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有妖气-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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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时间里,夹谷衡将搜抢姓名的乐趣完全地抛在了一旁,甚至连瑕盈交给他的一些任务都完成得得过且过。
他颠倒作息,白天在藏经阁中废寝忘食地读书,入夜就跑去夫子家中请教,所有的时间都扑在了书卷上,王朝的兴衰史他读得如痴如醉——有忠臣良将蒙冤陨落,他颦眉出涕,见佞臣贼子终得报应,他喜不自胜,恨不得跳起来狂舞。
这样日复一日,他学得飞快,平时所涉猎的典籍也远远超出了夫子所知的范畴。
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越来越知礼,然而与此同时,头顶的犄角也变得越来越坚硬。
他仰望着夫子,尽管这个老人才不过将将活了一甲子,但却有一双把世事看得通透的眼睛。
一日黄昏,他偶然翻见一部书信集,其间有太史令在给友人的长信中写“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翻过一页,又见“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他将全信反复读了几遍,看得眼睛发直,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番凛然热气——
或许是因为死亡离他还太过遥远,他还从来没有想过生死这样的问题啊!
他没有父母,没有姓名,瑕先生在日昳之域将他降服,他就跟着瑕盈来到中土——可他心中从未涌起过忠诚、敬爱……又或是甘愿为了谁谁而死,为了坚守某个信念而死的念头。
四千年——人间已是沧海桑田,无数雨打风吹而去,然而在他这里,却一直只是午后一个懒洋洋的时辰罢了。
他的眼中第一次涌起热泪,不禁弃书而逃,一个人跑去山野之中嚎啕大哭。
眼泪把他的眼睛洗得晶莹透亮,他重新审视着自己过往的生命,像看着一个浑噩而苍白的陌生人。
他仰望着星辰,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在活着,正要活着的感觉。
旧日的一切好像年久失修的危楼摇摇欲坠,在他如同烈火的热情之中,一场新生正在发生。
他想象着自己为了某桩事业奉献所有热忱的样子——尽管他还不知道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事业,但他已经高兴得发了狂。
他第一次领会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
这是抢夺一千一万个名字,也无法比拟分毫的至高欢乐!
他一路狂奔跑去夫子的家中,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今夜的领悟告诉老人,然而等待着他的却是一场大火——当他在山中为了自己的顿悟而哭泣的时候,有匪徒倾巢而出,扫平了夫子所在的村落。
他在大火中找了整整一夜,始终无法在尸山火海中找到夫子的踪影。
火舌噬去了他儒生的衣袍——这本是夫子为了嘉奖他刻苦用功,而奖励给他的礼物,如今也随着人间的这场大火,化作了灰烬。
善恶报应在他的经手下来得格外迅速,天还未亮,凯旋而归的山匪就在自家的山头上被尽数屠戮。
许多刚刚被捉上山的妇女趁乱逃生,总算躲过一劫。
在烈火中,人们只看见一个额头长着角的怪物在大肆杀虐。
在那场大火过后,夹谷衡再也无法扮作常人了——或许是因为烈火灼烧,或许是因为心魔反噬,他的皮肤呈现出令人胆寒的灰黑色。
他已经活了那么久,但心智却过于年轻,一颗刚刚被烧得滚烫的心倏然间浸入冰凉的冷水,让他对眼前一切呈现出一种极端的摇摆。
他这时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像夫子那样的人,在世间是极少数极少数的存在。
那些在史书中慷慨悲歌的英烈也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看起来虽然很多,但若是放在人群之中,便如同沧海一粟。
这些璀璨夺目的圣贤绽放出如此灿烂的星火,这世道又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
——掠夺!欺凌!杀戮!
他冷眼望向曾经将他短暂点燃的史书——这其中,曾经让他挥洒热泪,魂牵梦萦的人里,又有多少人最后得了善终呢?
他们的下场……多是一场场“求仁得仁”的骗局罢了。
可是大浪淘沙,这些人还是前赴后继地出现,一次次力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这些人……到底图什么?
几乎在刹那之间,原先对人的敬与爱,变成厌恶、同情和不解。
才刚刚得到的“生命的意义”,也瞬间被自己推翻。
从那之后,他日日苦思,夜夜冥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算活过呢?
这些年他在金陵蛰伏,瑕盈几次来信,警告他不要再碰经史子集,也不要再想那些艰涩而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自己也渐渐体会到了这么做的危险,每当他把事情往深里想几步,脑袋就像被人用钢钉扎穿一样疼。
然而,就算如此,也忍不住不想。
他不吃不喝地继续去书海寻找答案,也曾在夜间潜入一些大儒的屋舍,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灵感,但再没有一个人像夫子那样看着他。
人们两股战战,以为他什么也不懂,就拿些根本没有营养的车轱辘话试图来应付他,往往被他引经据典,反驳得瞠目结舌,并毫无悬念地死在当夜。
额上的犄角变得越来越坚硬。
他也再次找回了……杀戮的快感。
第七十六章 置之度外
“为什么办不到?”瑕盈平静地问道。
夹谷衡没有回答,倒不如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他被这些生生死死的问题抓在了手心里,除了去求索、去思考,他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瑕盈又道,“虹和我说,你们两个月前就从金陵动了身,但你一路拖延,非要跟随着书商的队伍慢慢西行……是这样吗?”
“是。”
“为什么。”
“虽然这些人并不认识我,但在芥子园的三年,我也算和他们朝夕相处过了,我想既然他们也要来洛阳,我不如就送他们最后一程。”
“但你却在洛阳城外杀了他们。”
夹谷衡点了点头。
“这又是为什么?”
夹谷衡沉默了片刻。
他静静地望着不远处桌案上的熏香,燃尽的香灰仍以先前的姿势接在香柱上,一条暗红色的线在中端慢慢燃烧,慢慢下移。
夹谷衡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明灭的燃线,一点一点地想着先前氤氲在心中的想法。
“……因为,我不明白。”他低声道。
“对什么不明白。”
“我原本以为,他们运送雕版的路途也会险象环生,会有山匪,有妖邪……但没有。”夹谷衡颦眉道,“中土的妖物早就知道要避开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官道上一路都有驿站和巡卫……即便遇上什么麻烦也能很快解决。
“从金陵到洛阳,像他们那样慢慢行进要走上两个多月,等到了洛阳,歇上半个月,再折返回金陵,又是两个多月——这一趟往返,半年就过去了。
“这半年他们做了什么事呢——运着一批根本没有人抢夺的货物,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原路折返。”
夹谷衡抬头望着天顶。
“我想着这件事,想了很久,突然就觉得这些人很可怜。他们虽然是人,但却像驴子骡马一样活着——可明明已经像驴子、骡马一样活着了,却毫不自知……这么想着,想着,这些人在我心里的面目,就变得一日比一日可憎。
“昨天夜里,我坐在树上,听着他们在篝火前聊天。他们商量着等进了洛阳要如何玩乐,我就是那时起了杀意——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我确实那么做了。”
“就这样?”
“就这样。”夹谷衡点了点头。
瑕盈的目光陷入些微沉思。
“我给先生带来什么麻烦了吗?”夹谷衡问道。
瑕盈摇了摇头,他轻叹一声,“你从前拿姓名来问我涵义的时候,我从来不和你讲深,你还记得吗?”
“记得。”夹谷衡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声,“那时总是拿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麻烦您——”
“倒不是因为麻烦……当时不能和解释的理由,恰好就是我不能解释的原因。”瑕盈低声道,“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只能和你好好谈一谈。”
夹谷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瑕盈轻声开口,“喜欢刨根问底的性情,放在人身上没什么大碍,放在妖怪——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大妖身上,却是一剂毒药。
“人活一世,不过数十载而已。更何况为了御寒果腹,他们还要终日劳作,能分出的心就更少。不像你,一旦想起某个问题来整个人都要钻进去。
“人的寿元短暂,一生能做成一件事,就能成为他们的凭依——下至乐师、匠人、名伶、医者、僧道,上至帝王、文士、官吏……无一不是如此。有一技之长伴身,再寻三五挚友,在俗世的生活就永远不会寂寞。
“你呢?你不是喜欢群居的妖怪,又活得这样久,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凭依?”
夹谷衡怔了一下。
这些问题……他从前竟从来没有想过。
瑕盈又道,“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可世上无聊的事情多得很,在这里耗上一些时日,在那里也耗上一些时日,日子也就过去了;
“有些人想了一辈子也想不通透,虽然痛苦,虽然折磨,但死期一过,痛苦也就有了终结。
“可你要怎么办?”瑕盈望着他,“要是‘死’一直不来找你,你要去找死吗?”
“我……”
夹谷衡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他先前确实隐隐有些这样的直觉,只是一直不能像瑕盈这样完整地把话给说出来。
——没错,他确实一直在找死。
他能够意识到“死”之于“人”既是解脱又是诅咒,但却始终看不清“死”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他学着人的样子,将刀枪剑戟插进自己的身体,那确实让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能杀死他。
唯一能够让他产生濒死之感的,便是每次沉入哲思时引发的疼痛——然而疼到不能忍受的时候,他整个人就会昏厥过去,思索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下来。
那究竟怎样才能真正体会到死亡的感觉呢,他不明白,于是每次杀人之前,他都要先问对方一句“你怕死吗”。
他期待有人能在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刻体会到一些新知——那或许也能够解救自己的倒悬之苦。
然而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瑕盈低声道,“早先时候不和你说这些,是怕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你的烦恼变得更多——但现在看来,已经不能不讲了。”
“我找不到死,死也不来找我,瑕先生,我又该如何——”
“请你暂时将生死置之度外。”瑕盈目光灼灼,如同火炬,“实在想不通要为了什么活下去,便为了我活下去吧——我需要你的帮助啊。”
望着眼前的青年,夹谷衡再一次短暂地失语,他有些无措地望着瑕盈。
“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您……确实是一个‘人’,没错吧。”
“当然。”
“您今岁的年纪是……”
“二十七。”瑕盈答道。
夹谷衡忽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骤然想起十三年前,在日昳之域第一次与瑕盈相见的情形,那时的瑕先生还不像今日这样万事从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些少年人的青涩。
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对着正在午后暖阳里打着瞌睡的自己说了一声“喂,跟我走吧”。
还不等夹谷衡回答,瑕盈便伸出左手,轻轻触碰了夹谷衡的额头——那种感觉,夹谷衡无法描述,却至今令他难以忘怀。
在那之后,他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人四处游历,最后来到了中土。
推算起来,当时瑕先生也不过十四岁吧。
再看看眼前人如今的模样……当年的稚气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不过才十几年的光景啊。
时间在人的身上,实在是走得太快了。
而比这走得更快的,是他们的心智——从瑕盈的目光里,夹谷衡再次看到了那种让自己无比艳羡又始终无法得到的东西。
倘使对人来说,一生只要能做成一件事,就能成为他们的凭依……那么瑕先生想必已经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事业吧?
如果继续在他身边待上四十年,五十年……他也会变成一个像夫子那样皓首苍髯的老人吗?
想到这里,夹谷衡忽然激动起来。
他直起身,向着瑕盈郑重地俯身叩首,心中亦凭空升起许多难言的敬意和依恋。
“这躯壳、性命……从今往后,唯先生马首是瞻。”
第七十七章 收之桑榆
几乎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月琴清澈、灵动的声音——那是匡庐一时兴起,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抚琴。
瑕盈和夹谷衡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两人在沉默间聆听,屋中只有那道熏香的燃线仍在缓缓下沉。
……
院子里,总是与匡庐一同出现的少年抱着柱子躲在暗处,目光却炯炯有神地盯着瑕盈所在的茶室。
一曲终临,老人放下月琴,侧头转向少年的方向,“青修。”
青修瞪了匡庐一眼,“……你这老儿,眼睛不是瞎了么,怎么我到哪儿你都能看得见?”
匡庐笑呵呵的,“你又在这里守瑕先生,功课都做完了吗?”
“一早就做完了好吗,本来想拿给先生看的……”
青修皱着眉头,有些暗恼地瞪着茶室。
今日青修的腰间没有挂竹笛,他两只手各拿了一只布偶,左手是黑眼睛,右手是红眼睛,看起来都有些陈旧。
“那个长角的怪物什么时候出来,”青修不耐烦地跺脚,“他怎么一直占着先生不放啊。”
匡庐轻声道,“他每次来,都要和先生一番长谈的,你去休息吧,功课明早再送去先生那里。”
“每次?”青修蹦蹦跳跳地跑去老人身边,原本阴沉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天真无邪起来,他露出讨好的神色,“这么说,你认识这个人呀?”
“谈不上认识,只是见过。”
“他是先生的什么人?为什么每次见先生都要长谈?”
匡庐笑了笑,并不回答,那双早就失神的眼睛望向前方,抱着月琴的手,又再一次拨起弦音。
青修正要上前胡搅蛮缠一番,身后茶室的门突然开了。
“先生!”
青修立刻松开匡庐的手,跑去了瑕盈身边,还有几步之遥时,他突然看见站在瑕盈身后的夹谷衡。
夹谷衡此刻还沉浸在方才与瑕盈的谈话之中,那张沉思中的脸显得既怪异又残忍,青修本能地停在了瑕盈的身侧,躲在他的身后望着这个怪物。
“匡庐。”瑕盈向着院中的老人唤了一声。
老人起身。
“你带夹谷衡去客舍,”瑕盈轻声道,“和他说说这些日子我们在做,和要做的事。”
“先生!”青修又一次跳了起来——他是那么地想引起瑕盈的注意,如果不是瑕先生最讨厌别人伸手碰他,他此刻一定也抓起了瑕盈的衣袖反复摇晃。
瑕盈低下头,“怎么了。”
青修将手中的两个布偶高高举起,“我今天想到了一个办法!能够将两个布偶置换的距离再拉长一倍,我想当面再演示给您看!”
“太晚了。”瑕盈望着他,“明日吧。”
“那明天一早——”
瑕盈再次摇了摇头,“夜里吧。”
青修几乎已经快要把那句“瑕先生明早是有什么事?”问出来了,忽然间打了个寒战——瑕先生不喜欢被人追着问这样的问题。
他勉强笑了一下,“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不远处,匡庐也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