京城,等于也就是发生在昌平帝的眼皮子底下。
江慧嘉和霍崇被救出来后,霍崇还被接到太医院做后续调养。江慧嘉则因此次表现而获得了昌平帝的初步信任,从而得以出入东宫,为太子治病。
这个前因后果太子自然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至此,他便再不能自欺欺人了。
他难以置信,用极度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想为孤……开颅,取瘤?”
一句话,简短几个字,他却硬是停顿了好几下才完整说出口。
可想而知太子的震惊。
即便是从前情绪最激烈时,只怕他一句话中的语气变化,都没有这样丰富过。
夜风吹来,两双眼睛,四目相对。
那是对生命的敬畏,对生存的渴望,对命运的忿怒。
也是自我的挣扎,灵魂的对话。
江慧嘉声音和缓,却自有一种坚定不变的力量:“正如花木生长,需得修去多余枝叶,人身若有缀物,自然血行不畅,邪正失调。”
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颅内生有恶瘤,开颅,取瘤。殿下所言正是。”
太子没有再说话,他像是陷入了长久的自我拷问中。
江慧嘉静静等待,亦不再多言。
风幽幽吹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许久,又或许只是须臾,太子忽然又问:“若不开颅取瘤,孤是否命危在旦夕之间?”
他没有问开颅取瘤要怎么开颅,也不问开颅之后要怎么复合,反而只问不开颅是否命在旦夕。
江慧嘉隐隐有些猜到他会怎么选择了。
她只能如实回答:“殿下颅内所生为恶瘤,恶瘤最近加速生长,压迫脑内空间,仅凭用药或针灸等手段已极难遏制。若再不割除,殿下随时有可能再次逆厥,或不复醒。”
顿了顿,又说:“短则三五日,十数天,长则三五年。具体何时爆发,我亦无法预料。只能说,在近期的可能极大,三五年是小几率,至于更长久,几乎不可能。”
这其实就已经相当于是病危通知。
只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个例外,江慧嘉行医多年,更是遵循行内习惯,不会将话说死。
这也是对患者的一种负责。
但她话语中的意思表达也很明确,太子不存在理解错误的可能。
他果然理解了,这一次,他也没有再沉凝思考,而是很快就道:“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