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有妖气-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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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嫣感到费解,在片刻的凝思之后,她突然捡起近旁的断剑,再次向着自己的手背划了一刀。
“阿嫣你——”
“我没事,我没事的……”冯嫣小声说道。
她任由自己的血滴落在地面上——一切仍像方才那样,鲜血并不下渗,而是在地表凝结。
然而没过多久,那些深红色的血水突然像是沸腾一般,无声无息地涌起许多泡沫,撑开的泡沫让血滴的体积大了几倍,但很快所有的泡泡都破碎了——血滴也随之消失。
这一次,冯嫣与魏行贞等了许久,也没有再等到方才听到的吟唱。
然而冯嫣慢慢站了起来。
魏行贞有些在意地看向妻子,觉得她的目光似乎比往常要来得暗淡。
“阿嫣?”
“握着我的手……行贞。”
魏行贞立刻这样做了。
冯嫣的呼吸先是凝滞了片刻,而后又慢慢变得急促起来。
眼前仍旧是冯家的地下长陵,然而在冯嫣眼中,却多了一层画面。
在这一层淡淡的影子中,长陵的大部分墓碑都还好好地立在那里——这些淡影中的石碑与当下长陵中的碎石头彼此相覆,好像两幅交叠在一起的画卷。
在仰头环视之后,冯嫣稍稍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正踩在一个跪坐的中年女子身上——她的半个身体都淹没在这个人的身影之中。
冯嫣慌忙往旁边退了几步。
幻影中的中年女子表情寡淡而落寞,她静静跪在冯黛的墓碑前,仰头凝视着上面的名字。
冯嫣猜测着她的身份——忽然发现这人手上戴着的银镯正是自己手上戴着的那对。
冯嫣的这对镯子是从父亲冯远道那里得来的……
那么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是……
“冯黛?”
随着冯嫣的这声低喃,幻影中的人也好像听见了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侧目看向自己的斜后方,目光与冯嫣交汇。
一瞬间,冯嫣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僵住了。
她终于明白父亲说自己与祖母相像是什么意思了……
即便冯黛此时的面容已经显得衰老,那双眼睛也带着疲态和冷漠,但冯嫣仍旧轻而易举地从中看见了与自己相似的部分。
尽管这幻影的颜色已经很淡,冯嫣仍旧能够感觉出冯黛脸色的苍白极不寻常,她的眼睛下方泛着一片青黑色,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机,完全流露出一副下世的光景。
冯嫣尝试着想要向她搭话,幻影中的冯黛却已经开了口。
四下一片寂静,冯嫣看见尚未老去的祖母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
她正觉得奇怪,忽然意识到——冯黛并非是在同自己说话。
冯嫣转过身来。
果然,就在她的身后,在长陵的入口,站着另一个她非常熟悉的人——那是年轻了二十岁的姑婆冯榷,她的长发在那时几乎是全黑的。
姑婆的面容带着难以遏制的愤怒和伤心,她红着眼睛,非常激烈地开口与冯黛争执着。
冯嫣看不懂姑婆都说了什么,只能在几个间隙里偶尔看清一些短促的词汇,譬如冯榷几次声嘶力竭的嘶吼。
“为什么——”
冯嫣又重转过身,看向跪在自己墓前的祖母。
面对这样的质询,每一次,冯黛都没有回答。
冯黛的表情非常平静,她淡淡地开口,偶尔会露出一两个嘲弄般的微笑,丝毫不为妹妹的崩溃所动。
至此,冯嫣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这一幕,大概并不是冯黛残存的意识……而是一段回忆。
她紧紧握着魏行贞的手,一点一点地退到了长陵的边缘,好将眼前的整个画面都收在眼底。
出乎意料的,姐妹之间的争吵并没有持续很久。
在最初的回头过后,冯黛再也没有向冯榷投去任何一瞥,她只是枯坐在那里,仰着头,望着自己的名字。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冯嫣不由得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冯榷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她的狂怒在缓慢的靠近中变成了阴冷。
冯黛好像一直在说着什么,当冯榷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冯黛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
冯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袖中取出一把尖锐的匕首——刀尖从左侧耳根的下方刺入,贯穿了整个脖子,由右侧颈肩交汇处斜出。
冯黛倒了下去。
第三十八章 闪回
死去的人倒在地上,激起一阵扬尘。
活着的人并没有喜悦,冯嫣看见姑婆拿着带血的匕首站在那里,她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喷射的血迹,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
正当冯嫣以为一切结束的时候,冯榷又再次往前走了几步。
冯榷流着眼泪,哭泣着走到倒地的姐姐身旁,口中呢喃地说着什么,紧接着,她划开了自己的掌心,让血流淋在冯黛刚刚死去的脸上。
红色的咒印光芒在整个幽深的长陵中闪耀起来,当光芒消失的时候,冯黛的尸体已经不见。
偌大的地下墓穴只剩冯榷一人孤零零地跪坐在地上。
她的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憔悴和疲倦,方才还漆黑如墨的长发,此刻已经变得斑白。
眼前的幻影变得越来越真实,原先重叠着的画面此刻也越来越统一——幻影中的一切颜色正在加深,一切景象的轮廓渐渐涌现出真实的质地,仿佛冯嫣脚踏的土地才是此刻回忆的一道影子。
冯嫣有些不解,想要走近细看。
“阿嫣!”
魏行贞的声音像一只手,将冯嫣整个人从幻影中抓了回来。
眼前的景象骤然波折扭曲,像是倒映着一切的平静水面突然被搅浑。
一旦醒来,冯嫣就感觉自己像是溺水的人刚刚浮上水面,剧烈地呼吸、咳喘。魏行贞紧紧抱着她的肩膀,使她不至于跌倒在地上。
“行贞……我……我看见……”
话还没有说完,冯嫣感到周遭的一切似乎又发生了剧变。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长陵顶部的岩画,那些在幽暗岩壁上暗淡的线条,此刻散发出夏夜星辰一般的点点微光,一切看起来好像有了生命。
魏行贞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手被紧握的触感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冯榷的哭声。
伤心欲绝的,想要压抑却因此更加剧烈的……呜咽。
冯嫣想要往旁边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凝视着头顶的岩画……
这是,冯黛的视角吗……
但方才冯黛的尸体,应该已经消失了才对……
冯嫣感觉自己在慢慢下沉,她没入土地,像是一块生铁沉入水流。
冯榷的声音随着长陵里的光一并远去,眼前的一切渐渐被无止尽的黑暗淹没。
风声。
奇异的草木香气。
冯嫣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场无止境的坠落,但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
在寂静中,属于她自己的过去像是消融在水中的冰川,越是弥散,被她所拥抱的未知就越是庞大。
突然,一切像死水一样凝固,有闪电突然从远天劈开天宇,惨白的光亮在瞬间照亮雨夜,冯嫣骤然发现自己似乎站在六符园外的空地上。
天地又暗淡下来。
雷声轰响。
闪电第二次亮起,冯嫣看见不远处多了一个年轻男人,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与风声中显得如此单薄。
冯嫣望着他的脸,他右手持剑,那双在风雨中哀绝的眼睛温柔地望着自己。
……不,不要。
光再次远去了,暗下的瞬间,冯嫣看见了眼前人漆黑的轮廓倒了下去,腥烈的血气弥散开来。
雷声炸响。
奇异的草木香气再次漫涌上来,掩盖所有浓烈的血气。
冯嫣茫然地在黑暗中悬空而立,像是还未出生的婴孩,这芳香让她感到温暖。
温暖……又熟悉。
突然间,冯嫣想起了瑕盈。
——“这是山鲛,又叫山泉客,是一味解毒的草药……您听过鲛人泣珠的故事吗?”
啊……
原来,是山鲛的气味……
冯嫣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气息感到熟悉——在被瑕盈带去域外的那个夜晚,同样是在这样一片暗淡无光的无边黑暗里,她闻到了山鲛的香气。
远天又劈开一道闪电。
冯嫣发现自己坐在从前冯家在长安的老宅之中。
空气中满是纸张被灼烧以后的焦气,不远处的镜子里,冯嫣望见一个身着素服的女人。
屋子里,除了冯黛,再没有旁人。
冯嫣看见自己的眼前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白色的烟雾从镂空的黄铜盖子下面袅袅浮升,烟雾中有声音传来。
冯嫣听见冯黛对着烟雾低喃,烟雾中的絮语随之响起,冯黛不断地与之对话。但那烟雾之中的声音过于混沌,冯嫣侧耳倾听,仍旧无法辨别那声音的内容。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冯黛的眼泪慢慢淌下。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絮语。
“是吗……是吗,哈,我确实没有没有想到……”
絮语。絮语。带着疑问语气的絮语。
“不,我不同情……我明白。”
又一大段絮语。
“嗯。”
沉默。
冯黛对着烟雾,“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烟雾给出了回答。
片刻之后,她半掩着脸,抽动的肩膀不知是因为哭还是因为笑。
冯黛的长发垂落下来,像一道漆黑的绸缎批覆在身上。
“你会得偿所愿的……”冯黛慢慢仰起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冯黛飞快地挥去了山鲛的烟雾——二十出头的冯榷冒冒失失地提裙闯了进来。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冯榷飞奔到姐姐的身旁,紧紧抱住了一身缟素的冯黛。
她的目光中带着惊慌,歉疚,还有一些撒娇似的讨好。
“对不起……对不起。”
天地再次倒转过来。
冯嫣觉得自己在渐渐变得虚弱——这或许是她在幻影中沉浸了太久,又或许是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冯黛的身体以某种惊人的速度,迅速垮朽。
一个人数十年的人生,变成飞速向前的走马灯,在冯嫣的眼前一闪而过,她站在冯黛的房间里,看着周围的四面墙像是被人整个地撕下又飞快换上新的布置。
白色的缟带变成鲜红的喜绸;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脸,也没有声音;
数不尽的药碗被端到她跟前,又被悄然倒去了后院的泥土之中;
隆起的腹部变成怀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窗外的四季在风雨中交替。一直未曾远去的只有山鲛的香味,还有总是依在冯黛身边的孩童。
第三十九章 不要相信
孩子长得很快,上一刻还在母亲的怀里,下一刻就落在地上自己玩了起来。
时间忽然在某个瞬间慢了下来,冯嫣一怔,发现自己正站在镜前,给年幼的小男孩梳着头。
不远处,有仆妇正躬着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冯嫣听了一会儿,仆妇似乎是在说今年夏天大家决定去金陵游玩的事情,但有几人不愿出远门,还是想待在长安的家中歇息。
“远道是想去金陵,还是留在长安?”冯黛低声问道。
“我想去岱宗山。”年幼的冯远道回答。
“为什么?山上又没什么好玩的。”
“反正我就想和娘待在一起!”
冯黛笑了笑。
一切像是假的,又处处透着真实的味道。
在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冯嫣认出了几个在冯府干了一辈子的仆人。
他们都还没有老去,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挺着胸膛,没有一点龙种老态。
冯嫣看见在时间的洪流中一闪而过的孙幼微即便是在这样短暂的一瞬,女帝威严的目光也足以让人为之一颤。
她还看见了长安旧宅的布置,但眼前的一切却和自己印象中的老宅截然不同没有随处可见的花草,没有形状千奇百怪的假山,也没有养着锦鲤的池塘
一切工工整整,充满了留白的美感和禅意。
日子流逝得更快了。
在昼夜的交替间,外面的庭院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冯远道在慢慢长大,冯府的旧宅也变得越来越热闹冯黛的院子里多了各种各样的草木,一年四季都有花在盛开,只是她似乎从来不会往这些东西上投去任何一瞥。
一切迅速流向残酷的节点。
冯嫣静静地等待着,但眼前的画面却突然消失了,好像蜡烛的光在风中骤然熄灭,所有的声音都随风飘散,她又回到了那个无人的黑色天地。
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几句轻微的回响显得异常清晰。
“对我不能”
“人确实是会变的啊。”
“原谅我”
冯嫣有些疑惑地仰起头,她向着眼前没有边界的黑暗大声疾呼,“您不能什么?”
没有人回答。
「阿嫣。」
冯嫣忽然听见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是冯黛吗?
可是听起来声音又不太像
冯嫣试图寻找声音的来处,但她很快就发现,这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一起涌现。
「不要相信天道。」
这一次,冯嫣终于完完全全地从梦魇一般的幻影中醒来。
骤然而至的北风让她突然打了个寒战,挣开眼睛,她发现魏行贞已经带着自己离开了长陵。
她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没有了力气,肺部传来一阵灼烧似的疼痛。
魏行贞抱着冯嫣在山间飞行,冯家的山居已近在咫尺。
冬日里,冯家人一般不到这里来,这个地方只会留几个看家和打扫的仆从,要绕开非常容易。
魏行贞很快降落,他一脚踢开了冯家山居阁楼的窗,而后将苏醒的冯嫣轻轻放在了床塌上。
“行贞”冯嫣低低地喊了一声。
“别说话。”
魏行贞用被子将冯嫣裹了起来,而后重新回头,把自己踢坏的两扇窗户重新安回窗柩。
他的直觉没有错,拖走冯嫣意识的,就是长陵地下的东西。
在长陵之中,他拿这个毫不了解的敌人毫无办法,但只要离开六符山,冯嫣自然也就脱离了对方的控制。
他点燃了屋中的灯和炉火,才回到冯嫣的身旁。
冯嫣的表情有些懵懂,像是患上了雪臆的羊,即便裹着被褥,她也在轻轻发着抖。
魏行贞也躺了下来,冯嫣推开被褥,紧紧抱住了魏行贞的腰。
“刚才那样太危险了,你怎么能放任别人侵蚀你的灵识?”魏行贞皱起眉头,“如果我动作慢了一步怎么办?你想过后果吗?”
“我好冷。”
冯嫣说着,往魏行贞那头又靠了靠,她感觉温暖的狐尾瞬间盖住了她的背。
她闭着眼睛,慢慢地舒了口气,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像是害怕清醒以后就把刚才的一切都忘了似的,冯嫣断断续续地把之前在地下看到的一切都说了一遍。
魏行贞一言不发地聆听,
“真奇怪”冯嫣低声道,“难道我爹也骗了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小时候他告诉我,祖母离世的那一晚,他一直守在她旁边,陪着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你当时没有发现吗?”
冯嫣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半睁着,又想了一会儿。
“或许,我爹说的,也是实话吧。”她又打了一个寒战,“对了,行贞,我我还得再去一趟长陵。”
“今天就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冯嫣回答,她闭着眼睛,“在那之前,我还要去见姑婆一面。”
魏行贞皱起了眉头。
冯嫣忽然仰面望向他,“你的参商呢?”